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秋風過後,對頭顱們的法庭調查

關燈
我們知道我們最終還是被砍了頭。

    大刀一閃而過抽出的冷風,多少年之後還一陣陣掠過我們的頭腔。

    是腔骨而不是排骨。

    當我們看到肉聯店挂出賣腔骨的牌子,或是路邊飯鋪挂出今天炖的是腔骨而不是排骨的時候,我們總是從心底生出一種溫暖,就像離家多年的遊子突然在異鄉的土地上看到家鄉的風味招牌一樣。

    當我們還原成街上行走的市民時,雖然我們也知道看到腔骨比看到排骨溫暖的根本原因,還是因為腔骨比排骨便宜我們吃着這個心裡更加有底,我們坐在飯桌前更能保持自己的自尊和風度,我們能夠更從容和更大膽一些,我們可以大聲地讓女招待在吃腔骨之前先給我們上一壺茶。

    這在我們戰戰兢兢吃排骨渾身不自如不自在一邊吃着還一邊盤算這一頓排骨能夠買多少腔骨所以排骨吃下來并不是在吃排骨的情況下是難以發生的。

    何況旁邊還有你的妻子或丈夫在那裡由于這排骨生出的懊惱和憤怒這種懊惱和憤怒外延成一種埋怨和責備撒到你身上,而且她(他)不直接指責排骨而一定要找一個别的東西比如是油炸饅頭或是冰鎮汽水來給你發洩一通,于是你們兩個就像是籠中的蝈蝈一樣在那裡相互咬噬和吞噬對方的肚皮或是大腿。

    用這種相互吞噬和亂咬的行徑,向别人──店主或别的顧客證明錯不在自己而是自己的配偶多麼地不是東西。

    這種相互出賣更增加了你們相互吞噬時的狠毒性和毀滅性。

    一切都無可救藥了。

    你們一頓排骨吃下來,一頓豬排或是烤小牛肉吃下來,你們一下都瘦了四兩。

    你們在吃着排骨的時候,就盼着這種憤怒和過程早一點結束;為了掩飾這個,你們把吃排骨的過程又故意延長。

    你們相互指責你怎麼站到了店主和其它顧客的立場上了?但每個人都不承認這一點。

    出了飯館你由衷地在心裡說: 「下次再不能吃排骨了。

    」 這時你突然醒悟目前有比拋棄排骨更難拋棄的問題,開始有意把憤怒轉向飯鋪或肉聯店: 「他們有什麼了不起!」 但你的配偶一陣風似地就掠過了你的身邊和頭顱,她(他)對你的讨好和排骨的化解半點不買賬。

    她(他)知道你這種讨好和化解的本身已經不是為了排骨而是為了排骨之後的日子怎麼過這點陰謀和伎倆。

    排骨的風波還要持續一段時間呢。

    但你今後不再吃排骨了。

    我不吃排骨。

    你說。

    在你第二次婚姻的時候,你的情人和愛人向你求婚或是要求你對她負起責任提上褲子要認賬接着就要和她結婚的時候,你由衷地說: 「我可以和你結婚,但有一個條件。

    」 「什麼條件?」 對方怵目驚心地問。

     你答:「隻要你不讓我吃排骨。

    」 後來你就結婚了。

    你們總吃腔骨而不吃排骨,這時你們吃得是多麼地從容、鎮定和旁若無人呀。

    我們原來就是一個腔骨。

    真是吃一塹長一智。

    你從這一點上發現自己還有救。

    從此你就對世界和你自己充滿了信心。

    這就是我們對腔骨而不是對排骨所以這麼有感情的原因。

    雖然我們也知道腔骨就是腔骨,它外在的美好和詩意都是我們人為加上去的,但是我們還是對腔骨一往情深。

    你好,腔骨。

    我們路過腔骨的時候,我們總要這麼說上一句。

    路過動物看它腔子的時候我們也這麼說。

    當我們的頭顱随着血的剎那間噴湧滾落到一邊去球的時候,我們看到我們直立的身架上就剩一個冒煙的腔子雖然這腔子還沒清洗肉乎乎也血乎乎到處粘連模糊面目不清眉目不展就像沒出滿月的孩子眉毛鼻子還一把抓,我們還是像對有過一段美好感覺和快感的情人雖然現在要破裂了和去球時說的那句矯情的話:我們無怨無悔。

