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劉老孬回憶錄(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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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慈母帶來「她」的瞎慈父之後,她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雖然現在還沒有改變對我溫柔的表像,但我想這也隻是一條大船在海上行駛船大不能急轉彎還在那裡慢慢地回旋但是大體的方向和總體的意向已經是在那裡調頭罷了。

    後來事情的發展果然證明了這一點。

    一個人得到一個契機,真是說改變就改變了。

    前兩天還是一個小癟三,停了幾天就在洶湧澎湃的群衆運動中聽見他呼風喚雨了。

    前幾天見了丞相還俯在塵土裡不敢仰視,幾天之後,就看到他在打麥場上指揮着千軍萬馬在排隊和轉移了。

    本來群衆是不轉移的,胡塗的群衆是不明真相的,但是這個小癟三在打麥場上拿着手持的擴音器一聲大吼:「我是白石頭!」群衆就乖乖地聽這個過去的小癟三現在的群衆領袖的調度了。

    說轉移就轉移了,說往東邁三步千軍萬馬也就邁了三步。

    邁得多了,又說往回再邁一步,大家也就往回再邁一步。

    時代和機遇也就成就了一個白石頭。

    機遇和外來事情的插入,還真是不能小看和小觑呢。

    小看和小觑是一種無知遲早要被滾滾的曆史車輪給甩下和拋棄的。

    從那個曆史上禍國殃民的沈姓小寡婦騎着毛驢從地平線上一露頭,我就知道我們的好日子已經到頭了。

    我就知道人類的又一個好姑娘和溫柔可人的人兒要從我們的故鄉消失了。

    過去我說我改變不了歐洲、美洲和世界,我還可以改變故鄉的郊區和個把姑娘,現在看,果然又如我之預料,我連自己的故鄉和故鄉的一個麻臉姑娘也改變不了,說不定還要由這個麻臉姑娘和「她」背後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婦把你改變了呢。

    後來不就果真是這樣了嗎?人生不如意事過去我知道十常八九,照現在來看,竟是十分之十了。

    就像我們看到當年的小癟三終于突然變成了打麥場上的白石頭一樣,我們接着就可以看到一個溫柔和低眉順眼的麻臉姑娘,在一個時間的過渡之後,是如何搖身一變又成了過去曆史上的小麻子這個姑娘整天雙手卡腰和腰裡橫七豎八地别着幾把腰刀。

    柳葉眉真是倒豎呀,突然「她」就不愛紅妝愛武裝了,突然「她」就有了自己的一套和自己一大堆想法了。

    突然「她」就從我的謎語時代和謎語的大網中掙脫出來開始頂天立地屹立在世界的東方了──雖然最後「她」還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但在當時來看,這也是一片白色恐怖和黑雲壓城城欲摧呢。

    看看我們屋裡的四盞探照燈吧。

    來回交叉着在那裡巡視和照耀,四束光柱搖來搖去,而且令人感到可怕和啼笑皆非顯得非常誇張的是,這四束照耀的燈光還不斷地在改變顔色呢。

    剛剛還是紅色,眨眼之間就變成了藍色;剛剛還是瓦藍,轉眼之間就又成了幽幽的綠色。

    我們的屋子真是光怪陸離呀,我們的屋子真是橫七豎八呀。

    如果蜘蛛在照耀的時候還在梁上吃吃地笑,一切還是可以理解和好和我們溝通的──大不了是一個恥笑,問題是梁上的兩個蜘蛛在那裡一點不笑而是一臉嚴肅,它們還真把這個事情當作事業做了,這就增加了這個事情的麻煩和曲折性了。

    我們也就得跟着它們真的把這個事情當作自己的一項事業了。

    幽幽的光柱不時打在和固定在我的身上;有時離開了我,又固定在麻臉也就是它們自己的姑娘身上──但這比打在我身上還要惡劣,我就更加什麼都幹不成了。

    在一夜一夜的燈柱下,溫柔的夫妻倆,三月沒有近身。

    床上三天不幹,家裡就亂;女人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現在光怪陸離三月,你說家裡還能不天下大亂嗎?謎語也不管用了。

