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歡樂頌:四隻小天鵝獨舞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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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婦·包天出場的戲裝是前清旗袍。

    說是旗袍,其實也不完全是旗袍。

    前清旗袍的腿叉開得沒有這麼靠上呀,頂多開到了小腿肚那裡,而現在一下就開到了大腿根。

    不過當她出場的時候我們首先迷惑的還不是它衣叉開得高低,而是懷疑這旗袍本身是不是穿錯了呢?不是說要跳小天鵝的舞蹈嗎?不是要統一着裝嗎?不是要穿翹起的羽毛服嗎?──腳尖踮起來,我們就看到了你的三角小褲衩。

    寡婦·包天姑姑,你是不是弄錯了呢?我們看一看手裡的節目單,還是小天鵝組曲之四呀,什麼時候你改成中國的古裝戲和前清戲了呢?看來她老人家緊張得昏了頭,還沒有上場,就把服裝給穿錯了。

    錯誤不是犯在上了舞台之後,在化妝間就出了纰漏和差錯。

    還真是應了呵絲·前孬妗的話了,在她之前的小天鵝是醜陋膚淺的,在她之後的小天鵝也是不值一提的。

    我們已經看到了呵絲·前孬妗在那裡現出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得意我們也開始責怪台上的小天鵝果然沒有讓呵絲·前孬妗的預言破産我們作為你現在的觀衆就有些失面子和無話可說。

    我們都一塊成了呵絲·前孬妗思想和預言的俘虜了。

    真成了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了。

    真是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了。

    甚至我們這時也和呵絲·前孬妗不約而同地想到: 「這最後一場舞蹈還有接着再跳下去的必要嗎?」 「看來真是到了該收場的時候了。

    」 「看來最後一隻小天鵝隻能起一個擺設和湊數的作用了。

    」 「非得四個嗎?三個就不行嗎?」 「四個小天鵝拉着手是跳,三個小天鵝拉着手就不能跳了嗎?」 …… 甚至我們産生這些懷疑還不是從我們觀衆的角度出發,更大的成分說不定倒是替已經上場的寡婦·包天考慮呢。

    你這樣上台還能有什麼作為呢?連衣服都穿錯了,不是越跳越露怯和越跳越出醜嗎?如果大幕沒拉開你就取消了演出──可以找一個借口嘛,演員誤了班機,或是你剛下飛機頭還有些暈眩時差沒有倒過來或者幹脆就說自己突然中了風──台下的觀衆不也沒轍嗎?天有不測之風雲,人就沒有旦夕之禍福嗎?──我們隻好昏昏沉沉打着哈欠搬着凳子回家了。

    這樣既給你提供了一個喘息的機會也讓我們大家共同少一些難為情。

    姑姑,你再等待一段時間吧。

    你再閉門思過一陣吧。

    你再勤學苦練幾天吧。

    如果你這樣糊裡胡塗上了台──連衣服都穿錯了,穿著錯誤的服裝跳着錯誤的舞蹈跳了幾下跳不下去,等我們群起攻之把你轟下台,你在曆史上可就成了千古笑談最後會演變成大家口頭的一種比喻和日常用語了。

    從此大家遇到什麼不屑的人物、動物、動作和氣氛不就要說「你怎麼笨得跟寡婦·包天一樣」了嗎?我們勸你回家就是對你最大的愛護。

    當然我們在不屑寡婦·包天服裝和舞蹈的同時,我們對剛剛過去的前任呵絲·前孬妗從心眼裡就更加敬佩了。

    誰說我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民族呢?也許在别人身上我們是那樣──那是因為你不配,我們從未找到我們的心愛和不變;但是當我們尋找到這個心愛和不變的時候,再尋找也尋找不出什麼的時候,我們還是能夠回過頭來忠貞不渝的。

    對我們這種看法和表現,呵絲·前孬妗倒是微笑着點頭默許。

    後來她在回憶錄中寫到: 「教育人還是要用事實說話。

    」 接着又發揮道: 「人民的提高首先還要從自家的老婆或是丈夫身上做起。

    過去老婆或丈夫發現丈夫或老婆在外養了個小蜜或是牛郎,就會找上門破口大罵和破碗破摔;後來經過我們的教育,看過一場高質量的舞蹈演出之後,再出現這種情況就不這樣了──大家都不鬧了。