    我們還像平常路過别人和别的動物的腔骨時說的那句老話和套話但是不管怎麼說為什麼每次都有它獨特的新意呢?──為什麼就像小劉兒的著作一樣每次捧讀随便翻到哪一頁都能讀出一遍新意呢?──我們對着自己也照舊說了一句: 「腔骨,你好。

    」 當然,事後我們才知道當一開始我們說着「腔骨你好」的時候,我們是不是就一定和肯定理解腔骨呢?就真的把握了腔骨和排骨的差異了呢?由戰戰兢兢到自尊從容是不是就因為一個差價和便宜呢?一開始我們不管是在肉聯店或是在飯館都是這麼認為的。

    一個是四塊七,一個是五塊六,九毛錢的差價成了我們填充和充滿了幸福感的不可逾越的溝壑。

    當時我們像蝈蝈一樣張着牙齒噬咬和撕扯對方的肚皮和血肉的時候,我們也是這麼想的。

    回家的路上我們還用這種思路來鋪排今後的日子呢。

    當我們開始第二次婚姻的時候,我們還以此為由頭和看它今後的發展呢。

    「隻要你不讓我吃排骨。

    」事後──總是事後我們才明白,當你要求自己不吃排骨隻吃腔骨的時候,你對腔骨是不會有根本的醒悟和認識的;隻有當你整天真的不再有排骨頓頓吃的都是腔骨這時你不知不覺地對排骨又有些向往和懷念的時候,當你坐在家裡的飯桌旁和你的配偶慢條斯理地吃着腔骨的時候,這個時候你的内心在說: 「我多麼想到飯鋪去吃一次排骨呀。

    」 就好象和平的日子過久了你多麼盼望一場戰争一樣,就好象平靜的水面總是平穩你多麼盼望一場風暴一樣──隻有到了這個時候,你才知道你為什麼對腔骨一往情深。

    隻有到你盼望排骨的時候,你才知道你為什麼那麼放心和穩重腔骨。

    絕對不是差價的問題,當然差價也是一個重要因素,但它隻是龐大事物的激活而不是決定事物發展的内核。

    它的内核和核能是什麼呢?通過一場夢,通過一陣秋風,通過天上飄過的一朵流雲,通過麥田裡蝴蝶飛舞的線迹,通過老朋友或是老關系──就像瞎鹿歌裡唱的絕對不會是新關系──的一句無意的話,你突然毫不相幹地明白了,你在日常生活中為什麼從腔骨身上得到那麼多的溫暖直到對這三月的陽光由于一成不變過久而産生了膩歪這時你為什麼又盼望陰天。

    那就是因為你對多年之前那次集體砍頭的溫暖的回憶。

    腦子中你已經把這個特别的溫暖給躲避、排擠和故意遺忘了。

    你已經故意在計算機的硬盤中把這個信息給抹掉了和刷掉了。

    就好象你計算機中記着一大排關系的名單,後來你故意把他們(她們)給抹掉了和刷掉了一樣。

    當然也因為那是一次集體的行動而不是你單個的行動,于是你對這個集體的行動就不去負個人責任了。

    而小劉兒對我們的記述,又總是那麼大而化之一下就把我們集體、總結、歸納和邏輯掉了。

    他文章中出現的總是群像而不是個别和典型。

    他總是像菜市場的賣菜大嫂一樣,一看太陽下山,就把我們像蔫了的韭菜一樣一毛五一堆給處理掉了。

    而我們藏在這一毛五的一堆裡還無動于衷。

    這真是典型的東方思維從小劉兒到我們大家。

    說是自我恰恰不是自我。

    你這樣對待我們倒還沒什麼,反正我們也習慣了和麻木了,但是可苦了那幫到我們故鄉來的外賓了。

    馮·大美眼,卡爾·莫勒麗,呵絲·溫布爾,基挺·米恩,巴爾·巴巴,牛繩·随人和橫行·無道。

    當然,現在看來他們也無動于衷,時間一長他們也已經被同化了。

    他們也已經串種和麻木了。

    就好象我們在街上碰到一個在此地居住多年的外國人一樣,他(她)的形象是外國人,他人還是外國人嗎?他們對腔骨的一往情深也覺得是一個便宜和差價的問題,這裡也同樣寄托着他們的溫暖和回憶。