    你說是打一物,你說是破燈籠、咕叽、滋拉或蚊子,但是這些物什和家夥在不同的燈光下,它們是會呈現出不同的光彩和顔色的,這個時候它們就不是它們而是其它了。

    蚊子見着藍光和幽幽的綠光是會一頭撞上去而不鑽裙子的。

    最後弄得出謎語的人也成了魂不守舍要去撲火的飛蛾了。

    謎語從何而出?為什麼要出這些謎語?出這些謎語又有什麼意義?最後弄得連我自己都不清楚了。

    就好象本來我們還是一個有趣和幽默的人,在各種場合我們都是這麼表現和大出風頭的,但是就因為這天帶來一個别扭和惡心的人,你在這盛大的聚會上,也就一切都表現不出來說出來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最後連你自己都懷疑:說這些廢話有什麼用呢?于是你就成了一個有病的瘟雞和無精打彩的伸不開尾巴隻好夾着的髒狗了。

    你隻好從另一個方面和另一個意義上來自我開脫說你的心并不在這裡了。

    但這時不在這裡就不是一種自然和真情而隻是一種矯情了。

    這一點連你自己也看出和感覺到了。

    于是你就更加懊惱和喪氣,更加成了瘟雞和髒狗,你的腿更加自己跟自己拌在一起。

    你的尾巴在股溝裡夾得更緊了。

    聚會散了,惡心的人還對你冷笑兩聲:原來你就是這樣,你也不過就是這樣;你自認為自己是一隻鷹或一隻雄獅,這下露出你的瘟雞和髒狗的本相了吧?我對你還不了解嗎?你就不要再給我辯解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又要拉什麼屎了。

    這個時候你的口是多麼地幹,你張張口,沒有話說;你再張張口,不還是沒有話說嗎?你的淚真的在心裡流了。

    你的後背竟是幹幹的沒有出冷汗。

    于是從今往後還真就中了這惡心人的話,以後你再到這種Party和麗麗瑪蓮去,你也就真的和永遠成了一隻瘟雞和一條髒狗了。

    這時你自己都對自己懷疑:過去的那個我哪裡去了?我還是過去的我嗎?過去的一切是我做的嗎?我是過去的老孬嗎?我當過秘書長嗎?我是過去的小劉兒嗎?那些文章是我寫的嗎?我是過去的瞎鹿嗎?銀幕上真的是我在活動嗎?這些是過去的謎語嗎?這些謎語是我出的和是我發明的嗎?我不是拾人牙慧和一種抄襲吧?就是我承認這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是我的,現在我再來這麼做,怎麼就像在Party和麗麗瑪蓮的聚會那樣一下就失去了它固有的光彩呢?謎語到了口中怎麼就隻能說出它的本意而說不出它的話中之話和弦外之音了呢?不但是大家,怎麼就連自己給自己捧場沒說完你自己先笑也行呀但是現在怎麼連自己也笑不出聲來了呢?這些謎語現在你怎麼說得有氣無力和虛張聲勢呢?怎麼就做作和矯情了呢?怎麼就僞裝和僞造了呢?怎麼就無聊和可恥了呢?── ──怎麼就真的你一撅屁股就讓人家知道拉的什麼屎了呢?── 這個時候,我看到你的眼在一眨不眨地默默流淚。

    雖然你在Party和在謎語上沒有了你,但你在沒有了你的時候,這個你在沒有你的悼念的儀式上卻是你自己而沒有别人呢。

    這個時候你的悲痛你倒是獨享了。

    話又說回來,有了這個,你還不幸福嗎?幸福和歡樂不能獨享沒有什麼,當我們的悲痛能夠獨享的時候,世界新的一幕不也一下在我們眼前拉開了嗎?我們不也一下就到了世界的深處了嗎?這個時候你不就真的是你而不是别人世界上誰也不能再說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了嗎?想到這裡,你在光怪陸離的床上和麻臉姑娘一樣對着探照燈向他們微笑了。

    這個時候你的微笑是多麼地成熟呀。

    燈光打在你的臉上沒有什麼,燈光打在麻臉姑娘的臉上也沒有什麼。

    這是孩子天真的笑臉,這是冬天裡溫暖的太陽。

    本來是沒有陽光的,我們在寒冷的季節和寒冷的夜裡在那裡索索打抖,但是突然陽光也就有了,突然屋裡就有爐火了,突然屋裡就有了晚飯的香氣和女人的溫馨的體味了。

    本來這是一人寒冷的破窯呢。

    當我的心思和大徹大悟已經到了這種程度的時候,這個時候導演倒是在一旁皺了皺眉打着手勢說: 「停!」 這時我還沒有從戲裡出來呢。

    我還在裡面你們還在外邊于是你們看着我感到奇怪我看着你們也是一群奇異的怪獸呢。

    我們為什麼這麼隔着玻璃和世界你打量我和我打量你大眼對着小眼地看呢。

    說來說去我們并不生活在一個世界上。

    隻是看着我們在一個世界上和藍天下和整天在一起罷了。

    我們隔着一塊毛玻璃,雖然你也能看到我,我也能看到你,我可以聽到你的歌聲,你也可以看到我的微笑,我們表面是那麼地和諧、和睦、和風細雨和和平共處,但是我們隻是相見不相識的兩種不同的怪獸罷了。

