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個學術的新時代:對前兩卷文字的牛屋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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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讓我們經常陌生。

    我們還沒有從一部戲裡走出來,我們就鑽進圈套進入了另一場戲──就像我們是在同時上着好幾部戲的明星,剛從這個戲裡鑽出來,馬上又被人送到另一個戲中。

    這個時候我們哪裡還有自己呢?雖然我們有時也鬧一下明星的個人脾氣,但是大的曆史趨勢和台本,我們還是不敢違背和另辟蹊徑的。

    剛才大家都賭氣,我也跟着賭氣;大家都不說,我也不說;大家都舉胳膊,我也舉胳膊;現在大家都不放下來,我也就不敢獨自一個人放下來了。

    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

    我能承認我的無能嗎?我能夠脫離群體嗎?雖然我們知道教授這麼說和這麼要求的本身就是一個圈套。

    為什麼非要一句話呢?曆史真是這麼簡單嗎?但我們還是明知故犯地鑽了進去,就好象我們明明知道這戲中不是我們自己而我們又身不由已地去緊貼和表現他一樣。

    教授真是摸準了我們的脈搏和掐住了我們細細的可憐的小喉嚨。

    我們隻能後腿着地與他狼狽為奸邊走邊向他做出改悔和重獲新生的醜陋的和獻媚的微笑。

    我們已經拋棄了我們的信仰。

    我們能夠一句話概括我們的曆史。

    如果說我們剛才的固執是一種莽撞,現在我們的妥協倒是一種真實了。

    大家不但承認了些一點,就是在用一句話能概括曆史上頭,大家又展開了新的另一個層次的競争。

    大家又争先恐後地舉起手來──雖然大家沒有一個人是做好這種新的概括的準備的。

    大家現在是能争到頭裡就算好──可想而知,這時我們對曆史的概括怎麼能夠準确呢?小劉兒會不會借此又來鑽我們的空子呢?但是大家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大家所抱的态度就是:我要在雙重的意義上洗刷自己,我要将我的曆史先說清楚,我要控訴,我不能落到别人的後頭。

    我不能先饒了小劉兒。

     「我先說!」 「我先說!」 「我就說一句!」 大家眼看就要在那裡打起來了。

    大家忘記和忽略的恰恰是:當你用一句毫無準備因此就毫無目标的話來概括曆史和前兩卷,不正是一下便宜了小劉兒嗎?滔滔不絕我們還不一定能概括準确,何況一句乎?事後我們也憤憤不平地想:一句話怎麼能概括小劉兒的罪惡呢?他是萬惡不赦呀,他是罄竹難書呀;但在當時,我們大意地把這些要素都給忽略了。

    事情的錯中錯還在于,當時大意的不隻是我們,仍在池中泡着的小劉兒,看到我們要對他的前兩卷進行概括也開始高興得手舞足蹈。

    本來一句話概括兩卷書會給他留下很多空子,但是他不是從這些空子出發,而是覺得自己能站到一句言簡意赅的話上不是顯得更加豁亮嗎?多虧姥爺!他從另一場夢中還沒有醒來呢。

    這時還是豬蛋過去殺過豬和割過我們的攬子呀,還是這叔叔比較勇敢呀,我們都不敢為自己說什麼了已經在那裡搖尾乞憐了,這時豬蛋叔叔倒是拍了一下自己的身體──他的身體馬上也落下一場泥雨,這場泥雨當然也增加了他的信心──鶴立雞群和揚着脖子代表群衆和廣大人民利益地喊了一句: 「你說一句話能概括小劉兒、前兩卷和我們曆史,現在你先給我們做一個示範,概括出來讓我們看一看──還不要求你概括複雜的小劉兒,你要一句話能把你此時此刻──曆史都可以不說──的自己概括出來,我們就服了你!」 人心還是有向背呀。

