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太陽花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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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是自由和暢快的,現在由于劉久祥的到來,,我們就變成了一群故鄉的陌生人由主人一下淪落成一群旁聽生。

    我們簡直就是用自己的場地和舞台,給敵人提供了一個演出波瀾壯闊話劇的機會。

    本來在一個小團體已經形成的時候,它對任何外來者都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心理,就好象幾個知心的朋友正在一起說着知心話,突然橫插進來一個圈外的人──由于他的到來,我們不但開辟不了新的話題,就是連剛才的話題也進行不下去呢;何況我們羊群中現在突然跑進一匹各方面都比我們具有優勢的駱駝呢?這個時候我們就對年齡和由年齡帶來的智力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了。

    你身為一匹駱駝,跑到我們羊群裡來幹什麼呢?這裡是我們的家園和青草地,你将腦袋探到我們園子裡到底要吃些什麼呢?本來我們對30年後要守護家園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的朋友還感到好笑,但是當我寫到這裡想到一個成年人跑到我們少年堆裡的那種優越感,一下就跨越了我們跟呂桂花直接接上火的情形,我對30年後朋友的口号和主張馬上就理解了和衷心擁護了。

    你說出了30年前我們沒有說出的心裡話。

    但是,由于我們的幼稚和軟弱,我們對劉久祥的到來雖然感到惱火和懊喪──30年前我們還沒有發現那樣的口号和主張,我們也是白白惱火眼看着駱駝吃了我們的青草而毫無辦法。

    我們眼看着事态一步步朝着不利于我們的方向和深淵滑落下去。

    雖然我們夜裡依然到這裡來──過去我們集團内部的個别人因為一時賭氣可以憋上七天,但是現在形勢已經威脅到我們的根本利益我們倒是覺得不能将大好河山白白向敵人拱手相讓于是我們還要垂死掙紮一下──但是當我們再來的時候,我們已經發現,這時呂桂花對我們到來的熱情已經不像過去那麼真誠和自然了,那樣期待和高興了。

    當然她對我們的到來也沒有表示反對,但是我們發現她對這種到來的期待,隻是為了給劉久祥的到來鋪墊一種前奏和營造一種氣氛。

    她真正等待的已經是劉久祥。

    雖然我們的到來從目前來講對于她還是必不可少,但是這時我們到來的性質和她所等待的性質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我們已經降為一種陪襯,我們已經不是主角而是一群配角;等我們突然有一天發現她和劉久祥已經開始眉來眼去和言來語去說着我們似懂非懂的暗語和啞迷的時候,我們似懂非懂地覺得我們已經變成了他們陰謀的一部份也說不定──如果身邊沒有一群胡鬧的孩子作為陪襯,他們兩個已經結了婚的成年男女,這樣點燈熬油的在一個屋子裡相對而坐和笑語歡聲不也顯得太出格了嗎?現在他們的笑語裡還夾雜着我們不懂裝懂的笑聲,他們的時間裡還夾着我們不懂裝懂的時間,他們兩個在一起不就更加放松、大膽和無所顧忌了嗎?沒有發現這一點我們還隻是生氣,對于這匹駱駝的到來頂多是一種厭惡和怪他不識相,等我們發現這深刻可怕的陰謀時,我們的腦袋」轟」的一聲就爆炸了,厭惡在這個時候就轉化為一種仇恨。

    接着我們還發現這樣一種迹象,過去的呂桂花在等待我們的時候并不首先洗臉和在臉上塗抹香脂,現在在我們到來的時候,她臉上怎麼噴發出刺鼻的人為的芳香呢?洗臉水還在盆子裡晃蕩呢。

    本來你為别人洗臉和抹香脂也沒有什麼,問題是當你為别人洗和抹之後,你不該對我們的覺察毫不在意──一點慚愧都沒有,肆意在那裡噴發着芳香。

    如果是這樣,我們過去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費了包括那個史無前例的電話也都白打了嗎?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令我們更加感到憤怒和不平的是,當她洗完和抹完之後,還要當着我們的面,将那一盆晃蕩的充滿着胰子香味的水,接着再一把一把撒在屋裡的地上。