    我在這種情緒中沉浸了兩天兩夜,我讓探照燈高高地在那裡對着我的臉和我的身單獨照了兩夜,然後才懶洋洋地從大夢裡也就是從戲裡清醒過來。

    清醒過來就好象我在戲裡過去的清晨一樣,就像我問過去的還是溫柔階段的麻臉姑娘一樣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問導演: 「怎麼了,我的表演又出問題了嗎?如果你說瞎鹿出了問題──别看他是過去的影帝,在這部戲裡卻是一個配角呢──明明有把握演好現在大意失荊州那還是可能的和可信的,但如果你是因為我而叫了停機,那就一定是你的問題而不是演員的問題了。

    好的導演能帶出好的演員,但是好的演員也能帶出好的導演呢。

    當然現在我們這兩種情況都不是,我們現在是一個壞的導演破壞了一個好的演員──你破壞了我,你無法賠我,我成了一個打碎的瓷人,我是一個被粗暴的腳踏碎了的豬尿泡。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你也就是一頭無能的惡狗,平常讓你看家護院家裡老是丢東西,現在好不容易咱們自己家裡雞窩裡飛出了一隻金風凰,你倒是眼疾手快上前一把給撲住和一口給咬死了。

    為什麼停機呢?好不容易到了心靈深處,好不容易到了人戲不分,馬上就要出彩了,高xdx潮就要來臨了,你卻以為是出戲了。

    這樣下去,我們還怎麼合作呢?就是劇情有些不和諧,怎麼一眼就認定是我的問題呢?這麼多人在一個台子上演戲,到底是我的問題還是麻臉姑娘的問題還是兩隻蜘蛛的問題,你恐怕還得區分一下和弄清楚再喊停機還來得及呢……」 這個時候的導演,又是一臉愉快和滿面春風地給我賠不是了──看他就是一個平庸成不了大事的人,他搖着手說: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沒有出問題,要是有問題的話,也像你剛才所說──一切都是我的問題。

    我的孬大爺,你以為怎麼樣呢,機我一直都沒有停。

    包括你在那裡隔着毛玻璃和我們所有的人相互打量和觀望的時候,我都沒有敢停機;如果在這之前我還認為你在炕上的表演有些誇張和過火的話,那麼在我叫了停機這兩天裡,你的反應和思想鬥争,和我們對面不相識的感覺,可是異常逼真和一步步都有了層次呢,一個層次一個層次就深入進去了呢。

    我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在此之前你的失誤是最小最小,你後來的精彩是最大最大。

    當然這和我叫了一聲『停機』也是分不開的,我的這個『停』叫得是多麼地及時和恰到好處呀──後來的逼真甚至把前邊的一點誇張也蓋住了和帶了回來,甚至這種誇張在之後的真實面前也是必要和必需的了。

    一切都順過來了和有了邏輯關系。

    一切都是好的而沒有壞的了。

    你過去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我們知道,現在你也不愧是一個偉大的演員。

    故鄉出過老曹老袁和你這樣偉大的政治家,故鄉還出了你和瞎鹿這樣偉大的藝術家,你一肩挑了兩任,說起來曆史和故鄉還真是累着你了。

    好,我們接着再排下去和演下去吧。

    你想怎麼演就怎麼演,你想怎麼發揮就怎麼發揮──現在表現最好的就是劉老孬了。

    正在看直播節目的廣大的女觀衆都已經對老孬的隔着毛玻璃對面不相識的表情和形象感動和心愛心疼得如醉如癡了。

    過去我們看老孬是一個領袖的時候他時刻在那裡繃着臉我們沒看出什麼,現在當他不是一個政治家而是一個演員的時候,我們再看他繃臉,怎麼就有了過去沒有的魅力了呢?是我們的問題還是老孬移位的問題?當然大家已經醒悟是我們的問題了。