    被侵略和被占領土地上的人民雖然在水深火熱之中擁護着侵略者但是從内心的情感來講還是盼着解放呀。

    戲中的人還是盼着戲的結束呀。

    豬蛋叔叔的話,馬上得到了全場發自内心的掌聲。

    也許是一時出戲的結果吧。

    這一點倒是仍在那裡得意洋洋地下雨的劉教授所沒有料到的。

    他哪裡知道豬蛋又在那裡下了另一場春雨呢?這第一個站起者和提出問題的疑問者怎麼會是豬蛋而不是我的孬舅呢?事後我曾向孬舅指出這一點。

    這時孬舅紅着臉說: 「怎麼會不是我?豬蛋也就是比我快了半拍。

    你以為我當時沒有想到這一點和沒有勇氣和這一點智能來與侵略者和統治者挑戰嗎?我的思想早轉到這一層台詞都到了嘴邊無非是他比我早半拍先說出來罷了。

    我就讓他這一回也沒有什麼。

    好在還來日方長。

    」 俺孬舅就這樣排除了他的尴尬和制止了他曆史地位的下滑。

    但是因為這一點置疑和這個問題的提出,當時豬蛋的地位已經明顯地冉冉上升,孬舅已經夕陽西下。

    他自己也有些掩飾不住的垂頭喪氣。

    ──豬蛋的這句話在當時也真起到了一種阻止和阻擋的作用哩。

    渠中流淌的水頭已經有些猶豫不定了。

    蛇頭開始在那裡左右搖擺了。

    教授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就尴在了那裡。

    他隻想着向我們提出問題而忘了我們也會給他提出問題。

    他隻知道放出洪水猛獸而忘記了倒灌和反撲。

    于是他一下就愣在了那裡。

    你不要總讓我們總結曆史、前兩卷和小劉兒,你現在總結一下你自己吧。

    這是他沒有料到的。

    本來刨挖曆史的深仇大恨的責任都在我們身上,現在一句話就舉重若輕地推到了他頭上。

    你能一句話概括現在的自己嗎?我們齊聲問。

    現在我們都一齊搓起了泥下起了泥雨和暴風驟雨而你一個人就在這雨下和樹下了。

    可憐的孩子。

    當你讓我們衆人一起去做什麼的時候,我們的尴尬和孤獨還有一個相互照顧、慰籍和安慰,現在剩下你一個人,你能不能在你自己劃出的道路和路線上一步就走到終點呢?我們看着你的小腿就替你擔心和難受。

    但令我們失望的是,教授到底是教授呀,他并沒有按照我們規定的方向走路,他并沒有像我們盼望的那樣失敗因為這種失敗而讓我們歡呼雀躍藉此證明此路不通而改變我們的方向和命運,相反他竟然在短短的時間裡出人意料地真的用了一句話概括出來了他現在的狀況和人生。

    他又把皮球踢給了我們。

    這就讓我們更加被動而他比剛才沒發生這場轉折之前還要主動。

    ──如果他這句概括用詞一般還好呀,問題是他次還有超水平發揮真是一下達到了教授的水平,就讓我們更加張口結舌和無話可說了。

    他說: 「我現在的情況是: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慮之日。

    」 說完,他自己都為自己詞語的準确和華麗而感動了。

    這概括的确深刻呀。

    接着對自己有些懷疑:這是我說出來的嗎?我還能用一句話,說出這麼華麗的篇章嗎?于是一下就主動了。

    我說完了,接着該你們了。

    我已經向你們證明,一句話是可以概括曆史的。

    當你們将我一軍的時候,就是我反攻的時候:當你們給我出難題的時候,就是我要掐你們脖子的時候:困難當然不是我們的盼望的,但是困難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機遇和挑戰呢。

    教授又有些洋洋自得了。

    當教授沒說出這句對他自己的概括的時候,我們對他還懷有一線希望;當他說出這句精彩的話的時候,世界在我們面前可就是一片黑暗了。

    原來就是這麼簡單。

    但這個簡單到了我們身上我們能不能從複雜和紛繁的人生和往事中像教授一樣覓到并且能一語中的呢?本來我們對自己還有信心,現在一下就徹底氣餒了。

    屬于自己的要義和宗旨,主義和理想,在生活中我們從來沒有想到。

    過去一切支撐我們生活的生動而簡單的真理都是别人免費提供給我們的我們都是生活在現成的語言、語句、語錄和語法下──樹下──一切都不用我們費心,雖然我們動不動也對真理說三道四一遇到事情就發生動搖和懷疑,但是現在輪到要我們自己概括生活的要義和宗旨時,我們才知道概括和提出這些要義和宗旨并不那麼容易。

    過去我們把我們人生的負擔和道路的尋找都推給了别人從我們生下來那天起就同時生長這種惡習和惰性,現在當别人和依靠離去了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曆史空白這個空白開始由我們來填寫的時候,我們竟然發現我們過去的人生都白過了。

