6、故鄉何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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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是什麼?白螞蟻說,故鄉是他家棚子裡隔年的蜘蛛網,上邊扯着幾隻幹化的蒼蠅、蚊子和蠓蟲;網子是固定和陳年不變的,蒼蠅、蚊子和蠓蟲是偶爾撞上去的;棚子是不變的,人就像網上的蒼蠅、蚊子和蠓蟲一樣隻不過是匆匆的過客罷了;遺忘和忽略是大部分的,留在心中和曆史上的記憶是偶然的──誰是當年結下這幹網的大蜘蛛呢?……說這話的時候,白螞蟻嘴裡叼着一支三炮台,腰裡捆着一根草繩。

    三炮台隻剩下一個煙屁,白螞蟻邊努力吸着這煙,邊不失時機地發表了這麼一番議論。

    說完這個,還瞪着大眼珠看大家。

    大家當時覺得沒什麼。

    一個白螞蟻,還能說出什麼關于世界和人生的道理?于是不太在意。

    但過後想一想,覺得他說的還真與衆不同。

    這時白螞蟻就有些委屈了。

    說就是這句話,也隻是他思想體系中很小的一部分;就是這部分,當時也沒有展開講;一方面是看衆人狗眼看人低的模樣,使他覺得這些人豎子不足與謀,精神上馬上就懶了許多;同時他正在用指甲掐着一支煙屁,既想吸這支煙,又怕咄咄逼人的煙頭燙了他的手,慌忙之中,隻是說了對故鄉看法的大意和整體思想的骨頭和脈絡,生動的肉和細節就忍痛割愛了。

    偉人們思想的發揮,總得有一個适當的場合和氣氛。

    我在你們中間,被生活和你們磨的,同化的,異化的──思想的銳角,也早已鈍了許多了。

    世界上所有偉大的思想,初看都沒什麼,很簡單嘛;但你要須知,偉大的思想都是樸素、生活化和平易近人的;但這個樸素和平易可不是真的沒有什麼。

    它隻是便于群衆接受罷了。

    初看沒有什麼,但你一個人靜處的時候,一個人面對世界和寥廓的時候,你再想這個道理,就覺得越想越有味,越想越有道理;就好象世界上那些漂亮的姐姐們吧,這些姐姐們有兩種,一種剛一見就驚心動魄,但兩天之後,就覺得味同嚼蠟,是一塊雞肋;還有一種人,剛看似也平常,但兩天過後,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耐看,是一朵石榴花;我白螞蟻就屬于後一種。

    你們對我思想的吃驚,也就不奇怪了。

    平時你們看我像一個乞丐,見人就想蹭根煙抽,一根煙算個什麼,就成了乞丐了嗎?我就是從來不買煙和保險套的人,我對上邊和下邊都沒有防備;這還不是最氣人的──你們這麼看我倒沒什麼──這也并不出我的意料,最使我生氣的是當我離開你們回到家裡時,老婆和白石頭也這麼看,這讓我覺得這個世界無可救藥了。

    别人狗眼看人低那是因為離我的思想遠,你們倆人每天生活在我身邊,眼窩子也這麼淺嗎?潛移默化,耳濡目染,你們也該學一個大概了,誰知到頭來,世界并沒有讓我改變半分──原來我以為能改變整個世界,最後連一個地區也沒有改變好。

    要說我在世界上有什麼傷心的話,這就是讓我最傷心的了。

    什麼叫乞丐?我在外在物質上蹭點什麼那沒有什麼,倒是你們這些人在精神上要乞求别人,活得不明不白,才讓人看着可憐呢。

    我剛才就說了這麼一句話,你們就如獲至寶;如果我把我的思想體系給倒出來,恐怕咱們就可以建立一個新世界了吧?說到這裡,六指,再給我一支「馬包肉」(我的英語怎麼樣?小劉兒這人你們知道嗎?也是從咱們故鄉出來的,大腕,我們有時晚上還要通一兩次長途電話,共同讨論一個詞的用法和一個單詞的譯法。