    不但老婆或丈夫不鬧了,小蜜和牛郎也不鬧了。

    獅子正在追趕一隻兔子,追着追着眼看就追上了,兔子猛回頭說了一句話,吓得獅子扭頭就跑。

    兔子說什麼?過去流行說:『我是一個有來曆的人!』現在流行說:『我已經有了,是你的!』──什麼叫劃時代呢?這還不叫劃時代嗎?不但小蜜和牛郎不鬧,老婆和丈夫也不鬧了。

    老婆和丈夫開始提着一匣子點心共同去看小蜜和牛郎,在吐着酸水的小蜜床前,老婆語重心長地說:『孩子還是咱們的孩子,兔子還是咱們的兔子,一定要把它生下來。

    生下來你要是懶得管,就把他(她)(它)交給我好了!』第二天老婆再去看小蜜,她已經不見了。

    這個時候老婆就露出了成熟的微笑。

    就有點惡毒、陰險的意思了。

    一個個老婆和丈夫都成熟了,人民就像大片的紅高粱一樣不就塊成熟了嗎?」 但說完這段話,呵絲·前孬妗又露出一點膚淺,她對人民所說的和她一起發現寡婦·包天舞蹈的不堪和不能再跳下去這一點不持疑義,但在「不約而同」的用詞上,又有些斤斤計較。

    ──你在文中寫着斤斤計較的人,說明你自己就在那裡斤斤計較──後來呵絲·前孬妗又在回憶錄中譴責我們對她斤斤計較的斤斤計較:這是多麼形而上學和幼稚可愛啊!──但當時我們沒有意料到這是一個原則問題,而是看她在那裡斤斤計較地說: 「恐怕『不約而同』這個詞還得斟酌。

    你們是在看到她服裝穿錯以後才認識到這一點的──說不定你們本來還對她寄予厚望呢,而我在她沒有出場之前就料到了這一切,怎麼能說是『不約而同』呢?誰和誰在約和不約呢?是月上柳樹頭或是風雨黃昏後呢?」 她把話說到這裡,我們也意識到自己的大膽和失誤,忙紅着臉檢讨: 「好我的姑姑,不是你提醒,我們還真把自己和你混到一起了;既然經你的提醒我們知道了這一點,我們趕緊把自己從裡面擇出來就是了!」 雖然還有些不服氣,但還是趕緊跟呵絲·前孬妗糾正我們的觀點站到了一起──雖然人不能「不約而同」地站在一起,但在改正認識上還是可以統一的。

    既然舞蹈沒有意思,接着我們就要散場了──這次倒是和呵絲·前孬妗在行動上「不約而同」;今天晚上的方方面面可真有些掃興。

    大家已經在伸懶腰和打哈欠了──連續看了三場演出,我們的嘴裡可真不是味道呀──在清晨就要到來之前,不管你是一口之味或是兩口之味,這時都已經不是味道了──趕緊回家漱一漱你的口打掃一下你的口腔吧──大家搬起凳子,開始在那裡大呼小叫和尋子覓爺──但就在這時,台上穿著清朝旗袍(就算是清朝的吧)披散着頭發(也不是過去天鵝的小發髻)的小天鵝寡婦·包天在台上做了一個動作,一下就把我們給震住了和吓傻了──凳子和呼聲,都愣在了半空中。

    ──不單我們吓傻了和被震住了,就是剛才還在喋喋不休得了便宜還在那裡賣乖的呵絲·前孬妗,這時也有些猝不及防地哆嗦了一下──從開場到現在,話都讓我們說了,台上的演員和主演還沒來得及說話和做動作呢。

    我們廣大人民群衆在上一場戲的古戰場中成為主角,現在也把這種優越感和參與性帶到下一場戲中來了。

    我們隻顧自己了。

    我們以為我們在做和在說的一切,我們的評價、散場、尋子覓爺還是戲中的主要内容可以對台上的演員不管不顧呢,隻要我們做好了,世界上的一切都變得順溜了,但我們恰恰在時間概念上昏了頭,忽略了現在已經換場了和換戲了的事實。