    我們的本身就是一片空白。

    我們在這種空白的往事中找不到我們生活的要義特别是像劉教授那麼精彩和文白相間的話。

    就是非逼着我們去尋找,我們說出的肯定也是讓我們自己都感到臉紅的沒有學問和底蘊的大白話。

    一句大白話,肯定概括不了我們的過去也指導和支撐不了我們的将來。

    我們将來眼看就是一片黑暗。

    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失去指導者的痛苦。

    當世上還存在着救世主的時候,我們總是對他不敬和發生懷疑,好象人家存心要把我們領到絕路上和屠宰場;現在别人撤手不管了,繩索和籠頭都給你解開了,你自由了,你長大了,你該上路了,接着就看你的了,這個時候你才感到一個人上路是多麼地可怕呀。

    這個時候你隻依稀記得姥娘教給你的一句話:見到年歲大的你就叫大爺或大娘,見到年歲輕的你就叫叔叔或嬸嬸。

    但你也知道,在路上單憑着這兩個單薄的稱呼和代号,是不能順利到達目的地的。

    因為稱呼并不能替代你的主義呀。

    你不是要賭氣離開家嗎?你不是賭氣要自己走一段人生的道路嗎?你不早就盼着曆史來一次斷裂和空白嗎?可到了晚上,你為什麼騷眉耷眼地又灰溜溜地像雞一樣脖子一伸一伸地回來了呢?我倒盼望你能把主義堅持到底,找到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和找到一句話能概括自己曆史的文雅的和精彩的話來。

    我盼着你們比我說的還要精彩。

    但你們怎麼倒是讓我這樣才疏學淺的人先說出來了呢?現在你們也說出一個深刻的讓我看一看呀。

    教授把大腿壓到了二腿上,一副接着就要看我們好戲的架式。

    雖然教授的這種舉動有些膚淺,但是我們面面相觑,連剛才滔滔不絕和在胸中奔湧和詞語轉眼之間也不見了。

    我們找不出一句話特别是一句有文彩的話來概括和總結我們的過去、現在、書的前兩卷和我們的小劉兒。

    ──事情到了這種無要救藥和無法收拾的地步,我們才知道小劉兒并不是一個壞人和我們的敵人,小劉兒也像過去給我們指引方向和道路的人一樣也是我們親人。

    不然人家費勁巴力給我們指引方向幹什麼?人家光把人家自己救出來不就得了?就讓你們在黑暗中摸索,黑死你們和摸死你們也讓你們見不着一絲光明和希望,這不也是人家的一種态度現在這态度不果其然就擺到了我們面前我們也就草雞和束手無策了嗎?小劉兒硬是把我們過去不值一提的瑣事和片段,往事與回想一點一滴和點燈熬油地給記下來哩。

    換我們中間任何一個人,能有這麼大的耐心嗎?你哪裡是瑣事和片段呢,你是迷幻主義,你是迷幻文學。

    小劉兒在哪裡呢?明星在哪裡呢?星空又在哪裡呢?當我們在漆黑的夜裡仰望天空的時候,我們多麼希望能找到那把勺子和那顆閃亮的北鬥星。

    但是眼前竟是風雨交加的夜晚。

    我們都在雨地裡變成一群泥猴了。

    我們仰臉等待的姿态都幻化成一塊塊風雨中的化石了。

    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從這裡路過再說我們是一群傻冒,我們也就口服心服不準備反駁什麼了。

    但頭上的烏雲去隻能靠我們自己來驅散了。

    明亮的星空隻能靠我們自己把星星一個一個給安上去了。

    找不到星星你安一個電燈泡也好呀。

    總結過去、前兩卷和想出你至關重要将決定你的過去和未來的一句話吧。

    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語言在這個世界上的重要性和它的份量了。

    過去我們使用語言就像擰開籠頭喝自來水一樣,讓它随便噴灑和浪費,想到哪裡就說到那裡,想怎麼說就順嘴胡說,現在看那是多麼膚淺和無知的年代但那也像我們無知的童年一樣它又是多麼地沒有負擔和無憂無慮呀。

    但是現在你長大了,你要對你的每一個行動和每一句語言負責了。

    教授要你挑選語言了。

    這就使我知道了挑選語言也就像當年我們挑選夥伴一樣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呀。

    因為我們的現實生活和我們的家庭并不是妓院。

    我們順嘴就說我們把過去給忘記了。

    這樣說的本身就是還原兒童和證明我們無時無刻不生活在過去之中。

    當我們生活在過去之中,我們對過去充滿了厭惡,我們總盼着有一天能了結它;但是當我們真要和過去了結、總結、割斷和斷裂的時候,我們一下發現我們和過去竟有那麼多的千絲萬縷的血肉聯系。