    這場戲中表現差的也就是麻臉姑娘了。

    當然,在蜘蛛沒來這前,有幾場激情戲和遭遇戰你在老孬的帶動下表演得還可以;但當你站在土崗上流着淚說過『慈母來了』的台詞之後,你的表演就開始稀松平常和沒有激情了。

    你除了在床上念了一句台詞,對着藍探照燈搖了搖手,别的你還做什麼了?可以明确地說,這一段戲全靠着老孬一個人在那裡撐着呢。

    蜘蛛進屋之後,也沒起到什麼大的用處和作用。

    兩個蜘蛛也得注意呢。

    到底你們入戲沒有哇?原來我以為老孬也沒入戲,大家一塊演得一團糟,于是就讓停了機,但從讓他『停』和讓他出戲他還出不來戲這一點來看,他表現還是出色的。

    他以貌似出戲來表現自己的更加投入呢。

    既然這樣,接着你們就以老孬為榜樣用力演下去吧。

    接着又要開機了。

    剛才老孬表現好,現在可以休息一會兒;剛才表現不好的,接着就要入戲和改正了。

    能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了。

    不然我就讓你們從蜘蛛變不回來,讓你麻臉一輩子就是這樣逆來順受的性格而變不回過去的說殺人就殺人說放火就放火的樣子。

    對于我們的人生來講,哪一種形式、身份和性格更适合我們呢──特别是當我們生活在故鄉這種既不信上帝現在又不信絕對真理的人文環境裡,你們就仔細思量去吧。

    如果到頭來讓你們真成了戲裡的樣子變不回來,那個時候看你們還入戲不入戲和出戲不出戲。

    等我從客觀上讓你們人戲不分,整天就生活在戲裡而讓你們沒有日常的生活和日常的手段,那個時候你們難道才能戲夢人生不成?何去何從,你們自己掂量。

    我頂多再給你們試三個鏡頭,如果三個鏡頭下來,你們還是這個樣子,你們可就真的成了戲裡的蜘蛛和受氣的婆娘而永生永世不會再是别的了。

    就像街頭被耍的猴子,我已經把鞭子懸到了你們的頭上,現在你們這幫猴子給我賣力不賣力呢?……」 說着,導演真的把鞭子懸到了麻臉姑娘和兩個蜘蛛頭上。

    這個時候我倒是可以在炕上雙手扣着後腦勺跷着二郎腿休息一會了。

    我終于也有了可以看一看别人笑話和尴尬的機會。

    我終于可以出戲一會兒了。

    剛才你們不還肆無忌憚地把燈光在我身上和頭上、在我肉體上和心靈上打來打去嗎?你不還躺在炕上不管我的死活矯情地做出同情和愛護我的假相嗎?剛才你們不是還把鐵鍊和繩索往我脖子裡套嗎?怎麼轉眼之間,就有人往你們脖子裡套繩子了?如果剛才沒有你們給我套繩索,我們現在還是同病相憐的階級兄弟;剛才你們當過一道劊子手,現在看着你們又随我先來後到地上了斷頭台,這時我倒被後來的劊子手也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導演給釋放和平反了,我就在旁邊有些幸災樂禍了。

    雖然你們出于自尊這時也故作不在意地看我一眼,但在你們的内心,是不是也感到有些慚愧和尴尬呢?實際不你們連這一點考慮和顧忌我的餘地也沒有──因為這點時間導演都沒有給你們留。

    你們看着頭上懸挂的鞭子,你們隻顧自己目前的處境了,既不能顧忌剛剛發生的曆史,也不能顧忌身邊的對手和敵人──你們連基本的禮義廉恥都顧不得了,你們隻是哆嗦着身子說: 「别讓我們成為戲裡的東西,我們在這一點上不願意和老孬一樣,雖然我們看着他剛才人戲不分總是從戲裡醒不過來我們心裡也受到感動,但是我們還是不願意成為兩隻蜘蛛和一隻猴子。

    我們還是願意成為我們自己。

    (這時炕上的我不禁在那裡冷笑:『你們還能有什麼自己!』)剛才我們表現不好,接着我們表現好就是了;剛才我們不用力,接着我們用力就是了;你說老孬表演好,我們向老孬學習就是了。

    現在我們就表現,現在我們就用力。

    讓老孬先休息一下吧。

    接着主要拍我們吧。

    如果說剛才有一段戲我們沒有表現好和表演好,我們先回頭補這些戲和這些鏡頭就是了……」 接着就在那裡匆忙不疊地入戲和開始表演了,連這邊是否開機都顧不得了。

    所以你就知道這時他們注定要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了。

    剛才是太放任了,現在肯定又是矯枉過正地太用力和太緊張了。

    過于放任和放松是不對的了──瞎鹿你擺什麼老資格?你現在一下又像一個新生在那裡緊張就符合藝術的規律了嗎?──你們在一種緊張和不放松的環境和情緒中,還能做出什麼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的藝術創造呢?腿腳都有些僵化了,臉上的肌肉都有些成塊、機械和抽搐了。