    于是錯誤就叢生了。

    但就是到了這種不上不下的地步──事後我們也向寡婦·包天姑姑這麼檢讨,──台上新的主角寡婦·包天還微笑着一言不發呢;就像我們要随着呵絲·前孬妗「不約而同」散場的時候,她在台上一點都沒有驚慌一樣。

    她沒有發言和辯解,也沒有驚慌失措地認為一切要馬上完蛋和我們說散場就散場了。

    她可真是胸有成竹呀,她可真是穩得住神呀,她可真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呀──她可真是自信呀。

    她對大家馬上就要散場的事實并不發言你該散場盡可以散場,但在你們正要散場的時候,我自己給自己而不是給你們做一個多餘的動作總是可以的吧?她穿著說清朝不是清朝,說不是清朝更是清朝的旗袍,對着我們或是背着我們做了一個動作,一下就把我們給震住了和讓我們愣在了那裡。

    我們搬起的凳子呆在了空中。

    這時我們不知道接着該走還是該留下,手裡的凳子該放下或是讓它繼續留在自己手中。

    說放下又沒放下說不放下又想放下的情狀就好象說前清不是前清說不是前清它更是前清一樣讓我們感到尴尬──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這時倒不以為意。

    也許這樣做的本身就是對我們剛才輕易和錯誤判斷的一種懲罰。

    世界在我們面前真是越來越陌生了。

    我們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以為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新奇的了,呵絲·前孬妗帶領我們把可看的風景和稀罕物都看遍了,世界上剩下的都是可以省略的,沒想到在一種不經意的情況下,在我們懶散、打哈欠和就要回家的時候,一種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花朵怎麼突然就開放到我們面前了呢?在過去的百花園和沼澤地裡我們怎麼就沒有見到它呢?當年小劉兒在滿山遍野的花朵和沼澤中──就好象我們散場之時對爹娘和孩子的尋覓一樣──沒有找到,現在我們不尋找了,它倒突然說開放就開放說展開就展開地開放和展開到我們的面前和我們舞台之上。

    僅僅是為了讓我們的信念和謊言破産嗎?僅僅是為了糾正我們的錯誤和謊言嗎?或者僅僅是對呵絲·前孬妗的一種迎頭痛擊嗎──不要說我們台上的花朵不會這樣做,就是我們這些當事人,我們這些被糾正者,我們這些受惠者和受益者如果從過去的另一個角度出發就是被污辱和被損害者也不敢那麼想──我們知道隻要那麼一想,它就不但是對我們台上花朵的污辱,也是對我們自己和先人眼睛的污辱。

    她在台上做什麼了?也沒見她做什麼過分和過頭的舉動──她對世界沒有強調什麼。

    她看着我們就要走了和散場了──我們在她的前任的帶領下,她既沒有像她的前任對前任那樣展開聲色俱厲的批判,也沒有對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廣大人民群衆──剛才呵絲·前孬妗不還在舉例說明人民是多麼地不懂事嗎?──給予提醒,甚至嘴角都沒有露出一點對我們或是呵絲·前孬妗的嘲諷的微笑──不像當年呵絲·前孬妗那樣胸有成竹地嘴角露着嘲諷的微笑:你們不是搬着凳子要走嗎?你們現在怎麼走,接着馬上給我怎麼拐回來,你們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沒有露出這樣的微笑,她隻是心平氣和地自己給自己做了一個動作。

    說她做了什麼,她就做了什麼;說她沒做什麼,她就沒做什麼;她當時的動作就好象電閃雷鳴一樣,是一道裂光,是一道閃電,是一股清風和一朵流雲,一下就照亮了我們的眼也照亮了我們的心。

    我們似乎聞到了聞所未聞的空氣,我們見到了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是一道彩虹挂到了天空嗎?是雨後林子裡突然冒出的許多小蘑菇嗎?是對我們的震動和驚醒一下讓我們看到自己是在過去的迷途之中嗎?是,也不是。