    )!這時六指還處在事業的鼎盛時期,還一月一次來往于京城和故鄉之間,現在圍着村頭一個糞堆跟村裡人說閑話,也是為了與民同樂,也是剛吃過飯,為了消消食;但就是這樣牛×的人,聽了白石頭一番講演,也突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普通人,一個土頭土腦的村裡的百姓,可憐地笑着,将自己在京城麗麗瑪蓮大酒店偷拿的「馬包肉」,乖乖地給白螞蟻遞上一支。

    思想的威力就這麼大。

    白螞蟻滿意地将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這次不怕煙屁燙手了。

    糞堆周圍的一幫人,這時也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是在故鄉的某月某日,村頭的糞堆旁,所發生的再平常不過的事──本來很平常,但因為有白螞蟻的加入,就變成了一次偶然和事故。

    日常之中,我們穿著黑棉襖,袖着手,站在糞堆旁一邊曬太陽,一邊嘀嘀咕咕說些什麼和翹耳傾聽些什麼?就聽一些在村裡占主流地位人的演講。

    這是我們的思想中心,這是我們的營養來源,這是我們的新聞聯播,這是我們的人民代表大會。

    當然,這是在我們故鄉,還沒有發生大事之前的時候。

    我和孬妗的專機,還沒有到達故鄉。

    人們袖手期待的是什麼呢?──當然,就是在這種一切沒有改變的平靜的日子裡,這一天也有些例外:這一天在議會發表演講的,竟是白螞蟻。

    本來在村裡和議會、在糞堆上和人群中,都沒有白螞蟻說話和插足的份兒。

    他在村裡算一個什麼東西?吸煙還要向别人蹭,哪裡有他拋頭露面的機會?但這天純粹出于大意和偶然,村中的主流人物碰巧都不在家,曹成、袁哨、甚至算上俺爹,都不約而同到縣城趕集去了。

    他們之中隻要有一個人在,哪裡還有白螞蟻插嘴下腳的地方?他哪裡能撿到這個巧宗?正因為他們不在,白螞蟻就鑽了這個空子和脫穎而出,讓他思想的流水終于找到了一個渠道,讓他壓抑多年的情緒終于得到了爆發,讓他對世界也談了一些新鮮的看法。

    一開始我們沒有在意,事後想起來讓我們吃驚。

    這簡直是一次政治事故,這簡直是我們故鄉曆史上的一樁恥辱。

    曹大叔等人趕集回來,聽說這件事,曹當時就對身邊的袁哨說: 「看看,看看,我說不能掉以輕心,你還不信,現在信了吧?怎麼我去趕集,你們也都去趕集了呢?就不能把時間岔開嗎?别小看糞堆這個陣地,稍微有些粗心大意,我們不去占領,就有人鑽這個空子。

    雖說是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但他的這點子毒水可都讓他流出來了。

    看他流得多麼暢快和舒服,你我竟都是吃幹飯的。

    毒水流出并不可怕,但這點子流毒竟也在群衆中造成了影響,這就不是一般的你管還是不管的問題了。

    何況他說的是對故鄉的評價。

    這是什麼言論?如果是胡說八道還好,可他也說得有闆有眼哩。

    這就更加不能小觑了。

    我知道,我們在三國時候,都是做過大領導的,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我們都是抓大不抓小的人;這是好事,作為一個領導,不能事無巨細,我們的共同朋友,孔明兄弟,後來是怎麼死的?就是吃這個不會當領導的虧。