    接着屋裡就充滿胰子清香的水味──襯托出她臉上煥發出的一種噴薄的19歲成熟女人的紅暈。

    這難道還不說明問題嗎?這時你一邊有一搭和無一搭地和我們扯着無味的閑話,一邊開始露出有些焦急的另一種等待的表情,我們除了感到失落之外,還格外地感到一種屈辱呢。

    是誰将不是我們這夥的劉久祥──這屁駱駝和狼──給引進來的呢?──這個時候我們的智力已經降落到這樣一種低谷和地步──即一開始我們并沒有将仇恨集中到事件的當事人劉久祥和呂桂花身上,我們開始痛心疾首地在自己集團内部尋找内奸。

    最後就把這内奸定成了秃老頂。

    因為劉久祥第一次在呂桂花新房出現的時候,是和秃老頂一塊來的。

    羊群裡跑出來一個駱駝,你就是那引來駱駝的人。

    一個巨大的屎盆子,就這樣不分清紅皂白地扣到了秃老頂的頭上。

    我們眼看着秃老頂在那裡痛苦不堪,向我們揪着自己的胸襟給自己解釋和開脫。

    但事到如今,你也是責無旁貸;你說不是你引來的,那天怎麼明明是跟你一塊進來的呢?秃老頂在那裡揪着自己的前襟說: 「我沒有引他來,那天也是他自己要來的。

    我們不過碰巧在呂桂花家的門洞裡遇上罷了。

    」 但秃老頂在這裡又犯了一個錯誤,即為了開脫自己的罪行,他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的責任收縮了一下──這種常人常犯的錯誤現在一下就露出了破綻一下就被别人抓住了本來他想将事情說清楚現在反倒說不清楚了本來他的罪責也不大現在他倒一下跳到屎盆子裡了。

    因為他剛說完這句話,劉屎根馬上抓住了他話的尾巴: 「什麼,你們是在呂桂花家門洞裡碰上的?怎麼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們在街上就走在一起呢?還邊走邊笑,走着走着就進了呂桂花的家──現在看你還怎麼賴!」 這時你還有什麼反擊之力呢?本來你在街上或是門洞裡碰上都無關緊要,都不能說明就是你引狼入室,但是正因為你在開脫的時候愚蠢地在距離上玩了一個花活于是你就被别人抓個正着接着你就像爐灰撲到身上一樣說什麼也拍打不下來。

    你為了叙述中間的一個小小的錯誤,反倒證明了你事實上擺脫不開的血海般的幹系。

    你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你拼命揪自己的前襟也沒有用。

    這時不是你證明白石頭能打電話的時候了,這時呂桂花也救不了你了。

    抓住了秃老頂,我們甚至把當事人劉久祥也忽略了。

    我們把對劉久祥的仇恨一下都集中到了秃老頂的頭上。

    這時劉久祥倒是趁虛而入更在那裡如魚得水了。

    鹬蚌相争,漁翁得利,這就是群衆運動的特點。

    使我們顯得更加可憐的是,也許那個朝氣蓬勃的年青人劉久祥,和一個如花似玉的花媳婦在那裡恣意調笑的時候,他根本還不知道我們這群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旁聽者内心的痛苦和煎熬呢。