    當時我們的感覺是那麼地強烈,這種強烈不僅是對于她的動作,而且這動作打在了我們身上和心上。

    但也是轉瞬即逝呀。

    後來當我們情緒平靜下來,我們回想起當年的情緒和台上的動作時,我們也和寡婦·包天姑姑一樣對往事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我們也覺得她當時在台上做的動作也沒什麼呀。

    她所做的,也就是我們平常做的──請原諒我們的不敬,甚至和我們平時所做的廣播操和工間操都沒有什麼區别──也就是穿著一個開叉的可能是前清的旗袍,在那裡甩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踢了一下自己的腿,旗袍在那裡随着甩起的風搖擺了一下;接着也就沒有什麼了。

    但是我們當時看起來怎麼就和過去的動作不一樣呢?怎麼就那麼地清新可口迎風而立呢?怎麼立馬我們就不見人而是看到一支鮮豔的雨後的花朵呢?我們當時得不到答案。

    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和以前的幾個小天鵝爛搗婆娘可不一樣,她是一個不善言詞或是懶得言詞的人,她接着隻是繼續做着她的動作罷了。

    她做完也就完了,她演完也就算了。

    一切的美景都讓它轉瞬即逝和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你不集中精力大睜兩眼接着損失就是你自己的。

    我隻管我的舞蹈我顧不了你們觀衆。

    我不再給你們解釋什麼。

    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我們佩服你。

    你隻要有這麼一個花朵的舞蹈就夠了,我們這時看着别人和過去的一切都是一堆臭狗屎。

    我們流着淚撲到了你的懷裡,我們終于找到了你。

    這時我們唯一懷疑的是:剛才你也沒有做什麼,怎麼那個動作就讓我們那麼地着迷、感動、一目十行和過目成誦呢?怎麼就成了晨鐘暮鼓和暮時誦課呢?你的鮮豔是從哪裡來的?你花朵的風範是從哪裡來的?我們弄不清楚我們就納悶,我們弄不清楚我們就不踏實;但是我們到頭來還是沒有弄清楚,因為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是從來不誨人不倦和得便宜賣乖的──這樣的人在曆史的長河裡真是不多見。

    ──隻是多少年過去之後,我們看她的回憶錄,從她書中的字裡行間裡藏着的這麼一句話,我們才稍稍明白了我們的當年哪: 細雨濕流光,春草已無魂。

     …… 魂到哪裡去了呢?接着我們聯想到她的後來和1964年的右傾和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我們就明白了,她還真不是一個普通人和一個凡人,也不是我們通常意義上說的就像呵絲·前孬妗那樣形形色色牛氣的人──穿著似乎是前清旗袍的她,這時其實已經不是人了。

    既不是單體人,也不是合體的人。

    那麼她是什麼呢?她是一株草,她是一朵花,她是清晨莊稼葉上太陽初照的一點雨露,她是大雨初歇荷塘中随風而舉的荷葉。

    她是霧中之花,她是水中之月,她是滿地萋萋的芳草,她是芳草裡爬着的一根粗壯的青蟲。

    她的腳不是兩條而是多條,她向前蠕動的身材時刻就像是我們這些庸俗的人在床上的動作──她把我們偶然的床上動作引到了她的日常生活之中。

    我們的腳不能往她身上踏上去,踏上去它就粉身碎骨,就成了一窪綠水,就成了綠水長流,就不見蹤影而不會像我們庸俗的人一樣還要留下一具發臭的屍體或是一個空皮囊或是一個土饅頭,她什麼都沒留下,她就成了一股風,成了一絲流雲,成了盤旋在實在之上的虛無,成了飄浮在空中的一團霧氣,這霧氣裡到底是什麼,你一下兩下還分辨不出來;霧氣是重要的,又是不重要的,飄浮和流動在之上的升騰是重要的,我們的摹畫和摹仿是不重要的。