    你們在那裡是多麼地賣力,就好象一個奴仆在主人到來之時拼命在那裡擦地一樣,但這個時候你已經沒有腦子了,你已經沒有靈性了,你所有的動作和語言,無非都是你過去經驗和習慣的一種機械重複和模仿而已,你自己在那裡模仿着過去的自己,就像小劉兒在那裡寫回憶往事的小說一樣,他還能有什麼創造和創新呢?你幽幽的藍燈和紫燈隻是比過去照得更加頻繁和混亂罷了。

    拼命地搖燈就等于一場精彩的表演嗎?麻臉姑娘也在那裡着了慌,開始拼命地在炕上喋喋不休地表現自己,說些沒着沒落不顧廉恥的語言──靠這個來吸引觀衆嗎?連躺在「她」身邊休息的我都不顧了。

    但這種喋喋不休早已脫離主題于是在這場戲中就毫無意義。

    就好象在麗麗瑪蓮的一個Party上本來沒有你說話的資格,你在這場聚會中也就是一個陪襯和為了讓你湊一個人數,但你還是自作聰明地相信事在人為這句話,還是要在最不該你說話的地方和時間要出人頭地和要當出頭的蘿蔔和出頭的椽子,于是你就想用嘩衆取寵的喋喋不休試圖引起在場人的注意──于是你就成了一個小醜。

    連和你一塊來的妻子和孩子都替你害羞和無地自容。

    大家對你的耐心和忍耐并不是對你的客氣而純粹是為了對晚會主人的一種尊重罷了。

    當然大家也有忍無可忍的時候──終于,我們的導演又一次忍無忍和無可奈何地打了一下手勢: 「停!」 這次導演連舉鞭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搖着頭在那裡說: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瞎子,小寡婦,小麻子,你們都在那裡和誰較勁呢?現在我都懷疑,到底是我出了錯還是你們出了錯。

    這樣表演下去,不是你們瘋了,就是我要瘋了,要不就是成千上萬的觀衆要瘋了。

    一切都錯位了,一切都錯榫了,一切都遊動了,一切都混亂了,螺絲和螺母都不對号了。

    世界從此沒有秩序了,數字從此沒有排列了,藝術從此沒有規律了。

    你們停下來吧。

    你們不要再演下去了。

    一切都于事無補了。

    你們就成為這樣的蜘蛛和猴子不要動了。

    老孬,親愛的老孬,我們愛戴的老舅,現在我才知道我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看着他們三位我認輸,我知道我是沒有回天之力了。

    您老人家見多識廣,你平日吃的鹽比我們吃的飯都多,你平常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都多,現在隻能看你的了。

    按照你以前的經驗當然你在表演上也是大閨女上轎頭一回了──但令我感到的奇怪的是,既然是頭一回,怎麼一上場就這樣純熟和滴水不漏呢?──接着你看該怎麼辦呢?你能不能把你的有限的當然也就是無限的說它有限是相對于前人但正是因為相對于前人你才有别于前人自己開辟出一條新的路子所以您一上來就有了自己的表演風格和個性就和别人區分開來的才能再整體上運用一下呢?不是到了沒轍的時候才來抱佛腳,不是到了沒轍的時候才來恭維您,剛才從取景器裡一眼望去,您就像藝術天地裡飛翔的一隻雄鷹,一展翅就不同風響,而麻臉和瞎鹿他們,純粹是三隻土雞──盡管瞎鹿以前還演過戲,但從這次上場來看,就知道已經是過時了和沒戲了,從此這天下就是老孬的天下就像上一輩子的人類社會是老孬的天下你還正給我們當着秘書長一樣。

    是金子放到哪裡都放光,沙子裡埋不住狗頭金。

    過去隻知道老孬動不動就埋人辦人,隻能馬上治天下;現在我們才知道,老孬在人生的道路上并不是一種風格哩,他除了會馬上治天下,現在果然還能靠謎語治天下呢。

    過去是一種風格,現在又是另一種風格。

    過去他改變了我們的曆史和曆史發展的方向和進程,現在他老人家累了,退休了,還真是捎帶着就又把我們的故鄉和麻臉給改造過來了。

    您怎麼一上來就能人戲不分呢?您不是以前沒學過表演嗎?現在看來,像我們老孬這樣智商和智能的人,幸好他沒學,沒學就恰到好處,學了反倒讓我們擔心他的表演是不是會過頭和冒頂呢。