    動一下哪裡都感到痛,牽一發而動全身。

    過去那麼龌龊和低矮的小草房,現在看起來竟是我們的故居呢。

    過去那麼不堪回首飽受人間欺淩和壓迫的童年,現在看起來竟也有幾絲值得回憶的溫暖呢。

    不寫回憶錄不知道,一寫回憶錄才感覺幸虧當時還有些辛酸和曲折,如果都是花朵似的童年和大好時光,寫起來不就一馬平川沒有變化不能出現生動好看的一波三折了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還得感謝我們的辛酸。

    隻是當這一切洶湧到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無法挑揀。

    我們不知道我們用哪一句話來概括和總結我們辛酸和幸福的過去。

    這個時候我們發現小劉兒還是幸福的,他長篇大論寫出兩卷和我們的過去和回憶還是容易的,讓我們用一句話來總結他的兩卷和我們的過去和回憶就困難了。

    長是容易的短是困難的,多是容易的少是困難的,人民和群衆是容易的領導和領袖是困難的,平庸和不懂事的生活是容易的而要将這種生活總結、提高、概括和理性成一句主義是困難的。

    我們不是缺少辛酸當然也就是幸福,而是這種辛酸過多就好象我們要調拌一個菜面前竟放着幾十種調料一樣讓我們無從下手。

    這個時候我們又懷疑我們的童年辛酸是不是過多了一些呢?隻放一瓶醬油和一瓶醋不就好辦得多了嗎?多也有多的壞處,大也有大的難處。

    不到收場的時候毫無察覺,一到收場的時候事情怎麼就發酵和膨脹起來了呢?當我們面對着那麼多期待的眼睛的時候,當你也迷茫我也迷茫的時候,我們不怕大家得過且過,我們就怕面對迷茫我們再一次迷茫;面對迷茫之中的迷茫,我們可就抓了瞎和露出餡了。

    當然我們也沒有愚蠢和無知到就信這一切的地步──雖然我們總結不出原則和路線,方向和理想,但是我們也不會因此就相信你們當年給我們總結和指出的就是對的,我們不會因為我們對你們的佩服就相信你們曾對我們說過的話,我們對你們佩服的隻是你們的手段就好象我們在床上佩服你們的手段的時候不一定就愛你們本人是一回事。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知道你們是大灰狼,但是現在你們一離開這個位置撂挑子不幹不讓我們走馬上任的時候,我們也才知道大灰狼也不是好當的。

    世上為難的不單是兔子。

    狼已經坐在講台上看着我們,得意地抖動着他它掃帚一樣的尾巴,等待我們的露餡和出醜,然後一口吞掉我們。

    總結吧。

    複習吧。

    答你自己的考題吧。

    不要左顧右盼和東張西望。

    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

    不要打小抄。

    不要搞小動作。

    你們玩的這一切,都是我40年前都玩剩下的。

    我不抓住你們不說,一抓住你們就裹杆草扔老頭,讓你們丢一個大人。

    教授在講台上走來走去。

    這時澡堂一下又變成了教室。

    教室四周挂滿了花花綠綠的标語。

    誰先舉手?教授像鷹隼一樣盯着我們。

    這還隻是開個頭,這兩卷還隻是我們全部著作和總結中的前言──讓你們總結這個你們都做不到,等到了我們的現在及将來的正文你們又該怎麼辦呢?就考前兩冊不考後兩冊你們就這樣面面相觑,全套書考下來還不把你們都烤糊了?有這麼難嗎?都是我們學過的呀;沒有照過鏡子嗎?裡頭都是你們自己呀。

    平時不是對世界充滿懷疑嗎?雞蛋裡都能挑出骨頭,現在一進入曆史就掉入迷宮了嗎?──當劉全玉在那裡揚揚灑灑說着這一切的時候,一個令我們沒有想到教授也沒有想到的場面出現了:小劉兒不知什麼時候又鑽出來了。

    剛才小劉兒不還在澡堂子裡懵懵懂懂泡着嗎?當我們轉向教室的時候,并沒有帶上他;拉他下的時候他還在另一場夢裡沒有醒來,現在重新出現的時候怎麼又不慌不忙和衣着整齊了呢?──你什麼時候穿上衣服又遮住了你的攬子呢?進門之後,還溫溫順順向我們鞠了一躬。