    涼快并不在空調的冷風裡,而在大汗淋漓的麥田之中,突然一股小風吹到你的身上;痛快是在痛之後而不是快之中。

    一切都忘記了嗎?忘記了過去就意味着背叛也忘記了嗎?直到第二次婚姻的時候,你還隻記得說:隻要你不讓我吃排骨。

    就是不說排骨,你也會說隻要你不讓我吃泡飯如果你是一隻山羊你也會說隻要不讓我吃雪蓮。

    隻要你不讓我到麗麗瑪蓮。

    隻要你不讓我吃菠蘿馬蹄。

    隻要你不讓我吃山藥蛋。

    隻要你不讓我吃羊蛋。

    隻要你不讓我吃羅蔔炖肉。

    隻要你不讓我吃梅菜扣肉。

    隻要你不讓我吃奶酪、汽司和蓖麻──隻要你不讓我吃雞毛,真的是一地雞毛嗎?我是你爸爸是不錯,但我是你爸爸嗎? 沒有頭顱的腔子就這樣排山倒海地向前走去。

    身子和腔子都已經走了,剩下的頭顱在想些什麼和算些什麼呢?多少年之後,我們看到他的頭皮、眉眼、鼻子、耳朵、胡須和性感或不性感的嘴唇都風化掉了,但是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這些被風雨侵蝕的顱骨是一副懊悔、煩惱和深刻的神色。

    它們生前也許參差不齊,膚淺和浮躁者居多,不說别人,就說小劉兒他爹或是白螞蟻吧,還有後期的老曹和老袁吧,還有外來的橫行·無道和牛繩·随人吧,還有女兔唇和女地包天吧,還有卡爾·莫勒麗吧,但是他們風幹之後頭顱出現的表情,都和生前深刻的劉全玉、郭老三和馮·大美眼一個模樣了。

    當我們看到這些挖掘出來或一直在野地裡扔着被狗啃來啃去的骷髅,我們總覺得前人比我們憂郁──憂郁是一種美──和深刻。

    接着我們要問:這些頭顱和骷髅在懊悔和反思些什麼呢?我們需要用我們的心和這些頭顱和骷髅對一下話。

    這裡有一個前提是:這些頭顱和骷髅,都是我們的叔叔大爺或是我們的二舅呀。

    二舅,你們在想些什麼?不是都上吊了嗎?走的時候不是都義無反顧和興高采烈嗎?不是都領到通向地獄之門的通行證和口令了嗎?現在你們的骷髅,為什麼竟是那麼地煩惱和懊悔,疼痛與撫摸呢?是不是有些虛張聲勢和故作矯情呢?事情有那麼嚴重嗎?世界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就不能在飯後茶餘和談笑之間讓它煙消雲散嗎?當你們已經是骷髅已經和我們生活在不同的時代和空間裡,你們的心還從過去的日常生活和人生經曆中拔不出來嗎?就像你們在以往的生活中,從另一個人身上和心上拔不出來一樣。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親人們,你們怎麼反倒固執起來、矯情起來和不懂事起來了呢?一開始想不明白,過後也想不明白嗎?生前你們沒有欠誰什麼,死的時候也是明明白白。

    沒有誰糊裡胡塗地結束自己,沒有誰随波逐流和随機應變,一個個都很有原則和死得其所,大家都領到了腰牌和得到了通行證呀。

    進入另一個世界時大家都大大方方和不失體面。

    如果是大家的骷髅都在那裡歡笑──在深更半夜和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經常能聽到黑黝黝伸手不見五指的故鄉的田野上不斷傳來骷髅的猙獰的歡笑,在風雨交加和電閃雷鳴的夜晚我們經常能看到骷髅和鬼魂在那裡狂歡和跳舞我們倒是放心了,但是現在到了沒有月亮的漆黑的夜晚田野上平靜無事和鴉雀無聲連一點撲閃撲閃的鬼火都沒有出現我們心裡倒是發毛了。

    我們會放不下心和提心吊膽地想:我們的前輩都到哪裡去了呢?随着你們漆黑的田野上骷髅的深刻的歎息,你們可知道村莊裡的後代和孩子們,也随着你們為你們當然主要是為自己深長地歎了一口氣呢。