    但我們也不能不分地域和環境地把過去的經驗亂用。

    畢竟時代不同了嘛。

    就是一塊糕,吃來吃去,恐怕也該馊了吧?但我們就是這樣保守和因循守舊。

    我承認,我也有放松自己的地方呢。

    我們現在不已經不是丞相和主公了嗎?我們就是在村長豬蛋領導下的一個普通的村民。

    如果我們還拿着曆史上的經驗亂用,還拿出當年領導人的款子,還是那麼抓大不抓小,問題肯定就出來了。

    過去我們不抓小事有人替我們抓,丞相要出門了,我們還在屋裡喝茶聊天,和姐姐們調笑,外邊已有多少人在為我們忙活。

    調車的、調專機的、捧痰盂的、裝馬桶的;說十點五分走,十點四分車到了屋門口;跨上車,一溜車隊,就到了車站月台上或飛機的舷梯旁;人一上車,專車立刻就開了;人一上機,飛機馬上就滑向了跑道,呼嘯一聲,就到了藍天和白雲之間;這時空姐給你遞上一塊熱毛巾,擦把臉,喝口麥爹利,看着機窗外,旁邊有沈姓小寡婦捶腿,這是多麼賞心悅目的事情?到一個地方視察,也是前呼後擁,吃飯,睡覺,撒尿,拉屎,都不用操心,自有小的們替你安排;到古迹去參觀,到草地上去散步,前呼後擁的人雖然多,但你走在中間,你一走步,别人紛紛往兩邊撤,使你行走前後,都有一個從容和不感到緊迫的空間;但他們也懂事到不離你太遠,不使你感到孤獨和脫離群衆。

    但這已是英雄當年,早已不堪回首了。

    想起這些事,隻會使我們黯然神傷。

    現在已經是劉老孬和小麻子的天下了。

    我們隻是人家天下的一隻随時可以捏死的蠓蟲。

    這時我們還要擺過去的架子嗎?我們還不該放下我們的窮大架嗎?我們還以為我們身邊有許多秘書、随從和姐姐嗎?我們現在上牛市屯趕集,不都是夾雜在一群土頭土腦百姓中的一員嗎?千人一面,大家都是一個表情,你說哪裡還可以看出我們的當年?早已被同化喽。

    一出村,我們還不是像所有的人一樣,趕緊把鞋脫下搭在肩上,用肉腳在土路上走,藉以省一些鞋底;等望見集市再把鞋穿上。

    想想我都傷心哪。

    但我們卻在我們的身份上出了問題。

    我們沒有認清我們的現實。

    就剩下一個村莊了,如果我們再把這個地盤給弄丢了,我們到将來可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們大意了。

    我們沒有想到我們身邊這些土頭土腦百姓的危險。

    他們也有篡權之心呢。

    你看看這個白螞蟻,我們過去就當他是一個腦子像漿糊的沒嘴葫蘆,他的存在對于我們可有可無,見面都懶得理他;現在明白,竟是我們大意了。

    他還是頗有些思想哩。

    如果是一個傻帽,哪裡來的對故鄉的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沒這些想法,我們倒不覺得可怕;他有這些想法,我們倒真食寝難安呢。

    他成了我們一個對手和敵人了。

    主公,當年你也是個有主見的,你說。

    事到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袁哨搔了搔腦袋,嘿嘿笑了兩聲,先說:「娘的,倒真成了一個事了哩。

    」 又說: 「事情有這麼嚴重嗎?據平時觀察,白螞蟻不像一個能成大器的人,怎麼突然之間,就像一個積累了多年的思想家到了井噴的時候,自己也沒有料到,突然就産生出這麼多稀奇古怪對世界發生沖擊力的思想呢?這些思想産生以後,别人都歡呼了,拿過去運用了,按照這思想去改造世界了,他一個人倒是對着自己的思想和思想的容器發生了懷疑:這是我的思想嗎?我産生過這些想法嗎?倒是夢和非夢,自己和蝴蝶,在那裡真假難辨。

    當然,這是人生的一個哲學境界。

    你想麼老曹,這種境界在你我的曆史上還不多見,怎麼會突然反映到白螞蟻身上呢?真是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了嗎?可在咱這故鄉,别說三日,就是30日,30年,300年,又怎樣呢?也沒見發生什麼大變化呀。