    先鋒是重要的,新寫實是不重要的。

    問題是我們所見的先鋒哪一個是流動的而不是靜止的呢?──後來你又還原成了寫實。

    我們前邊沒有未來,隻是在她的一汪綠水和一團霧氣之上,我們才看到我們必要的幻想。

    我們是後院糞堆上的一隻雞,而她是霧中和水中的一朵昂揚的鮮花。

    我們過去所做的一切現在看起來都那麼地比貓畫虎和附庸風雅,而她一出來一出水就是那麼地天生麗質和獨領風騷。

    她的出現給我們帶來了問題和疑問,即:過去我們生活過嗎?我們欣賞過真正的舞蹈和藝術嗎?我們隻知道劇烈的疼痛和刺激,我們隻知道錐錐見血和血的流淌的表像,我們知不知道除了這個下層和下流社會的流動和變化之外,在這之上還有一個文雅的上流社會的流動呢?那裡一切都是不動聲色,一切都是溫文爾雅,一切都是繪畫繡花,一切都是請客吃飯,提起裙邊一動,一個眼神打過去,都是迎風而立不失其風雅呀;含而不露,就顯出了與我們的不同;平靜之下,就潛藏着我們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更大的劇烈和震動。

    我們過去的體會隻局限于我們的皮肉、我們的嗅覺和視覺;現在涉及的,卻是我們的骨髓和心靈。

    我們過去還抱殘守缺地認為自己已經經曆了大恐怖和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的舞蹈,我們已經經曆了比賽似的三個小天鵝,我們已經對舞蹈和世界了如指掌,我們已經可以高枕無憂和順水漂流,甚至已經認為寡婦·包天的表演是多餘的了,認為她的出場不過是對過去舞蹈和我們過去生命的一種摹仿和重複,我們就要尋子覓爺和搬起我們的凳子了,這次再也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但誰知道恰恰就在這個時候,天有不測之風雲呢?世間的好戲和舞蹈才剛剛開始呢?呵絲·前孬妗,小丫頭養的,你不是說你已經包打天下了嗎?甚至都不讓我們和你「不約而同」,假如說過去我們不能在那個問題上和你不約而同,現在我們可要自己和自己「不約而同」地認識到事情還沒有完。

    給我們震動和震撼、給我們偷換靈魂和概念的寡婦·包天姑姑來到了。

    她稍微在台上做了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我們就從這動作中看出了她的不凡和不同。

    因為她不再是一個人。

    過去我們總是跟我們的同類打交道,現在我們就要和花草和雨露的精靈說話和說事了。

    過去我們雖然也生活在雜草和鮮花之中,生活在黃瓜和西紅柿之中,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想到它們也能得風露之先和仙,我們心中也有許多的話兒要對它說和要對它講,我們過去總讓南飛的大雁往美容院或是往曆史的古戰場上捎個口信,我們有多少心裡的話要對她們講,我們有多少歡樂的歌兒要給她們唱──在寡婦·包天姑姑到來之前,我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我們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和有什麼不妥我們的話兒和歌兒還可以獻給别的什麼人和有别的什麼渠道能夠發洩流動和流通──于是我們成為一種什麼狀況呢?我們也就成了呵絲·前孬妗所說的我們腦子已經完全儲存滿了和積壓實了,我們再往裡加一點信息就要爆炸了。

    呵絲·前孬妗給我們指出了這種狀況并利用這狀況給我們帶進了絞肉機,而我們當時并不知道──說不定呵絲·前孬妗也不知道呢──這種已經儲滿和就要爆炸的狀态就是她和她們給我們造成的。

    我們的腦袋裡都儲存了些什麼呢?還不都是些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嗎?我們不是已經一遍一遍地唱給你們聽了嗎?為什麼到頭來我們的腦袋裡還不是空空如也而是超載和超重呢?如果寡婦·包天不來,我們還不明白這一點呢。

    隻有當她來到的當口,我們看到了雨中帶露的荷葉和迎風而立的鮮花,我們看到了萋萋的芳草和草棵裡爬行的青蟲,我們才明白我們忽略了生活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我們過去過于重視我們的現實和實在了,我們也過于地對生活勢利了,我們腦中隻想着美容院和陽台,而忘記了普天下到處都有無處不在的一下延伸到天際的小草和小草裡藏着的青蟲。