    不管是爹地或是白螞蟻,不管是老袁和老曹或是牛繩·随人和橫行·無道,你們可真不替你們的孩子争氣。

    當然事後我們再想起自己的歎息和氣憤,也感到非常膚淺和非常骷髅化了。

    但當時我們可是一頭就紮到氣憤之中像你們一頭紮到深刻之中一樣拔不出來。

    我們對田野充滿了恐慌。

    在上吊的人群中,唯一拉下的就是一個六指,如果大家的骷髅都在歡笑和跳舞,剩下一個剃頭匠的骷髅在那裡向隅而泣我們能夠理解──這是上一輩子欠下的因緣,但是現在大家都在郁郁寡歡和從窪地的角落裡傳出一聲聲狐獨的、無助的深長的歎息,本應備受頭骨和靈魂煎熬的六指,現在倒像一個沒事人一樣在那裡東遊西轉和無動于衷,就讓我們對你們的死後啼笑皆非了。

    他倒比你們顯得可愛呢。

    他既不深刻,又不歎息;既不懊惱,又不反思。

    就像你們狂歡他在那裡痛苦會增加你們的幸福一樣,現在你們煎熬他在那裡無動于衷更增加了你們的痛苦和憤怒了。

    你們會想:這成一個什麼世界了?有通行證到達這個世界倒是一番痛苦,沒有通行證溜過來和蹭過來的人竟在那裡大搖大擺和如入無人之境。

    大廟是為他蓋的嗎?茂盛陰森的古柏是為他栽的嗎?問題的複雜還在于對他的不解:他這樣表現是原于破碗破摔呢,還是他在你們之前就已經對這漆黑的明天的田野有了清醒的認識呢?是真傻呢還是在那裡裝傻充愣呢?是真的可愛還是在那裡對我們大家有更加狠毒和毒辣的陰謀詭計呢?你們擔心着他會對你們一網打盡呢。

    你們骷髅的苦惱還是複雜和多層次的呢。

    鬼魂的跳舞和骷髅的狂歡的日子還沒有到來──它什麼時候才能到來呢?你是沉思的大衛嗎?你就是沉思的大衛,也是中午睡覺剛剛起來睡覺之前又剛剛關系現在赤身裸體坐在床沿上在那裡疲憊地沉思和胡思亂想罷了。

    我們盼望着我們故鄉的原野上燃起沖天的篝火,一天一夜都不熄滅,已經過去的叔叔大爺和嬸嬸妗妗們立起和抖起自己的頭顱在那裡跳舞。

    雖然他們沒有身軀身軀已經離他們遠去,地上圍着篝火一跳一跳的都是一些失去身軀的像尿罐一樣的單個的頭顱和骷髅,但是看着它們在那裡歡快地蹦跳,它們感到一些溫暖我們也得到一些感動。

    跳着跳着它們從骷髅的空腔裡就發出了驚人的喊叫和把握不住自己也把握不住世界的怪笑,但是我們聽起來怎麼那麼親切就不知不覺流下了淚──乍看起來乍聽起來你對這些像尿罐一樣的骷髅在那裡一蹦一蹦發出怪叫會感到恐怖,但是當你知道這些骷髅的前身是誰的時候,你就不會感到恐怖而隻會覺得溫暖了。

    他們就是小劉兒哥哥,白石頭哥哥,曾經以高大的身軀拉着我們的小手在河邊行走的孬舅、豬蛋大叔、牛根叔叔和牛繩·随人大伯,還有那個已經有些啰嗦的老袁和老曹大爺,兩位老人家的背在我們故鄉的河邊都有些駝了,他們就是再啰嗦和再絮叨,我們見了他們還是要親切地喊一聲「老袁大爺」或是「老曹大爺」,還有儀态萬方的馮·大美眼,還有打小就和我們在一起割草剜菜的女地包天和女兔唇,還有多才多藝的六指叔叔和瞎鹿叔叔……都是我們的親人呀。

    六指叔叔把一個尿罐都能理成美國飛行員那樣的闆寸,瞎鹿叔叔的笛子和二胡吹得和拉得多麼哀怨和傷感呀。

    過去的哀怨和傷感對于我們的現在是一種啟示或是預感嗎?是一種前奏或是過門嗎?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隻笛子或一把二胡,把我們故鄉都吹得升騰了和把月亮都拉低了。