    何況,白螞蟻每天的行蹤我們都看在眼裡呀。

    不就是五更雞叫,起來背一個籮頭拾糞;白天在大田裡幹活,倒糞;晚上回家裡還得喂牛──哪裡是他哲學家思考的時候呢?我倒是不懂了。

    他家離大英博物館也有一段距離呀。

    據此分析,我看這思想未必就是他發明的。

    說不定在拾糞的時候,累了,要抽一支煙,在那卷煙時,從廢紙上看到幾個字,于是記在心中;拾糞回來,正好村人們在村頭糞堆旁聊天,他紮了進去,将剛才在書上看到的不知是哪一位哲人的話給重複出來,大言不慚地當作了自己的思想,也未必可知。

    我倒勸你,我們雖然不是貴族了,但也不能因此而對世界發生驚慌和弄得草木皆兵。

    過去貴族的大而化之的習慣,有時候還是要保持的。

    如果我們遇到事情就驚慌,不是和白螞蟻也沒有什麼區别了嗎?一個村莊,彈丸之地,要照過去,大軍一到,像抹稀泥一樣也就把它抹掉了;現在上邊就一個豬蛋,遇事還要請教你我,糞堆這樣的陣地,怎麼會說丢就丢呢?」 曹成聽了袁哨的話,也為難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也像袁哨一樣搔了搔頭說: 「話是這麼說,但到底叫人放心不下。

    」 最後兩人達成協議,既不打草驚蛇,又不能掉以輕心;既不立即發動攻勢提出新的思想将白螞蟻打下去,又委托村丁小路對此事展開秘密調查,看白螞蟻這段出口成章的思想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決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才是萬全之策。

    果然,事情最後調查清楚了,這思想不是白螞蟻的發明,而是從别人的書中背下來的。

    與袁哨預料不同的地方是,袁哨說是拾糞時卷煙看到的,而白螞蟻是在糞拾着拾着自己想出糞,出糞時看那擦屁股紙,正好看到了這麼一段思想。

    這張擦屁股紙是從哪本書上扯下來的呢?卻是從寫字大腕小劉兒的書上扯下來的;因小劉兒有這樣一個張狂的毛病,寫了一本書,就慌着到處送人,生怕别人不知道;故鄉的鄉親呢?更是人手一冊,有些衣錦還鄉的意思。

    白螞蟻也得到這麼一冊,于是有了關于故鄉看法的這麼一段小小的風波。

    事情有了結果,曹成和袁哨都放心了;原來自己在故鄉的地位并沒受到威脅。

    但在雇小路這個私家偵探,兩人在分擔偵探費上,你多了我少了,鬧了一些個人糾紛;最後意氣用事,兩人半個月沒有說話,弄得誰也不對故鄉負責,這也在曆史上常見,暫時撂下不提;倒是白螞蟻正為自己的新思想和新發現興頭,想借此在故鄉發展自己,從此在糞堆前當一個新聞發言人,再搞上一個小蜜──初步選定了村西頭的女兔唇,還覺得一下選上她是不是太便宜了那個婊子?現在一下被人揭了老底,原來一切都是偷來的,一下被人抓住了黑手,也隻好羞愧滿面,偃旗息鼓,從此在曆史上留下了一段笑料,這也不提。

    弄得事情過去半年之後,我回村中去走姥娘家,他碰到我,還有些不好意思,滿面羞愧地說: 「賢甥,我也是一時過于想出人頭地,剽竊了你的思想,你就原諒我這次,别擴大事态,故意打官司,到法庭上長你的志氣和滅我的威風了。