    我們擔心的僅僅是這個。

    不溫不火,不急不躁,一開始你也許認為不行,但就在你要停機的時候,他突然就行了和更加行了──現在我們的問題是:老孬可以這樣,可以在停的時候說行就又行了,為什麼這兩個蜘蛛和猴子已經給他們叫了兩次暫停,它們還是不行和無動于衷呢?當然它們肯定是永遠不行了這個我也知道,但是看在我的面上和廣大電視觀衆的面上──我代表廣大觀衆──雖然我知道這樣說也是一種侵犯人權的表現,誰讓你代表他們了?──但我還是要代表他們,在别的方面代表不了他們,在這一點上他們肯定和我息息相通,我代表廣大觀衆,請您看在他們的面上和為了使這台戲能繼續演下去,您能不能把您剛才為什麼我一喊停您反倒行了的經驗給它們這些不成器和不争氣的蜘蛛和猴子給傳達和交流一下呢?能不能幫它們一下和教它們一下呢?怎麼一說停反倒行了呢?不要說它們三個不能理解,連我這種見過許多場面的人,也感到這除了是你,别人還真是出不來這奇迹和場面。

    就好象兩個人在床上,本來是不行了,已經喪氣的說下來下來,怎麼一說下來反倒行了呢?老孬,您已經休息了一個時辰,現在求您抽出丁點時間給它們點撥一下──如果這個事情您放任不管,我們就隻好打烊和收工了,我們隻好下崗和失業了。

    您老人家不是總說要改造世界嗎?就是您不改造世界,您不是還要改變故鄉和麻臉嗎?現在麻臉和她的父母明明不行了,不是就等在這裡讓您改造和改變嗎?這對于您不也是一個機會嗎?老孬,行動吧,别跷着您的二郎腿了,起來點撥他們和我們一下。

    」導演倒是在那裡苦苦哀求上我了。

    我老孬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我老孬有時候也是有缺點的和要犯一下小孩脾氣呀。

    我老孬也有不成熟的時候忘情起來也是忘乎所以雖然這在表演上也是憨态可掬但是到了政治鬥争和故鄉鬥争上,可是要吃大虧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

    明明知道是這樣,你還是偏偏上了當。

    明明不喜歡别人的吹捧和給你戴高帽子──曆史上這樣的高帽戴的還少嗎?但你還是經受不住毒蛇的誘惑呀。

    說給高帽子你不戴,恰恰就在你說不喜歡戴高帽的時候你不就喜歡和戴上了嗎?你躺在炕上想你的心思就是了,一切都和你無礙了,一切都是别人的事而和你沒關系了。

    如果你不點撥它們,事情也就這樣結束了和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不管怎麼說,到了這種地步,麻臉姑娘也算是被你改造了故鄉也算是被你改造了,但你還是經不起别人的吹捧和過于看重自己已經取得的成就;你過去的目标僅僅是改造麻臉,現在你看到麻臉被改得不是麻臉了,你接着就又要把麻臉給改造回去了。

    你覺得你對世界和故鄉真的很有把握呢。

    你覺得這個時候你已經不是你了那你是誰呢?你潛意識中明明也知道你如果點撥了它們事情就要朝不利于你和破壞你的方向發展,但你還是一時逞能為了做一下英雄一下就把閘門給打開把洪水給放出來了把瓶子給打開把魔鬼給放出來了。

    他媽的老孬,你這是給誰掘坑呢?你這是給誰拉毯子呢?你這是給誰出謎語和給誰點撥呢?你到底要讓蜘蛛和猴子幹什麼?在他們不是蜘蛛和猴子的時候,你主動幫助它們成為蜘蛛和猴子;當他們成了蜘蛛和猴子的時候,這個時候你再要改變什麼可就是改變你自己喽。

    在麗麗瑪蓮的晚會上和Party上,别人自作聰明會自食其果,你自作聰明就不自食其果了嗎?最後使你落到尴尬和無援的地步成了架子上扇着翅膀和搖着尾巴在那裡「噶噶」大叫的落架的鷹,就是因為你的點撥和在藝術上救了它們──蜘蛛和猴子。

    當時你明明知道結果是這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呢?僅僅是為了一點虛榮和暫時的得勢和占到曆史的上風嗎?為了現實就不顧将來也就是不顧曆史了嗎?偉人也有這種目光短淺和鼠目寸光的時候嗎?别人給了你梯子你就往上爬嗎?别人給了你高帽你就往頭上戴嗎?不知道梯子爬得越高後來跌得越重帽子戴到頭上就摘不下來就變成了罩到你頭上的緊箍咒嗎?可見你當時是多麼地得意呀。