    現在他們都不在了,他們變成了一片瓦礫場上到處亂扔的破磚亂瓦他們的頭顱和骷髅就這麼在野地裡四散着。

    當我們抱着我們親人光秃秃的頭顱的時候,當你們的血肉和筋腱和睫毛都被風化和吹散的時候,我們的淚落到了你們臉上,你們的表情還是大張着口腔一成不變。

    我們不知道你們的身軀毫無主張地走到哪裡去了。

    你們生前我們沒有照顧好你們,你們死後為什麼還是愁眉不展和一副深刻的表情呢?你們沒有跳舞和狂歡。

    你們好象死得和走得不太安詳。

    你們在懊惱什麼呢?你們在反悔什麼呢?過去的世界上還有什麼放不下和牽着心的東西呢?再好的深刻過去一段也都是飯後茶餘的一句笑話,愁眉不展隻能得到後來人的另一番嘲笑,當你們的血肉、筋和睫毛漸漸已被風化和吹散的時候,你們知不知道人間的懊惱和深刻也會被風化和吹幹呢?一陣風你們就去了。

    你們為什麼不跳舞?你們為什麼不開篝火晚會?如果你們不開和不跳,我們可要在這故鄉的原野上,再起另一座麗麗瑪蓮的五星級飯店了。

    我們會象當年的孬舅和豬蛋一樣,在裡邊胡作非為和群魔亂舞。

    我們都不是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或是要守護我們故鄉的黃昏和田野。

    我們還是可以馬上對話和談心的。

    我們的身軀沒有了,但是我們的頭顱還是可以馬上到村西的牛屋裡去,我們的頭顱圍着桌子或者幹脆就放到桌子上擺成一圈,我們就可以開一次新的讨論會和對話會了。

    我們可以讨論一下為什麼我們要深刻和愁眉不展,弄得後代和後來人都有心理負擔。

    我們可以忘掉我們死後的過去,我們為什麼就忘不掉我們的生前呢?有什麼共同的不如意、不爽快和疙疙瘩瘩的種種别扭呢?──不是共同的還不算,如果是單個的苦惱為什麼死後都是千篇一律的愁眉不展的表情呢?一定有一個共同的情結。

    而且這個苦惱和疙瘩絕對不是針對别人,如果是針對别人我們可以外延成一種憤怒──當然我們這種在日常生活中的憤怒的發洩都是尋找最薄弱的環節入手了,他們可能是我們孱弱的父母,當然最可能的就是我們的孩子。

    下雨天為什麼打孩子呢?純粹就是為了閑着就是閑着嗎?不,這是我們憤怒的集中。

    我們在睛天的日子裡過了一段總是盼着下雨。

    為什麼小劉兒生前的身上總是青一塊和紫一塊呢?就是小劉兒他爹那個老雜毛集中了對我們、對大家、對故鄉和對世界的所有的不快。

    但現在大家和小劉兒他爹的區别在于,我們不但對别人和客觀、對世界和故鄉産生了不滿──不滿就是我們進步的開始和起點,而且開始對自己的生前和平生也發生懷疑,這就使問題更加複雜和讓人愁眉不展了。

    他們死後對我們後代倒是滿意了,見到我們他們的頭顱沒有憤怒甚至還有一些久别重逢的親切和欲言又止。

    他們現在糾纏的僅僅是自己。

    這是他們上吊的标志。

    這次他們倒是把我們像一個屁和一個蛋一樣輕松地給放過去了──你們把自己倒是留在了海關的另一邊。

    飛機就要起飛了,但是你們就是不往自己的護照上蓋出境章。

    你們以為自己是有問題和不宜出境的,雖然你們的身子早已經出境了但是你們的心還是留在了故土和祖國。

    你們的靈魂開始糾纏起你們的前身。

    這個标志就是你們的愁眉不展。

    親愛的爹爹,你們知道你們這樣跟自己過不去,比當年你們打我踢我擰我和掐我還讓我心痛。

    你們打我們踢我們擰我們掐我們那是為了我們好,現在你們打自己踢自己擰自己和掐自己是為了什麼呢?我們的心都在滴血。

    為什麼當你們的血肉已經化成了一撮塵埃,你們的頭顱成了張着嘴的一塊風化的不變的骷髅,還要給你們的後人留下愁眉不展的表情呢?看到這個表情,你們的兒孫們比自己遇到煩心事還要苦惱和百思不得其解;不弄懂和弄通這一點,我們的日子也過不安穩,我們提着和懸着的心也放不下。