    因為我們發現有時他說了一句俏皮話,說到得意處和呂桂花在那裡彎着腰「哈哈」大笑的時候,他往往還要知心地把我們當做一夥地向我們看一眼或是眨一眨眼呢。

    這個時候我們就顯得更加可憐了。

    他還不知道我們之間的内讧呢,他還不知道秃老頂為了他而承擔的沉重的曆史責任呢。

    他還不知道秃老頂頭上的一個屎盆子就是他親手制造的呢。

    他還把我們當成一群不通人事的毛孩子呢。

    他像呂桂花一樣對我們視而不見呢。

    由于這種視而不見的雙重表演和在我們頭上的屢屢上演所以等一種特殊的契機終于來到我們可以惡毒報複的時候我們就顯得毫不心慈手軟。

    不是不報,時間不到,時間一到,一定要報。

    所以當有一天呂桂花又在那裡洗完自己的臉抹着自己的香脂有一搭無一搭和我們扯着閑話等侍劉久祥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她開始嚴肅地視而見地告訴我們──不是以前在我們和呂桂花之間有兩斷著名的詩或流行音樂嗎?一首是: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裡裝得是三斤 …… 另一首是五礦的大喇叭傳出的: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問一下牛三斤 最近你還回來嗎 …… 以前在駱駝還沒有闖入的時候,我們在呂桂花新房裡自己玩耍,玩到高興處,玩到趣處,也常常高聲地用稚嫩的公雞嗓子在那裡唱: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裡裝得是三斤 …… 或是: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問一下牛三斤 最近你還回來嗎 …… 一人領唱,衆人呼應;大家唱着唱着,就笑着倒在了一起──那時不管你怎麼唱,呂桂花都在那裡笑着不語或是笑得前仰後合──這就從客觀上更加鼓勵了我們,或是有時也幹脆加入我們的合唱──在衆多的童聲中又疊加出一個高拔的女聲,那合唱就顯得更加昂揚和意味深遠了。

    但是現在由于劉久祥的加入,我們好長時間沒有唱這兩首歌也忘記唱了──駱駝來了,狼來了,我們在擔心和恐懼、自責和懊悔,我們在抓内奸,歌與歡樂,早已離我們遠去了。

    但是在我們這群公雞忘了有半個月半個月呂桂花的新房裡不聞歌聲的時候,呂桂花在洗完臉和抹着香脂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了這歌。

    令人感到氣憤的是,她想起這歌不是因為她突然對往昔的生活有了懷念對目前的劉久祥有了厭煩現在要和我們共同回到那歡樂的時光──我們一直在等着這一天的回轉呢。

    而是她開始對這歌我們會不會突然想起來──我們在目前的情緒下怎麼能想得起來呢?不是你的提醒,我們倒把這歌給忘了──突然在劉久祥面前唱起來使她感到尴尬和無處呢?會不會使他們之間突然都想起什麼暫時出現冷場和自責呢?──她擔心的僅僅是這個并且開始為這個而未雨稠缪了──她可想得真周到──為了他──而這時你置我們于何地呢?你怎麼一點就沒有考慮到我們的情緒呢?于是她在那裡洗完臉一邊抹着香脂一邊往地上灑着洗臉水一邊突然想起什麼地說: 「哎,我給你們說,那兩句曲兒,要是久祥哥在這的時候,你們可不要再唱了。

    」 倒是弄得我們一楞:「兩句曲兒?哪兩句曲兒?你說的是什麼?」 這時呂桂花說得明明白白:「就是『花的心』和大喇叭裡的那兩首,就是過去我們常唱的那兩首,就是過去我們一邊唱一邊笑的那兩首。

    」 我們終于聽明白了。

    原來就是這兩首曲兒。

    本來已經忘記了,現在經你提醒我們又重新想起來了。

    這時我們也就看出了你的用心──原來你是要和我們徹底把過去斬斷。

    你不說這個我們還不知道你是這樣地無情和絕情,現在你說這個了,就又重新勾起我們翻滾的思潮接着就産生報複的情緒了。

    嗚呼,原來我們已經被别人俘虜到了被捉弄的地步了嗎?原來我們就是這麼沒有退路嗎?一點回旋的餘地都不留一點重回故地的希望都不給嗎?就這樣結束了嗎?難道就不怕激起我們的憤怒跟你對着幹嗎?你就這麼大膽和放心嗎?你就這麼不把我們放到眼裡嗎?我們就是這樣的命運嗎?世界發展到現在就是這樣一個結局嗎?我們将小米飯焖了這麼半天,現在拿着碗筷來吃飯的竟是别人嗎?不聽這句話還好一些,可能它還是一個平靜的夜晚,一聽這句話所有的公雞包括内奸秃老頂都憤怒了──為了彌補闖下的罪過也為了再一次顯示自己跟罪過沒有關系,這時秃老頂倒是顯得更加憤怒了。