    記得你還故作姿态和故作不在意但還是能看出壓抑不住的興奮因為這膚淺的興奮還在那裡咳嗽兩聲呢。

    誰知道你這咳嗽是什麼意思呢?誰知道你這咳嗽能有什麼下場呢?你倒是毫不保留地來了一個賣弄和居高臨下,你就真的當上了生活的老師你也真的把生活、蜘蛛和猴子給教會了表演可你知道當生活、蜘蛛和猴子會了這一切以後,會對你有什麼反應和報答嗎?會不會馬上給你來一個下馬威和回馬槍呢?當時你連考慮的時間都沒留,你隻顧在那裡興奮了。

    你搖頭晃腦和神氣活現,你對導演還擠了擠眉眼做出這一切都包在你身上你可以包打天下了于是就能對世界大包大攬了。

    雖然這神情連被教的猴子和蜘蛛都感得有些誇張和過分了,但是你還蒙在鼓裡呢──當時蒙在鼓裡的也就你一個人了。

    你在那裡搖頭晃腦地說:「你讓我教它們什麼呢?你讓我點撥它們什麼呢?是隻點撥它們一個細節呢,還是一下就教給它們一個表演體系呢?是說動作呢,還是說心靈呢?是說體驗呢,還是說表現呢?是說假設呢,還是說真情呢?是說一股寒流呢,還是說一縷春風呢?是說一朵白雲呢,還是說一念之差呢?是說一個娘們呢,還是說一個小姐呢──當然是一個貌似小姐的人了!……你到底要什麼!」 當然,當時我這麼一說,一說就說了一大套──雖然我也沒有經過系統的表演訓練和體能訓練,但我僅憑着激情、厚顔無恥和人來瘋,說起什麼來也滔滔不絕和一下就煞不住車了。

    世界上的事情和道理不都是息息相通和殊途同歸嗎?──我這麼一說,不但是猴子,連兩個蜘蛛,一下都聽得發呆和發愣了。

    乖乖,别看一個表演裡面還有這麼深奧的學問呀。

    就連以前曾是影帝的瞎鹿,這個時候也不能不佩服我,也在那裡像雞啄米一樣頻頻點頭。

    到底要我輔導你們什麼?輔導你們哪個方面?你們挑吧。

    這個時候導演也結結巴巴不知該輔導什麼了。

    經我又一次提醒,才從發呆中醒了過來,才饑不擇食地說: 「那就輔導突然來了一股寒流吧。

    」 他剛說完和挑完這個,我說一聲「好」,擡手就「啪」「啪」「啪」「啪」四下,迅雷不及掩耳給了他們一人一耳光。

    人但打了猴子和蜘蛛,還同時狠狠給了導演一下。

    四個人一下就被這清脆嘹亮的耳光給打懵了,打傻了,打愣了和給打怕了。

    四個人一個統一的動作,就是趕緊用手護住自己的臉,怕我的耳光接着又清脆地上去。

    但我接着就不打了。

    我不能再打下去了,我不怕你們臉腫我還怕你們的臉墊痛了我的手呢。

    見我不再打下去,四個人才清醒過來和回到了現實。

    這時每人捂着自己的臉我們可想而知這麼一群平庸的群衆演員的反應當然不會是别的而隻能是一種憤怒了。

    他們怎麼會往深裡想呢?他們怎麼能會知道當頭棒喝和醍醐灌頂的含義呢?我對他們的要求本來就不高,我無非也就是哄着他們玩罷了。

    四個人一人捂着一個臉,開始在那裡像猴子一樣跳腳: 「為什麼打我們?不是說教我們嗎?本事和道理沒學到,但是先挨了一巴掌,這算是怎麼說?」 這時我倒在炕上跷着二郎腿不慌不忙地說: 「這還僅僅是開始呢。

    輔導就是巴掌,巴掌就是輔導。

    不知道體能訓練嗎?」見我這麼說,四個傻冒學生倒也不敢犯刺,隻是在那裡捂着臉傻呆呆地問:「這就是輔導了?此話怎講?」 我問:「你們讓我輔導哪一種動作和哪一種感覺和感慨呢?」 四人答:「來了一股寒流,一股西伯利亞的寒流。