    我們忘記了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說給它們和唱給它們聽了。

    我們忽略了蟲之精和草之靈。

    我們沒有得雨露之先和仙。

    于是我們隻是草木之人隻能仰着我們黑粗的傻脖子看着别人而忘記了自己。

    我們沒有将自己的喋喋私語和盤踞在腦子中幾千年的紛亂的線頭給抽出來。

    我們還是一具具行屍走肉的臭皮囊而不是有着平靜和純潔靈性的花和草。

    當然我們過去從來也沒有見過可以這樣摹仿和附庸風雅的先例和榜樣。

    我們不知道在曆史上有朝一日還能開出這樣的先河。

    請原諒,我們的想象力和預見力是有限的。

    如果我們能早一天知道這一點,我們如果早一天不是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訴說給無處不在的花和草的話,也許我們的身心早已經輕松和自如了。

    曆史上就不會發生那麼多地不幸、争奪、戰争、糾紛和糾纏,我們也不會為了話兒和歌兒傻呵呵地從春季站到寒冬。

    我們有什麼話兒都給無處不在和我們家後院裡的花草說盡了,這時我們還到陽台下邊幹什麼呢?我們那個時候就可以理直氣壯而不是違心地說我們和你連一根煙的交情都沒有。

    有什麼事到我們家後院裡說去吧。

    ──當時台上的寡婦·包天對我們這種解釋不可置否──她在這一點上也暫時和我們沒有話兒說,她隻是大度地微笑着──這和我們和領袖沒有話兒說還是兩回事──原諒了我們因為剛剛加入花草所帶來的膚淺、幼稚、抓住一星半點和一枝半葉就以為是抓住了事物的全部的莽撞和熱情──這些可憐的剛入門的孩子雖然現在是瞎子摸象,但是他們的熱情和紅着臉蛋的積極性,就好象一個要人剛到一個國度訪問,坐在暖洋洋的房車裡看到道路兩旁的寒風中揮着鮮花和紅領巾歡呼和迎接他的少年兒童一樣,雖然看到了他們的幼稚,但是他們紅紅的臉蛋──雖然是給凍的──和張着小口──一張就被灌一口涼氣──的樣子,還是蠻可愛動人的,這個時候他就不會因為成年人的成熟而責備他們的幼稚了。

    說不定世界上還就是這一幫不認識的孩子把他當作到這個國度的真正的親人呢。

    在車裡陪着他的東道主的成年人倒是一肚子陰謀詭計──雖然我們的話沒有說到點子上,比喻也不是太恰當,隻是說了一下花草的大概方向和輪廓,也許根本上就是錯誤的,但是在當時的曆史環境下,寡婦·包1天并沒有責備我們,而是懷着保護的原意在那裡既往不咎地微笑着。

    隻是到了事後,她才在回憶錄中告訴我們雖然當時我們對她的崇拜和熱情是無庸置疑的但是論述和說出來的道理卻和她風馬牛不相及呢。

    比喻講,你的話兒和歌兒不對過去的前任和混混兒──我把她們比做沒有底氣、學問和風雅之采的混混兒,她們隻有魚而沒有木,隻有木而沒有本,隻有流而沒有源,隻有源而沒有山,隻有山而沒有雪,隻有雪而沒有飛舞在山之颠和雪之上的一層霧氣和精靈──說什麼和唱什麼是對的,你們把剩下和攢下來的熱情都獻給我也是對的,你們不對人說什麼而對花草說一切也是對的,但是錯就錯在你們不該對什麼樣的花草都暢開心腑以為所有的花草都含着眼淚在那裡等着你們所有的花草都有靈性和霧氣遍地都是可說的花草那就又在另外一層意義上大錯特錯了。

    因為按照這樣的理論來推理的話對我也十分不利呢,好象我這不是人的花草和林木、雨露和荷葉的靈氣升成和變成的精靈,就成了遍地可以交配和随便生出來的野種了──如果糞堆旁的花草也可以,你家後院的花草也可以,那我成什麼了?我不就成了遍地可見的稗子和雜草──這些東西恰恰是需要鏟除的──如同在夏天空氣中碰腿打蛋的「嗡嗡」亂叫的蚊子一樣地多餘和讨厭嗎?那麼你們跟着我還有什麼意義呢?你們為什麼還要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唱給我聽呢?你們随便唱給夏天的蚊子聽不就得了?你們還用芭蕉撲打它們幹什麼呢?──如果我是那樣的常見、容易和随便的話,你們也早就像對蚊子一樣厭惡我了,早就像拍打蚊子一樣把我趕走、轟跑甚至拍死了。