    」 這時我倒寬宏大量: 「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我不打官司。

    如果這樣的官司打起來,我還打得過來嗎?我還幹不幹别的了?就算你是以我的思想,運用到村裡的實踐中吧。

    」 倒弄得白螞蟻有些目瞪口呆。

    當然,這都是在村裡還沒有發生大事之前日常所發生的一地雞毛的事情。

    在發生大事之前,故鄉到底是什麼樣子呢?白螞蟻抑或是小劉兒的概括是準确的嗎?那些往事、青春、閨女出嫁的眼淚、麥苗地裡飛舞的斑鸠、暮色中割草孩子歸來的說話聲,到底在我們的蜘蛛網上,占據着一個什麼位置呢?大樹在風中飄動。

    一到春天,柳樹吐出了嫩黃的芽尖;正午的陽光,曬在翻起的黃色泥土上;漢子們的頭上,冒出密麻的汗珠;一聲吶喊,棉襖被甩到了犁耙上。

    30年代的土路上,俺青春的姥爺,趕着地主家漆黑騾子拉的轎車,「啪」地一聲,甩了一個鞭花。

    莊稼貪長,把枝葉伸到了窄窄的土路上,牲口停住了腳步,要吃這枝葉,被俺姥爺寬宏大量地将辔頭拉了回來。

    誰不想吃路邊探出來的東西呢?俺姥爺笑了。

    接着一聲鞭響,車鈴「叮呤當啷」地急速響了起來。

    東家還得到機場去迎接麥克道思跨國集團的總裁呢。

    到了機場,東家跟外賓在那裡握手,俺姥爺懷抱系着紅布條的一杆大鞭,立在轎車旁抽他的哈德門香煙。

    俺姥爺有一個做客的經驗,直到現在還在我們的家族流傳。

    他說,待客上了幾個肉碗,肉上的毛拔得幹淨不幹淨,肉煮得爛不爛,是衡量這家人是不是貴族、是老貴族還是新生暴發戶、這貴族上沒上檔次和有沒有素質的最起碼和最容易判斷的标準。

    如不是貴族呢,這肉碗就上得特别少;如是新貴族呢,這肉碗就上得特别多,但這肉肯定炖得倉促,筋肉連扯,嚼咬不爛;他連把肉煮爛還來不及呢;這又是趕轎車回去的路上,被東家和俺姥爺嘲笑的一個話題;如是老貴族呢?一招一式,都顯出古樸和遊刃有餘的大家風度;哪怕這家子已經破落了幾輩子,再見到這家的少奶奶,家裡清貧得隻剩下一張椅子,但她往這椅子上一坐,把那打了許多補丁的旗袍往上一提──就知道往上數幾輩她家繁華的曆史和後來破落的辛酸。

    那麼她家鼎盛時是怎麼待客的呢?肉既不多,又不少,但炖得稀爛,到口就化。

    這樣的肉,你是要吃得仔細的。

    一片肉夾起,先将湯水抖落下──能像暴發戶家吃飯,湯汁抖落得一桌嗎?──送到口中,先讓肉化掉,留下燒得紅紅的一條肉皮再有滋有味地慢慢嚼着,送到胃裡。

    肉吃完了,如果是在别的人家,吃這麼多,已經是十成飽了,但在這裡還有兩成呢;人逢知已千杯少,知已的肉也吃得特别多。

    沒飽而肉無,怎麼辦呢?這就是在大家吃飯的學問了。

    看你姥爺沒上過私塾,焉知我也懂得許多做人的道理呢。

    這時你手邊不是還有饅頭嗎。

    那好,你将一碗無肉的湯汁拉到自己面前──這時拉湯碗是不招别人笑話的,恰恰相反,這是你懂得貴族規矩、通向貴族道路的一張通行證,桌上的其它貴族,臉上都露出會心地微笑;你将湯汁拉到自己面前,把饅頭一塊塊掰着放進去,滾燙的肉湯馬上就将這馍粉掉,這時你連湯帶馍一呼噜喝掉,才是這頓飯的高xdx潮和極緻呢。