    你不是不讓唱這首歌嗎?你不是怕我們唱這首歌影響你和劉久祥的情緒嗎?你不是怕出現短暫的尴尬和冷場嗎?──不是你提醒,我們連這個也不知道,多虧你提醒,現在我們可知道其中的奧妙和破壞你們的方法了。

    不破壞你們我們不是也得不到什麼好處嗎?從你的态度我們不是已經看出我們的下場了嗎?那麼現在,哪怕為了一時的惡毒的快意,我們也要破壞你們一下呢。

    破壞不是由我們先起頭的,破壞不是由我們這些羊引起的而破壞本身是由于駱駝的到來和你呂桂花本身的改變産生的──你們也是活該。

    于是,接着就有好戲看了。

    當然我們也痛心地感到,隻要我們一破壞,我們的破壞就不僅僅是呂桂花和劉久祥──在破壞他們的同時,我們和呂桂花之間的蜜月關系也要馬上結束了。

    現在我們拿起的或是别人交給我們的,竟是一把雙刃的利劍。

    娘的球。

    記得當時我們也是頭腦發熱呀,記得我們也是年輕無知和嘴上沒毛呀,當呂桂花提醒我們的時候,我們還以陰謀對陰謀地裝作順從地頻頻點頭,做出了再不唱這兩首歌的保證;但是到劉久祥到來之後他們之間果然就很快進入了角色歡快地談笑很快就到了高xdx潮和趣處到了忘我程度的時候,我們這群小搗子突然不約而同地──這時連相互招呼和使眼色都不用了,大家從來沒有這麼萬衆一心和心領神會過──開始了一個牛三斤的大合唱: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裡裝得是三斤 …… 中間連停頓都沒有: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問一問牛三斤 最近你還回來嗎 …… 當然,預期的效果馬上達到了。

    我們眼看着兩個正在趣處的人一下就怔在那裡和僵在那裡,接着開始吃驚地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們。

    看到他們一下收縮的樣子,我們就更加興奮更加惡意也就更加歹毒了。

    唱完了一遍,接着又來了一遍。

    而且越唱越起勁稚嫩的童聲合唱的聲音越來越大──聲音一下就從呂桂花家的窗戶裡門洞裡爆破出去開始飛揚在村莊的黑色的夜空接着就飛越了三山五嶽一下到了海之角天之涯。

    一點餘地都沒有留。

    在這歌唱聲中,一開始可能是憤怒後來唱着唱着大家就又動了真情于是歌聲中又加了許多回想的成份由于這回想大家更加憤怒了于是歌聲就更加嘹亮和雄壯了。

    終于,唱着唱着,我們發現劉久祥突然像灰老鼠一樣從屋裡溜走了──我們的目的終于達到了,于是我們更加興奮;接着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那個一直怔怔的呂桂花,突然眼中默默地流下一道清淚。

    這倒讓我們吃了一驚,我們的歌聲突然憋到了這裡。

    接着我們聽到呂桂花一邊擦着臉上的清淚一邊清晰地說: 「你們走吧。

    你們再也不要到花嫂這裡來了。

    」 …… 也就從這時起,我們終于失去了我們的花嫂呂桂花。

    一切都結束了。

    在她和牛三斤表哥還沒有離婚的時候,我們的蜜月期就提前地結束了。

    在缱绻反側之後,大家都開始感到相互的多餘了。

    這個時候她就開始和牛三斤表哥離婚了──當然她的離婚并不是因為我們之間的反目,而是因為牛三斤表哥沒有精子。

    我們接着看到的呂桂花,就是和她的老雜毛爹爹呂大一塊背着包袱開始在柏油路上趕城告狀的形象了。

    馬路上蓬頭垢面的樣子,和過去新房裡低頭颔首的形象,在我們的腦子裡一下還統一不起來呢。

    在我們還不懂精子的時候,我們還有些自作多情,以為她和牛三斤表哥的離婚并不僅僅是因為她和牛三斤表哥之間出了問題,而和我們這群小搗子關系的破裂有些聯系呢──現在倒是殃及了牛三斤表哥。