    我也等不到今天了,我也無法出世了,我現在也不會以這種含露帶霜的面目婷婷玉立在你們面前的舞台上了。

    為什麼四隻小天鵝讓我跳最後一幕呢?你能說導演對這種冥冥之中的安排是沒有用意的嗎?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這是什麼位置?這是壓軸的位置。

    如果我是隻蚊子,能讓我壓軸嗎?不但是對我的污辱,也是對你們自己、對整個小天鵝舞蹈和快樂頌時代的踐踏。

    如果我是一隻蚊子,就請你們趕跑我吧;如果我是你的朋友,你在不幸的時候來找我你在高興的時候就離開我吧。

    把我看成什麼了?把我看成了蚊子,把我看成了遍地的稗子和雜草。

    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為了大局知道你們剛剛入門,你們剛剛從一個階段到達另一個階段,剛剛從一個街道旅館到達一個五星級飯店,你們一進大堂就在那裡大呼小叫,就在那裡指手劃腳,就在那裡随便評價和仿真就像你們的随地吐痰一樣,連廁所都找不着還得我這領路人給你們指明方向──你怎麼帶來這麼一幫土冒?但是為了你們的剛剛加入和你們知道跟着我走從整體和大局來說你們還是知道好歹的我就沒跟你們計較也就将錯就錯地原諒你們罷了。

    一下也不能把你們估計得過高,一下還不能給你們将摸不着看不見的理想定得太大,那樣你們會洩氣的,你們不是一個多麼堅強和多麼有韌性的羊群,我在你們中間生活了那麼長時間,我還不知道你們嗎?你們都是一些不見兔子不撒鷹,不給土地不打土豪的人,所以現在你們錯誤理解我不解釋的颠倒當然對我本人來講是受了一些委屈,但是從全面和大局及你們現在的覺悟來考慮,把我說成是遍地野草和遍地開花從村西的糞堆旁到你們自己家的後院裡都無處不在和無處不藏大家都能得道成仙和到處可說知心話──雖然這在路途上是不可能的──說不定還有好處呢。

    如果我要利用這個事實的話,在事業一開始的時候把它作為一個蠱惑人心和帶領你們前進的将錯就錯的口号倒也無不可。

    于是不僅是從個人的大度上──那樣又把我給說膚淺了,而是從大局和長遠考慮,我也就沒有因為個人的正确而糾正你們整體的錯誤。

    就讓你們在那裡為自己的發現而激動吧,就讓你們在那裡像瞎子摸象一樣摸着一條尾巴就以為是摸着了整體而歡呼吧,就讓你們在那裡趴在地上随便找着一棵狗尾巴草和一朵喇叭花就以為是找到了自己的親人而傾訴和訴說吧。

    ──我其實并不在這裡。

    我其實并不在其中。

    我不在遍地和後院。

    我甚至根本也不在你們的故鄉。

    那麼我在哪裡呢?我在深之山和秀之林,我在山之颠和源之頭,我在雲之上和霧之中,我在天之角和地之涯,我在你們心中就是不在你們的糞堆旁和後院裡因此我也就更加在你們的糞堆旁和後院中。

    我知道你們看到我的第一個動作你們就會跟着我走,我知道你們看了我的開頭就會跟我走到結尾,我知道你們跟我一見鐘情就會把終身托付給我──你們以為已經跟我同路了和同道了,其實我們不過是共同行走的同路人罷了;我們看着一樣其實還是不一樣,我們看着一夥其實還不是一夥,我們同路而不同道,我們路同而道不同;當我看着你們在我身後跟着我走的時候,當我看着自己的追随者和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的時候,當我看到因為我的出現東方的天際也出現了一絲光明的時候,當我看到因為最後一隻小天鵝的出場而前邊的小天鵝都一一被槍斃的時候,雖然我心裡也觸景生情膚淺地産生了一絲喜悅和自豪,但是當我一個人又回過頭看着自己的前方和自己而不看這雜七雜八參差不齊的隊伍的時候,我的心又是多麼地孤獨啊。