    他向我們鞠躬的時候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一張口說話我們就感到憤怒了:原來他也要和我們在一起,來總結他的過去──這就是夢醒時分的覺醒嗎?又趕上我們的隊伍了嗎?一點不想比我們拉下什麼嗎?行動上沒拉下,思想上拉下沒有呢?你又來耍什麼陰謀?是要給我們做一個榜樣嗎?這一點插入,連正洋洋自得的教授也沒有想到。

    小劉兒你搓過泥了嗎?經過你姥爺批準了嗎?現在你就要插言插嘴地發言。

    但是小劉兒旁若無人地說: 「叔叔大爺們,嬸嬸大娘們,前兩卷裡也有我的形象,在你們總結自己的時候,也得允許我和你們一樣做一個總結和了結。

    看着我在池子裡傻笑,其實我早已經覺悟了;看着我被你們拉下,其實我早已經迎頭趕上了。

    我睡覺都睜着一隻眼。

    在你們都對世界感到為難的時候,我就要出現在你們面前給你們面前給你們做一個榜樣了。

    你們不是感到總結有些為難嗎?我卻不感到為難。

    問題就像姥爺說的一樣簡單嘛。

    戲裡和戲外是不是一樣呢?平常做人是不是人戲不分呢?生活中的小劉兒和書中的小劉兒是不是一緻呢?記者采訪你的時候是不是說漏嘴呢?你平常怎麼想的,你現在又是怎麼說的?但是,如果你要順口胡說,你說出來的也就成了剛才你們擔心的沒有文彩了──姥爺是有文彩的,你們是沒有文彩的。

    但是,我要說的文彩,和剛才姥爺的文彩還有區别。

    ──姥爺,請原諒,我不是純粹為了在文彩上跟你争一個高下。

    ──姥爺的文彩雖然華麗但隻是感性的,我的文彩雖然有些灰色但卻是有理論作指導的。

    文彩從哪裡來呢?是從我們的學問來嗎?是從我們的内心來嗎?當然也從我們的學問和我們的内心來──就像姥爺一樣,但更重要的内涵,卻是從我們的夜晚而不是白天來呢,是從時間而不是從生命來呢。

    再有學問的人,白天說的話、在課堂上說的話也平淡如水,但是到了晚上呢?沒有學問的人,也變得格外的有靈感說出的話就有超水平發揮了。

    夜間是語言成長的季節。

    夜裡生長的語言的枝條和充塞于白天的言詞是不一樣的。

    白天我們這麼說話,但到了理想的夜晚,我們就不那樣說了。

    白天是用于交流,夜裡卻是用來總結。

    如果我們把自己的總結和回顧放到這個時候,我們的總結和回顧不就顯得出色和富有個性了嗎?白天的語言分不出你我,但是到了晚上,我們每個人都和另外的人不一樣呢。

    一句話,白天的語言是定型的和靜止的,夜晚的語言是生長的和抽芽的,是雨後『吱吱』作叫的抽長的高梁節和青滕上眼見着抽出、生長和盤旋的枝條。

    枝條在舞動和瘋狂。

    白天的語言清楚明朗言義相及,夜晚的語言神出鬼沒和捉摸不定。

    處于向上的生命,如果不讓它生長,那隻有讓它滅亡;我們不想讓它滅亡,我們隻好讓它生長。

    我們用不着夜晚的時候,我們重視的是白天,但是當我們不在生活而在總結和回顧生活時候,我們就得把日月和天地倒個個兒來過。

    對于事情的正常我們無法總結,但是我們對黑白颠倒的日月,卻往往能一語中的。

    就讓我們把白天當作夜晚吧,就讓夜裡生長的語言奔騰不歇吧,于是它就充滿着一股不但我們自己就是連它本身也把握不住的隐秘的激情,我們就在這激情的洪流中順水推舟吧。

    它奔跑跳躍,雖然它前途不明。

    但我們用它不是首先來考慮我們的前途而是總結和打量我們的過去,于是我們就不會為它的瘋狂而擔心了。

    夜裡生長的語言在奔跑跳躍,有些捕風捉影,有些不着邊際,有些幽深,有些晦澀,有些隐痛,有些歡樂──于是它就特别适合于我們對不着邊際的過去和前兩卷做總結。

    這就是當我看着你們對前兩卷和你們的過去着急和發愁本來我也是傻呵呵直到現在在我還一身的腥臭沒有搓泥和打肥皂呢,但我突然想通這一點就一邊走一邊讓身上自動掉泥──這本身也是一種夜裡的舉動和語言──地趕到了課堂,我要現身說法地給你們做個榜樣。