    我們好長時間沒有再到她那花房裡去了,我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其實在我們心裡,還是一直想尋找一個機會或适當的契機來打破我們之間的堅冰來彌補一下我們之間的裂痕我們能重歸于好回到劉久祥沒有橫插一杠的從前。

    這時我們已經認清了事物的主要矛盾和爆發這個事件的原因了。

    我們想用時間的酒精和橡膠水像擦洗和抹掉膠片上的劃痕一樣将我們中間的這塊陰影給擦掉,我們能和好如初再重新開始。

    甚至當我們和你在街上再碰面的時候,我們已經發現你有轉變的迹象見了我們你就想偷偷地笑我們見了你就躲避着「咚咚」地一陣亂跑──這不是很好的開始嗎?不是一切都正在自然而然地轉化嗎?誰知料想不到的大禍又從天而降。

    當我們以兩點論的思維方法在這個世界上耐心等侍的時候,誰知道世界又從第三點爆發了呢?──當我們在一天早晨突然聽到她要和牛三斤表哥離婚的消息,我們還以為她不是因為牛三斤表哥而是和我們賭氣呢。

    等我們認識到這種認識是我們的自作多情她所做出的決定原來和我們沒有任何關系我們在這場巨大的風波中毫無比重和痕迹的時候──也隻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第一次認識到在世界上牛三斤表哥對于我們這群小搗子的重要性了。

    我們過去的一切張狂和自我膨脹一下子顯得那麼可憐。

    我們原來還以為在這場遊戲中我們占世界的大頭呢。

    水落石出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連一個精子都不如。

    一切還都在牛三斤表哥身上。

    牛三斤表哥是皮,我們隻不過是一堆附到他身上的亂毛罷了。

    現在皮不之存,毛将焉附?過去我們還看不上牛三斤表哥還想在那裡捉弄他呢,誰知道我們還是早一點跟他站到一起更對我們有利。

    牛三斤表哥一倒,我們在村裡就再也見不着呂桂花了──呂桂花第二天就卷起包袱回到了娘家的二層小樓上,開始和她的老雜毛爹爹趕城告狀。

    過去我們對她給别人洗不洗臉、抹不抹香脂還在那裡矯情和計較不清呢,現在可好,危巢之下,豈有完卵?現在我們不但是那個不為别人隻是為我們自己的呂桂花見不到了,就是那個為了别人甚至為了别人還撒洗臉水的人也見不到了。

    這個時候我們再到呂桂花過去的新房去看,已經是人去屋空,已經是黑燈瞎火,門上早已經上鎖和房檐上已經有了蜘蛛網,屋裡撲出來的是早已沒人居住的生屋和舊屋氣息,這裡别說沒有了對自己的笑語歡聲,就是對别人的笑語歡聲你也不能旁聽到了,剩下的就是在夜空之下和繁星之下的一片寂靜。

    這個時候我們突然是多麼的傷感呀。

    我們對于過去的一切包括她對不起我們的一切都開始懷念和想念了。

    我們一下想念得都心疼了。

    包括那為了别人而撒的胰子水的香味。

    過去的一點一滴都還在我們的心頭,而現在我們面對的竟是一座寂靜的空屋──空屋或廢墟,你埋藏了我們多少笑語歡聲。

    時間的錯位,一下讓我們對世界和我們自己充滿了悲觀。

    怎麼到頭來是這個樣子呢?雖然30年後當我們知道了呂桂花和牛三斤離婚的真實原因我們從理智上知道他們離婚還是對的,但是一想到當時那座空屋和廢墟,我們對事情的結果還是不能接受和原諒。

    回到娘家的呂桂花,也已經不是以前的呂桂花了,在短短的告狀過程中,她已經從一個歡快活潑的新娘蛻變成一個大喊大叫的潑婦了。

    當她和爹爹背着包袱走在新修的柏油路上時,1969年全縣的人民都開始對她指指戳戳: 「這就是那個說他丈夫沒有精子要和她丈夫離婚的人!」 「她就是那個在柏油路上攔車誰都不給她停的呂桂花!」 …… 于是她很快就成為全縣的明星了,于是她也就像30年後的電影明星的離婚案一樣在我們縣上造成了一波新聞效應。