    路同而道不同,而你身後又跟了那麼多人。

    這比一個人踯躅在路上還要孤單呢。

    一般人都是喜歡過節的,但是作為我,世界上最後一隻小天鵝──我也有如花的青春和似玉的美貌,我也有抒發心靈和情感的自由,我也有思念和期盼,我也想将來能嫁一個好人家,但是這一切我都不能像常人一樣得到──我卻懼怕節日;别人過12月20号的情人節到處都有熙攘的問候,讓我獻給你一朵紅玫瑰,但我到了這情人節的夜晚,我已經拿起了電話,但我卻不知道該把電話打給誰──當然打給我的電話是很多了──這些電話不是在祝賀我節日嗎?當我聽到這樣的電話不感到一絲安慰嗎?我也感到一絲安慰。

    謝謝你們,關懷我的朋友們。

    但當我把電話接夠了現在輪到我主動拿起電話的時候,我卻不知道該把這祝賀節日的電話打給誰。

    這個時候不是我在犯小姑娘的布爾喬亞情緒,而是我突然對世界有一種黯然神傷和對世界也就是對你們有一種失望。

    雖然我知道我在世界上本來就曲高和寡和高處不勝寒那裡本來就沒有溫暖,但是在這特殊的時刻我還是想徒勞地打撈些什麼──你們似乎與我相同的不停的電話聲反過來一下下又打中了我心中的傷痛于是我就更加孤獨了。

    在這萬衆同慶的夜晚,最後我能怎麼樣呢?最後的結果是必然的你們也看到了:我隻好也走到街頭和你們載歌載舞,我隻好一開始是強顔歡笑但跳着跳着自己也麻痹了也就有奶就是娘地真心加入到你們的歡樂。

    這個時候不是你們看我跳舞和學我跳舞,而是我看着你們的步伐從頭學起。

    一開始我還有些笨手笨腳動不動就踩着了你們的腳,最後我也認為它是一個好舞蹈唯一的缺點就是難學一點,這個時候我恰恰忘記或是強迫自己忘記我所學的一切其實當初都是我教給你們的。

    我在那裡笑。

    我在那裡和任何人一樣歡樂。

    我們的節日來臨了。

    我們唱罷,我們跳吧。

    我不是在摹仿自己走形的過去,我是在重現自己夢中的忘記。

    我是在尋找世界上一個不存在的人。

    我是在等待一輛永遠也不會開來的鄉村公共汽車或者是戈多。

    就好象你把最後的打不出去的電話隻好打給你自己你無法撥出别人的電話号碼隻好撥給自己的本機一樣,就好象你無法尋呼别人隻好尋呼自己把你的姓名打在你的呼機上自己在祝賀自己的節日一樣,這時你的心和你的身反倒在衆人之中融合了。

    你的痛苦不是嚎啕大哭,你的傷心不是潸然淚下,你的臉上倒保持着天真的笑容──我對你們的膚淺雖然一下就看了個穿,但我隻能像一個聰明的妻子嫁給一個愚蠢的丈夫由于雙方的路同道不同反倒使他們的一生平穩妥貼雙方從來沒有紅過臉我還很賢惠地侍候了你一輩子一樣──當然,你總要有末日來臨的時候,你總有得癌症的那一天;隻有當我站到你就要下葬的墓坑前的時候,這個時候我披着滿身的黑紗,我才對我身邊的子女輕輕說: 「我嫁給了一個世界上最笨的人!」 寡婦·包天說到這裡我們出了一身冷汗。

    我們扪着自己的心口問:姑姑您說的意思,是不是我們都是些就要下葬的人呢?如果我們現在還行走在世界上,我們不就成了行屍走肉了嗎?雖然我們已經歡呼了你的第一個動作,看了你的開頭還沒有看你的中間和結尾我們就知道我們過去的日子是白過了,我們過去的舞蹈是白看了,我們對過去的小天鵝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當,但是當你痛苦地譴責着我們的時候,你能告訴我們之間的區别究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