    一個頭顱是這樣沒有什麼,問題是全部的頭顱都是這樣,這就讓我們對你們這個共同的情結也像你們一樣繞不過去和趟不過這條河了。

    到底是為了什麼?你們把你們的苦悶留到了自己的心中和你們的表情裡。

    我的親愛的哥哥。

    一個愛你痛到骨髓的人問。

    ──讓我們看着你們的骷髅還猜着你們的心事。

    同時,你們這一手可真夠厲害的,你們生前的打我們踢我們擰我們掐我們沒有把我們制服,現在你們的愁眉不展倒是把你們的後代給難為住了。

    不但是小劉兒,就是故鄉的所有的後代,這個時候都抓着自己的青頭皮說:「這比打我們掐我們還讓我們為難呀。

    」 又摸着自己渾身光滑沒青也沒紫的身子說:「當初我們還真是小看了爹。

    」 我們打着燈籠,往河裡放着七月十五的鬼節的燈紙船,我們試圖通過這河流來溝通我們的過去和你們的現在。

    我們怎麼不能回到同一天呢?時間就那麼重要嗎?我們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爹爹的頭顱,我們把它們抱到自己的懷裡,就好象我們小時候你們還沒來得及打我們踢我們擰我們掐我們的時候還親我們愛我們把我們當成你們自己──那時我們還是一個粉紅的肉團呀──的時候,你們把我們抱到懷裡一樣。

    我們也愛着你們和親着你們。

    我們的嘴唇上沾滿了骷髅的風化的粉末。

    瞎鹿的後代小瞎鹿在那裡像當年的瞎鹿一樣拉起自己的胡琴,我們像當年的爹爹一樣小我們在田野和骷髅間跳起舞,沈姓小寡婦的後代小沈姓小寡婦像當年的沈姓小寡婦一樣甩着自己的水袖,潸然淚下地唱道: 爹爹爹爹你不說話 你愁眉不展是為什麼 是大年三十無白面 還是寒冬臘月仍穿單 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還是紅旗沒有到吳起 是門上沒有葫蘆頭 還是洞房鑽出個大馬猴 是生平沒有盡如意 死後才這麼瞎起膩 黃河流水嘩拉拉地響 隻見骷髅不見爹娘的心房 摸天摸地能摸着高 曲裡拐彎摸不出爹娘的彎彎繞 你生前打我罵我是對我好 死後不該給自己留煩惱 ………… 群起而舞,都甩着自己的長袖。

    鬼魂和骷髅沒有舉辦的篝火晚會,我們給他們舉辦了。

    一絲曆史的個人苦惱和煩心事,牽動了多少現代和後代人的心呀。

    什麼是現在和後現代呢?大不過也就是田野上一群人在為鬼魂和骷髅舉辦篝火晚會和群而起舞了──這個時候身後怎麼就響起拖拉機和推土機的轟鳴聲了呢?田野是什麼田野?是一群身軀已經走後留下一地頭顱的田野。

    是花團錦簇的田野。

    在這樣的田野上為什麼起舞呢?是因為我們不懂頭顱和骷髅、爹地和阿娘的心。

    他們的心被身軀帶走了,留下一地張着嘴的骷髅。

    我們不了解他們生前的苦惱和不如意,現在這種苦惱和不如意就加倍還到了我們現代、後代和後現代人的心上。

    就湧到了我們的心上。

    我們做了換髒手術了嗎?他們克隆了嗎?他們的心怎麼在我們的體内跳動呢?怎麼弄得我們也悶悶不樂呢?誰是鬼魂呢?我們才是鬼魂。

    誰是骷髅呢?我們才是骷髅。

    當初你們喝了鹵水也沒這麼慘──問題是這靈魂克隆到我們身上并不合拍,于是怎麼能不出現雜音、顫音和時刻的心跳過速呢?以前我們不知道人人的心跳過速是怎麼回事和從何而來,現在我們知道了。

    但我們知道這個并不是知道了事物的根本,到頭來我們對跳動之後的心事還是一無所知。

    就好象當年爹地不知女兒的心事和房事一樣,現在我們也不知爹地你們的心,當然也就不知道我們自己的心。

    我們是一群沒有心和沒有肺的人。

    萬裡長袖且為誰在舞呢?當我們一塊和骷髅坐在村西會議桌上我們還這樣想。

    雖然拖拉機和推土機看到我們的篝火就像轟炸機看到了地面的标志和目标一樣尾随而至,但是我們的靈魂和前邊的鬼魂、後來的骷髅和前邊的骷髅都一下提起自己的腦袋四散奔逃,然後快速而準确地坐在了牛屋的會議桌前。