    我現在揣想,當年19歲的呂桂花是不是也有自己的膚淺之處呢?如果不是在這種效應──人們看到她的時候表面上都唯恐避之不及以顯示自己與她的區别,但是心裡與背後卻和我們村裡當初聽說她名字和二層小樓時一樣,大家又是多麼地想和她接觸、親近甚至是撫摸她呀──的推動下,也許她的離婚還不那麼堅決;現在在這種新聞效應和人們期盼心理的推動下,她倒是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要把戲演給大家看要讓戲劇有一個結局要向觀衆有一個交侍。

    同時我們不幸地看到,當她全部進入角色時,我們可憐地被動地牛三斤表哥也不由自主的進入了角色。

    他還不能一下就離婚呢,他還不能一下就承認自己沒有精子呢,他還不能一下就承認自己在床上不行──一點不是過去的配種站的老王的對手呢。

    本來兩個人是可以不大張旗鼓可以悄沒聲地好說好散,過去牛三斤表哥和石女分手的時候不就是執手相看淚眼嗎?現在由于戲劇的要求和觀衆的原因,兩個人開始共同攜起手來,一波波掀起戲劇的高xdx潮了。

    呂桂花已經發展到在縣城大喊大叫,有幾次還闖進了縣長的辦公室;牛三斤一次次在五礦收到法院的傳票──也是通過老董的大喇叭喊響在三山五嶽之上吧?──我們的牛三斤表哥從五礦來到縣城之後,千不該萬不該,有一次竟在縣城街頭也像呂桂花一樣喊叫上了。

    他竟對着呂桂花──這個時候你對的是呂桂花嗎?你對的隻是一個角色和概念呀──喊: 「誰說我沒有精子?如果大家不相信的話,我們現在就在這裡試一下好嗎?」 接着還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

    這就可以想見事情的結果了。

    當然他立即就赢得了圍觀者的一片掌聲。

    這倒使呂桂花一下怔到了那裡。

    這時兩個人也許會有一種突然的清醒,突然意識到面前的不僅僅是角色還是真實的過去的親人呂桂花和牛三斤──這時兩人會不會突然有一種傷感和疲憊呢?但是這種意識和清醒轉瞬即逝,馬上又轉化成一種固執的對于對方的憤怒和仇恨,于是就使離婚向更加極端的方向發展和無限期地拖延下去。

    這時離婚就成了一個事件和向世界的證明:呂桂花為了精子一定要離婚,牛三斤為了精子一定要将離婚拖延下去。

    接着在全縣人眼裡,這就成了一個波瀾壯闊的連續劇,似乎離婚并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人的事,而是全縣人民都在鬧離婚,于是這台大戲還不能草草收場呢。

    于是日複一日,呂桂花就開始替全縣人民背着一個包袱一天天疲憊地行走在我們的柏油馬路上。

    漸漸地她和縣上法院的人都混熟了。

    屋子裡沒有人,她可以一個人推開門到那裡去烤火;到了中午,還能和法院的人一起到夥房裡去買包子呢。

    事情的性質變成了這樣,誰還能考慮到我們村裡一群小搗子的心情呢?漸漸柏油路就成了全縣人民關注的焦點。

    如果這一天呂桂花沒有出現在柏油路上,全縣的人民都會感到失落柏油路因此也失去了它的分量呢。

     ──當然,最後牛三斤在五礦的猝然死亡,一下還是使呂桂花的離婚在全縣草草收場。

    她的離婚還是以不離為離了。

    現在回想起來,從一場曆史事件的結束和它能出現的最隹結局來考察,牛三斤意外死亡,還是給全縣人民離婚這場大事劃上了一個完美的句号。

    它符合戲劇的發展規律,它使一場波瀾壯闊的話劇不是朝必然的方向發展而是出現了一個意外的收尾。

    它使我們震驚,于是就使我們有餘味可以反刍。

    他死得是那麼地突然、偶然和意外,如果不是生活中所發生的真實你在戲劇中還感到有些出格和意外呢。

    那是一個普普通通五礦的夜晚,夜晚不過刮了一陣狂風,我們的牛三斤表哥拿着飯盒返回宿舍,一扇窗戶被狂風刮起,正好拍在牛三斤表哥的頭上──牛三斤表哥當場被拍得不醒人事,在被送到醫院的途中,心髒就停止了跳動。