    一切都圓滿結束了。

    世界上再不存在可或不可的事情了。

    我有了這麼一個給地主趕過轎車的前輩,直到現在,我還得益匪淺呢。

    到了麗麗瑪蓮大酒店去做客,我就如此辦理。

    可是,有誰知道,世界竟變得如此膚淺了呢?我用肉湯泡馍的舉動,受到了一些新生資産階級擠眉弄眼的嘲笑。

    我由此得知,這個民族要達到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還有一段艱難的路要走呢。

    後來我在歐洲碰到過俺姥爺,前一輩子不識字的老劉,這輩子人模狗樣地蛻變成了倫敦大學的終身教授。

    我問他過得怎麼樣,如不如過去給亞洲的地主趕大車。

    他思索一陣,以歐洲人的嚴謹,推了推夾鼻眼鏡,竟說: 「這怎麼好比較呢?你牽涉到黃色文明和蔚藍色文明的問題哩。

    」 說完,做出跟我沒什麼好說的樣子,聳了聳肩不再理我。

    我倒對他大惑不解。

    前生的因緣,今生好不容易見了面,怎麼連我姥娘也不問一聲呢?如果做人這麼薄情,人做來做去還有什麼意思呢?倒是最後在我要告别蔚藍色的歐洲時,他突然開着他中産階級的汽車,到機場送我來了。

    這時他說: 「這輩子好是好,但就是再也見不到滾燙的肉湯泡些雪白柔軟的蒸馍了。

    」 又說:「啊,大車;啊,鞭子;賢甥,再見了。

    」 說到這裡,從他的眼睛後邊,竟流出了兩點藍色的淚。

    讓我心中稍稍有些安慰。

    說過俺姥爺,該說說俺姥娘了。

    俺姥娘這個人,注定要在我人生的歲月中,起着潛移默化的前導作用。

    我對俺姥娘的崇拜,超過了蔚藍色的俺姥爺。

    不了解她,就很難了解我。

    我所以在世界上這麼懂事,被身邊的朋友有口皆碑,說:小劉兒這孩子雖然笨些,但還是很懂事和很知進退呀。

    曹成袁哨,福克納和克裡絲蒂娜,都這麼說過。

    但他們也隻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們隻是橫着把這看成了我的日常品質,其實我是豎着有曆史的血液流傳。

    這一切都來源于俺姥娘。

    你們對我的表揚和恭維并沒有打到點子上起碼缺乏曆史感。

    俺姥娘的名字叫郭秀明──在二十世紀初的黑暗年代,能起出這樣透亮的名字,也是有些不一般哪。

    她六歲的時候,清早起來,就能爬八棵大榆樹,捋榆錢回家讓娘做飯。

    冬天了,榆錢沒有了,家裡不起炊煙,她袖着手,吸着鼻涕一個人到後園子裡的牆根底下曬太陽。

    她娘尋她到牆根,撫着這小女孩鏽着的頭發說: 「還是俺妮好,看着娘作難,餓也不說餓。

    」 我長大以後,就是這樣的人。

    凡是跟我相處過的人都說,我是一個飽也不說飽、餓也不說餓的人。

    喜怒不形于色,好歹都藏在心裡,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說來也有些可怕呢。

    後來,俺姥娘跟着她的幾個嫂子到外村拾麥穗,曾經到過縣城的城門樓子;那門樓之大,涼爽的過堂風,一個戴氈帽的毛頭子在鐵鏊上烙滾燙的肉盒子,噴香的肉味,都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是她長大以後最後也是我長大以後愛吃肉盒子的根本原因。