    會議桌上已經蒙滿了灰塵。

    好長時間沒有開會了吧?不但孬舅和郭老三這樣生前愛開會的人這麼嘀咕,就是在場的所有的靈魂和鬼魂,一下都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

    當然這和生前的會場還有不同,生前的會場總是亂七八糟,人們的坐相總是東倒西歪,從每個人的神色和表情、姿态和抓茶杯的動作,都可以看出他們個個有主見,個個對世界有一整套自己的想法和溝通世界的渠道,誰内心都對别人不服氣,誰說話和發言都得不到大家的共鳴;但是當一群骷髅共同坐在會議桌上或是擺在會議桌上的時候,我們看到這會場是多麼莊嚴肅穆呀,頭顱的擺法和口型的張法,是多麼地整齊劃一呀。

    生前的情結沒有共同,到了頭顱的時代心事和心聲一下就統一了,雖然我們不知道這心事和心聲是什麼。

    我們深邃的骷髅的眼睛的黑洞看着一個方向,我們口型張的幅度一樣大小和深淺──雖然骷髅的具體形狀由于生前頭型大小的不同還有所區别──像小劉兒他爹生前就是有名的小頭梨,但是大家的向往還是一緻的。

    外在的音樂這時候響了起來,就好象秋風在我們身邊和田野上穿過一樣。

    這是一首歌頌我們爹地的歌,這是一首我們歌頌爹娘的歌,這是一首歌頌我們童年的歌,這是一首歌頌我們少年的歌。

    這是稚聲合唱。

    這是拔高的單個的女聲的遊絲。

    這是胡琴的低拆和抽泣。

    這是占滿了整個田野的管弦樂隊和交響樂團的猛然轟鳴和從天而降的打擊和敲擊。

    秋風從我們骷髅頭上掠過,使我們一下子又回到了我們被砍頭的時光。

    過去我們從來沒有合成過一個人,現在合成了。

    過去世界從來沒有平衡,現在平衡了。

    過去事物總是有它的兩端,現在成了一端了。

    我們得到了安慰,我們得到了溫暖。

    過去的我們就像是寡婦的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現在一下就遇到了春風,冰雪溶化,我們的心聲就像春天的泉水一樣,一下就汩汩地流出來。

    我們一開始是來到了一個會議室,我們一開始對開會毫無信心,但是當我們來到這裡的時候,我們怎麼對周圍的環境和氣味是那麼熟悉呢?一開始還不熟悉,但是當我們走着走着,就好象走回了我們的夢境,這裡我們似乎來過,這裡我們似乎夢過,這是我們常夢的幾個支柱之一。

    就是這麼一個堡壘和瓦窯,就是這麼一條青草地之中的涓涓的河流,就是這樣飛速行走的路,就是這樣一望無際的花朵。

    我們又像一個人推開了一座塵封好久的老屋,陽光透過牆上的窟窿強烈地射進來,蜘蛛網布滿了房梁,我們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境地,但是不,因為外在的一個聲音,一個「吱呀」的開門聲──也許連這個開門聲都沒有,是遠久的一個「吱呀」的開門聲在我們腦子中的回蕩,一個蜘蛛爬行的動作和形象,我們的腦子「呼降」一聲就開了竅,我們一下就對這裡是那麼熟悉,我們一下子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我們觸摸過的一切。

    我們走到和看到了牛屋之後還有一個牛屋,牛屋是永遠走不到頭的,我們不單看到這裡總有一個人彎着腰在一團亂麻中和一堆亂鐵中翻找和搗鼓着什麼,更重要是我們看到一個連一個的空蕩蕩的大房間,一排排的牲口架和秋千架上,還拴着千萬個模樣相同的來回搖蕩的繩套。