    大家不信白天,大家總是出現在似是而非的清晨當然主要是夜晚。

    大家不見宏鐘大呂和柔情似水,大家渾身迸裂出不絕于縷的弦外之音。

    我就是這樣的人,我馬上就用夜晚的語言來總結我們的過去和白天。

    如果你們也想這樣做其實也十分簡單,那就是我說一聲黑,你們趕緊捂住眼也就是了。

    」 等小劉兒說完,小劉兒剛才的溫順也沒有了,代之而起的就是他得理不讓人的本相──甚至把他姥爺也蓋住了。

    一個夜晚生長的枝條就這樣救了他的白天嗎?不總結過去的時候我們對他滿腹牢騷,一總結過去的時候倒是讓他一下占住了夜晚。

    夜晚是我們忽略的一個空白嗎?一頭狡猾的狐狸。

    他現在一說天黑就讓我們捂眼,在狐狸面前我們就沒有别的的辦法了嗎?看來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變成一群土狼。

    你不是說你的語言是在夜裡生長嗎?現在我們在夜裡就閃亮着我們幽幽的來回晃動的一盞盞眼睛。

    這倒是小劉兒和他姥爺都沒有想到的,這倒一下把他們爺倆吓了一跳。

    我們漫山遍野的幽幽晃動的眼睛一步一步向他們逼進。

    還有一批眼睛已經越過他們向前走去。

    終于一下把孩子從夢中給驚醒了。

    「姥爺,我怕!」他一把摟住了床上的姥爺。

    接着就發現他尿了一褲子。

    本來他對過去和白天的總結是: 「我原來以為是孤獨,到頭來才知道是苦惱。

    」 現在他哭泣着嘤嘤地說: 「姥爺,我是多麼地盼着天亮和白天呀。

    」 土狼們都張開嘴哈哈地大笑了。

    兩個小土撥鼠,就這樣和土狼們一起翻看着小劉兒的前兩卷。

    裡面是不是土狼們的形象呢?說的、寫的和畫的準不準确呢?他的寫作用的是白天的語言還是夜晚的語言呢?土狼們「咔吧」「咔吧」像吃地瓜一樣吃着和嚼着這書,嘴角處湧出來地瓜一樣的渣塊和汁液。

    不就是一句話嗎?放到人是困難的,放到土狼就容易多了。

    多麼光滑的毛皮呀。

    多麼平整厚重的腦門呀。

    多麼尖翹的耳朵和多麼像掃帚一樣的大尾巴呀。

    用它做一個圍巾和前領是多麼溫暖。

    吃出一點味道了嗎?和平常你所想象的味道有什麼差别嗎?它概括和描繪得準确嗎?你不等小劉兒像教授一樣說出他對自己的概括和總結就開始收拾他們了嗎?但是這個時候你就是讓小劉兒抖露他的總結和夜晚也來不及了,他開始在清晨的床上發抖了。

    他已經提前用上了白天的語言而不是夜晚的語言了。

    他的語言已經不再生長了。

    他的語言已經碰到銅牆鐵壁而自動拐彎了。

    看到這群土狼,小劉兒才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語言是多麼地幼稚和膚淺,用白天的語言或是夜晚的語言對于自己和它們沒有任何區别。

    語言枝條的瘋狂生長和泛濫倒頭來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長也是白長了。

    長的和聰明的不是地方。

    或者,長還不如不長呢。

    同時,過去和兩卷并不重要,它不過隻是正式演奏之前的一個練習曲。

    不過隻是開場之前的一個過門。

    離正文還遠着呢。

    是嚴肅之前的一個玩笑。

    它頂多能起到調節氣氛的作用。

    它隻是熬藥之前的把藥引子而不砂鍋中形形色色和林林總總的幾十種本來互不搭界現在要相互攙雜和熬煮的各色草葉和花朵。

    是飯前的一碟小菜而不是正餐,是飯前的開胃酒而不是碰杯的麥爹利。

    是随便吃着玩玩的而不能當真。

    是萍水相逢而不能曆史悠久。

    是後娘養的孩子是庶出而不是正根。

    是一種背後提示而不能當作正經的一篇報告在大會上舉手通過。

    是一群人的臨時組合而不是領導我們的核心力量。

    我們是随便翻翻的呀,我們并沒有把它當作經典和名著。

    我們隻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