    還有一次,她跟她的夥伴們到地裡割草,太陽就要落山了,一個一大筐草,草已經沒過頭頂,背着往遙遠的村裡走。

    這時,鄰村大叔的馬車「叮鈴叮鈴」從身後趕過來,趕車的大叔「籲」地一聲,将車站住,讓她們把草筐擱到大車上。

    接着又讓她們上了大車。

    他要把她們往村裡捎上一程。

    趕車的大叔,你現在在哪裡?「唧哩呱啦」談笑的大車,在空中劃過一道歡快的弧線。

    你讓我們和世界有許多想念。

    我們靠什麼活着?不是靠别的,就是靠你的「籲」的一聲記憶。

    你喊的是馬車嗎?不,你喊得使地球停止了轉動。

    你比俺姥爺深刻多了。

    後來,俺姥娘出嫁了。

    回來看娘。

    住了三天,娘到村頭去送她。

    送了一程,又送了一程。

    娘,回去吧。

    妮兒,你啥時候再來看我?這是1993或1994年左右,俺姥娘屢次向我說起的幾段往事。

    在寫這些往事的時候我從容不迫,當我修改這段文字的時候,誰知道在那叙說的短短一兩年之後,我就永遠見不着我的姥娘了呢?一個農家小院的棗樹下,站立着慈祥微笑的你。

    你的去世使我措手不及。

    誰說我們這些下賤的貧民像一群渾渾噩噩的牛羊一樣沒有感情呢?我們單薄的生活,就靠這些感情絲線的編織──編得是多麼地絲絲入扣呀──來維持了。

    這是我們的可憐之處。

    但就是這點可憐也被你們忽略了。

    後來輪到我了。

    在我八個月的時候,俺姥娘把我抱到了鄉下。

    抱我往鄉下走的時候,我趴在姥娘的肩頭上,嘴裡啃着一團硬似鐵蛋的紅糖。

    一個月之後的一個清晨,俺娘從縣城來看我。

    到了下午,俺姥娘抱着我去送娘。

    送了三裡,到了一個村莊旁。

    俺姥娘說:妮兒,你走吧;40裡路,再不走,走到半路可就天黑了。

    這時俺娘看我的一個扣子快掉了,說:我把孩孩的扣子綴好就走。

    到村頭人家借了針線,就坐在村頭的麥稭垛旁綴上了扣子。

    扣子綴好了,起風了,俺娘走了。

    後來俺娘說,她把一個頭巾,丢在了打麥場上。

    15年之後,我要告别故鄉了。

    俺姥娘帶着兩個弟弟送我到公路上去等班車。

    我們在橋洞下乘涼。

    車,你不要來。

    姥娘,我不願意離開你。

    我還記得,我們相互讓着吃了一塊熟紅薯。

    終于,汽車從遠處拐着彎來了。

    我就這麼走了。

    故鄉,你在我心中的印象模糊呢。

    故鄉隻是一個背景,前邊是一個活動的巨大的姥娘。

    和藹可親,慈眉善目。

    你是這個世界的希望。

    後來我和姥娘的這種情形,又到了我的孩子身上。

    在一個特殊的歲月裡,我把孩子送給村中的我娘。

    我三月不歸,兩歲的孩子,常常一個人跑到打麥場上,在那裡等父親的歸來。

    她對着空曠的世界喊: 「爹,娘,來抱抱臭臭。

    」 一聲炮響,我們又回到了故鄉的過去。

    杏子熟了。

    麥子金黃了。

    一望無際的麥子。

    三裡長的麥趟子,俺姥娘甩着頭上的熱汗,手握鐮刀,從地的這頭割到地的那頭,連腰都不直。

    人生的舞台就這麼搭就了,俺姥爺和俺姥娘,都成長為這塊土地上的大明星。

    我就是這樣一個大明星的後代。

    那時俺的姥娘是多麼地青春和年輕呀。

    太後家這時成了大地主,老人家手握水煙袋,站在地頭,看着看着就看呆了。

    叫着俺娘的名字說: 「看着郭秀明割麥子,我就像回到了大清王朝的金銮殿,那是多麼地投入和駕輕就熟啊。

    」 說着說着就傷心起來。

    又想起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