    當頭顱和骷髅豸行着看到這一切的時候,幹枯的臉上終于有了青春。

    它又開始向往而不是愁眉苦臉了。

    為了這個,它幹枯的臉上,竟落下了一顆豆大的淚珠。

    噢,我還是上吊的并不是砍頭的。

    我是自覺的并不是被迫的。

    我在日常生活中沒有苦惱。

    我苦惱和愁眉不展的原因是并不是因為現實而是因為夢境。

    我們一齊做了一個或一批格調低下的夢。

    我們是為了夢而不是為了人生,我們是為了下意識而不是為了意識。

    一切都滿擰了,包括田野上的篝火和舞會,包括現代和後現代。

    我們差着好幾個層次呢。

    我們差着有和無、生存或者不存在呢。

    我們差着光榮和夢想呢。

    我們差着現實操作和胡思亂想呢。

    我們差着低級和高級呢。

    問題是這個低格調怎麼突然就竄到高層次裡去了呢。

    但這一切的發現和發展,都是因為一個最現實最低層次低格調它不是音樂也不是合唱的推土機和拖拉機的轟鳴,這才是令我們啼笑皆非的。

    草叢和花朵為什麼哪麼熟悉呢?原來我們穿行在其中聞到了他娘的私處的味道。

    這是我們為什麼拒絕草叢和花朵的原因。

    為什麼愁眉不展,為什麼痛苦,就是因為一個共同的夢──這個夢是什麼呢?現在我們追究的已經是這個了。

    不會描寫風景的作家不是好作家,沒有思想的作家也不是好作家,那麼沒有夢境呢?我們的小劉兒是不是一個好作家呢?雖然我們知道這個時候的小劉兒已經是小小劉兒了,隻是為了方便,我們還在這裡繼續用小劉兒罷了。

    用小劉兒也不是小劉兒了。

    豬蛋也不是豬蛋了,孬舅也不是孬舅了,老曹也不是老曹了,老袁也不是老袁了,大美眼這時已經是小美眼了,現在世上已經時興小眼了,已經時興眯眯眼了──爹爹也不是爹爹了。

    追尋一下爹爹的夢境和反悔沒有壞處。

    我們總是怪爹爹不理解我們和把我們身上擰得和掐得青一塊和紫一塊,但是我們什麼時候體諒和理解過爹爹呢?爹爹那一顆破碎的心。

    一遇到問題我們就責備爹爹的現實和日常,怎麼在日常的方向和每一個細節上都是一個不着腔調的人呢?但是我們沒有考察爹爹的内心和夢境。

    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隻是了解了一個表面和日常的爹,我們不了解一個廣大和飄渺的夢中的爹。

    我們隻會說爹爹爹爹你不說話,你愁眉不展是為什麼,是大年三十有人逼債呢,還是女兒變成了白毛女呢?大不了我們再考慮一下爹爹的男女之間的關系問題,這時就覺得已經夠體貼夠深刻也夠通情達理了,但是我們沒有考慮到爹爹的下意識和他的夢。

    我們隻考慮在意識和日常中爹爹是怎麼蠻橫無理的,我們沒有考慮在下意識和夢境中爹爹是怎麼受煎熬的。

    我們隻知道爹爹在日常生活中一地雞毛中是如何猥瑣一張熟悉的嘴臉,我們不知道爹爹在一地頭顱中是如何深刻和一下子讓我們陌生的。

    爹爹飄渺起來,原來也是整個心充滿了天地,原來也是如大鵬展翅翺翔九天處處沒有着落和不着邊際。

    這時我們一下就跟不上爹爹了。

    爹爹為什麼在日常生活中擰我們和掐我們呢?于是這也就成了活該。

    爹爹看似在日常生活中和我們在一起,但是他的心,當他一個人走神和做夢的時候,他的心就不在這裡了。

    我們在日常生活生和一地雞毛中糾纏他老人家,他老人家隻好與民同樂和與兒同樂地也是無奈和歎息地隻好用一地雞毛的方法來對付我們了。

    他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當我們身上被掐得和擰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時候最先在心裡落淚的是誰呢?不是我們這些被擰得和被掐的人,而是擰我們和掐我們的爹爹。

    不是爹爹要擰我們和掐我們,而是我們把爹爹逼到了這一地步。

    這時憤怒和落魄和不知身在何處的不是我們,而是我們的爹爹。

    我們頂多隻是關心過他的日常生活享受、到哪裡度假帶着家屬,大不了再關心一下他老人家的關系生活,送上一水的小姑娘,但是我們什麼時候關心過老人家的下意識和他的夢境呢?我是在下意識和夢境裡命令行動,老人家在上秋千架或是斷頭台的時候這麼說。

    老人家還痛心地說:别跟我一般見識。

    但是我們還是得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