    」 我從炕上一下躍起身子,在那裡拍着巴掌說: 「是呀,這不就對了嗎?我一巴掌上去,就是一股西伯利亞寒流在表演上的具體體現呀。

    這也就像麻以前猜謎語一樣──世界總是萬變不離其宗,說着說着又說回來了。

    謎語時代已經過時了嗎?不,現在我就是用謎語來輔導你們的表演呀。

    (但我哪裡知道,就是這種新的謎語,開始和開頭破壞了我的舊的謎語時代呀。

    但我當時還在那裡自作聰明地嘲笑别人呢,其實這時應該嘲笑的倒是我自己。

    當時我興沖沖地接着問:)就是這麼一個謎語,現在你們誰能猜出它的含義呢?誰能猜出來,誰也就明白和掌握了生活在表演中曲折的藝術含義了。

    」 但是到頭來四個傻冒沒有一個能夠猜出來。

    倒是他們也沒有閑着,也在那裡絞盡腦汁了,也在那裡吆五喝六地亂猜了一氣。

    但不管怎麼猜,巴掌都和寒流聯系不到一塊。

    我在那裡看着他們的拙劣表演,真有一種世界在握的優越感和居高臨下的貴族氣呀,這真是我的謎語時代呀,隻要一到謎語時光和一切要用謎語說話的時候,我就有了底氣和底蘊,我就在這個世界上攻無不克和戰無不勝。

    我就不辜負我的三個演變我就馬上還原成我了。

    老大爺進紐約東張西望,老大爺回故鄉沉穩不動。

    最後看他們在那裡不得要領和不着邊際的醜惡表演實在沒有什麼意思了,再拖下去就不是浪費他們而是浪費我的時間和功夫了,于是我就揮手把他們和他們混亂的思維趕到了一邊──對他們就是要一揮而去,這時我隻能自己上陣和自己揭出我謎語的真面目了。

    為了教育和提醒他們,為了增強教學效果和加深他們的印象,我在揭開這個謎底之前,還很教學和很專業當然也就很狠地像剛才一樣趁他們不防又一人給了他們一耳趄子。

    讓他們眼冒金星地在原地又轉了幾個圈。

    這一次四個臉都成了發面窩窩。

    接着我還很有風度地等了他們一會,等他們耳朵的「嗡嗡」聲下去之後,我才不慌不忙地給他們解說道: 「表演總要有一個目的,這是我們表演藝術所首先要求的。

    但是我們的表演又不能直奔主題。

    如果我們直奔目的和主題,我們的表演就又膚淺了、直白了、沒有味道和不故弄玄虛了。

    我們在生活中已經夠實實在在了,如果我們在藝術中再不來一點誇張、扭曲和曲裡拐彎,那我們的人生和藝術又有什麼區别呢?我們還要藝術幹什麼?我們看我們的生活不就夠了嗎?這是指導我們藝術的前提和我們為什麼要搞現代派的原因。

    我不但無師自通地懂得這一點──我以前雖然沒有搞過表演,但我是懂政治的。

    就好象我們要讓一幫剛剛還在打麥場砸土瓦推鋼圈做遊戲的無知青年上戰場一樣,我們總不能說把他們送到戰場上就是為了送死和為了讓我們做更大的遊戲而用總動員令停止了他們在村中的遊戲吧?──而且我發現了它們和謎語的聯系。

    而今我就用它們來輔導你們的表演。

    現在我們在表演什麼呢?不就是天氣好好的太陽正當頭突然來了一股西伯利亞寒流和一股冷風嗎?就像我們在生活中正生活得好好的突然就來了逆流和我們過不去的烏雲一樣。

    什麼叫禍從天降呢?什麼叫平地起了一場風雷呢?好了,現在讓我們來讨論如何表演一場寒流到來的感覺。

    如果我們隻是平面表演和直奔主題,我們用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手用我們的舞蹈做出寒流來了的樣子,」說到這裡,我用舞蹈做出了膚淺的我們舞台上常見的寒流到來的表演,手做出波浪樣的風流,身子做出躲避寒流的樣子,「這樣表演當然也不是不行──許多人都是這樣表演的──包括以前在銀幕上的瞎鹿,但是這樣表演就顯得膚淺了,就有些直奔主題和犯忌了,就成了一種膚淺的兒童操而沒有藝術趣味感了。

    就簡單了而不深奧了。

    什麼東西能讓人一眼看出來,這東西做得就失去遊戲性了。

    就不符合謎語的原則和藝術的規律了。

    總得讓你在那裡猜半天,總得讓你在那裡領會一陣,領會的要執行,不領會的也要執行讓你在執行中加深理解,才符合我們的表演體系。

    所以當我聽到寒流要來了的『目的』之後,我就沒有做出剛才的庸俗诠釋和解釋性表演,我一下就來了靈感和另辟了一條蹊徑,上去一人就給了你們一個耳趄子。

    知道這個耳趄子的謎底是什麼嗎?……」 四個人仍在那裡搖頭。

    這時我歎息着也搖了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