    從被砸到送進醫院,中間連醒過來一下都沒有。

    五礦的人也說,當時差一秒都不行,端着飯盒的牛三斤和飛揚的窗戶就是那麼分秒不差地遭遇到這個世界上。

    于是突然的意外事件結束了一場宏大的戲劇,戲劇在中間就被這麼腰斬斷了。

    當消息從五礦傳到我們縣上時──本來五礦或咱縣也是天天死人的,但是因為這時的牛三斤表哥也成為一個明星了,于是這明星的突然離去也使我們全縣上百萬人一下都傷感起來。

    戲就要這麼結束了嗎?婚還沒有離就這麼不用離了嗎?我們本來還有好多話要說呢。

    包括法院和縣長,一下也感到有些遺憾和失落呢。

    大家不但感到事情來的過于匆忙和突然,自己在以前也顯得有些匆忙和大意了。

    比這更重要的和現實的問題是:本來這天我們的呂大爹爹和呂桂花花嫂已經背起包袱要趕城告狀了,甚至他們爺倆兒今天還擔心下雨要帶上一把雨傘,但是當這樣一個突如其來和讓人不能接受的消息傳來時,你讓他們在1969年的這一天何去何從呢?他們倒不是突然感到傷心和從此趕城告狀失去基礎,而是作為一個明星,一下子也感到對觀衆、對縣城、對1969年的柏油馬路不好交待呢。

     這時,我們的花嫂呂桂花,倒是一下撲到床上」嘤嘤」地哭了起來。

     附錄: 1970年,呂桂花又嫁到離我們村莊十裡的胡馬村,丈夫叫吳三羊。

    吳三羊沒有工作在三礦或是五礦,他一頭就紮到了千裡之外的玉門。

    到了1996年,我們再見到從玉門歸來的呂桂花,呂桂花已經兒女成群,腰口粗得連身子都蹲不下;雖然還是那到愛爽朗大笑,但是嗓子粗得已經摻雜着不少男人的聲音;臉是那麼的浮腫,兩個突出的眼袋在臉上耷拉着;我們突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就好象兩個40多歲的拳擊手又相遇到拳壇上一樣。

    但是這時的呂桂花,又一改30年前的潑婦樣子,在故鄉僅僅住了半個月,就赢得了善良和耐心的好名聲。

    她的爹爹呂大──30年前一個長着鬥雞眼、羅圈腿,愛管閑事耐不得寂寞的小老頭,現在已經75歲,寂寞地癱瘓在他家的破敗的二層小樓上。

    而呂桂花這次回來,10天沒出家門,天天在樓上給父親捧湯倒水,擦洗換衣;天天讓人到集上割肉,回來給爹爹包餃子。

    等她再一次告别家鄉去了千裡之外的玉門之後,還留下一個著名的理論在鄉間留傳: 雖然俺爹癱瘓了,但俺還想有這個爹爹,我回來對着樓上喊一聲,有人跟我答應;如果沒有這個爹。

    我再叫,樓裡哪還會有回聲呢? 倒是弄得75歲的呂大有了後顧之憂,對在床前捧湯的呂桂花說: 「妮兒,你不要對我這麼好。

    你要對爹這麼好,等你半個月後回了玉門,讓我如何再活下去呢? 呂桂花這次在娘家呆了10天,剩下來的五天來到了婆婆家。

    吳三羊的娘是一個頭上藏滿虱子夜裡就在竈懷裡打一個地鋪睡覺的老婆婆──說話也已經糊裡胡塗啰裡啰嗦。

    晚上呂桂花到鄰家大嫂家去串門,過去的往事和現在的人生說着說着就夜深了,大嫂說:「天這麼晚了,你就睡在我腳頭算了。

    」 呂桂花說:「算了嫂子,玉門離家這麼遠,10年還不回來一次呢,既然回來了,還是回去陪俺婆婆睡吧,還是在地鋪上睡在她腳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