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個學術的新時代:對前兩卷文字的牛屋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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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自己下到大池子裡泡着去了。

    沒有的攬子的下部自由地飄蕩着一叢水草。

    他還在那裡露出幾分譏諷的微笑冷冷地看着我們呢。

    我們慌裡慌張地脫下了我們的衣服──在脫衣服的過程中,我們一下又出現了自我競争和比賽的場面──這和剛才在會議桌前的正襟危坐可不一樣,剛才是看誰腰闆挺得直,現在是比賽誰能把這身正而八經的皮早一點給扒下來。

    好象誰早一點扒下來,誰剛才穿的就不是西裝而是長衫或短打扮或幹脆沒穿衣服一樣。

    還沒等劉教授動手,我們自己内部就分化了。

    不是分化在理論、理智和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而是在一個澡堂子裡看誰的衣服脫得快的比賽上。

    不時傳來你的衣襟纏住了我的褲腰,你的領帶扯住了我的脖子,你的旗袍扭住了我的胸罩等争吵。

    有的已經大打出手了。

    最明顯的是俺爹和他剛剛在嚴肅時期還是好朋友和親密戰友的白螞蟻又開始搶一個木墩,到底誰先坐上去好把自己的褲子脫下來而打罵和撕拽起來。

    先脫了衣服和裙子的,就不管後脫下的,自顧自地像鴨子一樣「撲通」「撲通」地跳到大池子裡去了。

    先跳進去的馬上像劉教授那樣躺倒在水中接着像水貂一樣将頭在水面上轉來轉去也就放心了,後脫衣服的就擔心池子裡的位置一會兒會不會給人占滿而沒有我的位置了呢?位置的重要,再一次提到了大家面前。

    不但池子裡的位置重要,還有噴子下面呢?一會搓背的時候能不能占到一個闆凳呢?搓過泥打過肥皂沖過腦袋接着能不能占到一個竹床再讓人泡一壺茶呢?大家一下就告别了穿衣服的過去,回到了更早以前的瑣碎、浮躁和紛争之中。

    我們從理論和理性上不願意回到過去,但是當我們面臨着現實的時候馬上從日常生活的細節中就回去了。

    當我們起了紛争和議論的時候,我們接着不就要總結過去了嗎?不就要糾纏曆史了嗎?──這也是劉教授收拾我們的辦法之一種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劉教授一下就達到了他的目的。

    這時我們也看到他終于放心地躺在那裡開始閉着眼睛單純地享受關熱水的浸泡了。

    他終于放心的躺在那裡開始閉着眼睛單純地享受着熱水的浸泡了。

    他終于長出了一口氣。

    他終于可以不拿我們當回事了。

    他現在隻考慮如何将身子泡透,如何去搓泥,如何去沖頭和如何去占竹床和泡茶就夠了。

    他有資格比我們單純。

    他完全可以把剛才所有的擔心和煩心,現在一股腦摔到我們頭上。

    當我們一批一批前赴後繼像鴨子一樣跳進池子,我們一下就糊裡胡塗地回到了過去。

    我們本來已經往前走了許多,現在又糊裡胡塗地回去了。

    接着我們又發現一個更大的問題,那就是不但我們脫了衣服跳了進去,連過去的我們的所有婦女,現在也脫掉長裙和晚禮服像企鵝一樣「撲通」「撲通」下了水。

    我們一下不就男女同浴和一下倒退到異性關系的地步了嗎?這個時候你就是理性上能加以控制,身體下部你能控制嗎?幸好我們已經在另一個階段大家都一起割了麻煩,才沒有出什麼大事。

    但是婦女對我們還是有些誘惑呀。

    她們的下身雖然也被除了一下,但是她們的上身呢?她們美妙的Rx房,還像茄子一樣在那裡滴溜溜着呢。

    就好象戰争已經結束了,但是廢墟上還停着一輛輛廢棄的坦克和一條條風吹日曬的戰壕呢。

    這個時候我們就不敢說我們不去總結過去和曆史了。

    我們的心情和剛才已經大不一樣了。

    我們早就想着和盼着這一天了。

    怎麼還不總結呢?讓我也說一說過去的美妙時光吧,我心裡憋着一肚子話要說呢。

    這個時候開始進行總結就不是被迫的而是主動的,就不是後退而是前進,就不是面面相觑的水貂而是像鴨子一樣要滔滔不絕。

    已經不允許你慢悠悠地在想自己的心思了,公共汽車已經到站了,大家都在争先恐後地往上擠,你不幹點損人利已的事情,你還上不去這班車呢。

    這時劉全玉教授倒是拿上了架子。

    全場就剩下一個小劉兒還在那裡傻愣愣地不谙世事的變化停留在原來的地步呢。

    看來他是要被我們從車上擠下去了。

    他的眼鏡片已經被蒸汽給打濕了。

    他眼鏡之外的我們全是一片模糊。

    他既看不清劉教授在曆史之中的從容鎮定曆史在他的手中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看不出人民群衆早已經由剛才的當家做主再一次淪落為無家可歸的喪家之犬。

    他考慮的是他現在怎麼辦。

    跟着那一群人跑好呢?現在是1942年的饑荒或是1893年的戰争呢?他是跟着小劉兒呢還是跟着雨果呢?小劉兒再一次胡塗了。

    他衣服倒也脫了,但他醜陋的屁股下到大池一半的時候又在那裡猶豫不決。

    當我們和劉教授心心相通的時候,倒是小劉兒不上不下又在那裡拖我們的後腿。

    這個時候我們對小劉兒就有些憤怒了。

    當然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當我們在世界上都沒有攬子的時候,我們看到小劉兒的身下還吊着一個罕見的麻煩,就好象當年我們都有麻煩的時候看到一個太監在空空蕩蕩地做着女人的動作操奶奶腔說話一樣讓我們感到别扭别說我們别扭當他和我們混在一起的時候他首先自己就感到别扭一樣,現在小劉兒和小劉兒我們就都是這種别扭心理了。

    問題是他越是懷着心理,就越容易把事搞砸;就好象我們當年在台上演出一樣,演得越是砸鍋,下場的時候就越是容易下錯台走錯門到門前就碰了頭。

    現在我們越是替他害羞,小劉兒露着讓人見笑的攬子──真是改天換地和時代不一樣了──就越是對自己該不該下池子感到含糊;越是感到含糊,就越是進退兩難不知把自己的身子擺在什麼位置;越是擺不正自己的位置,就越是不能把自己的攬子埋藏到水中隻好那麼明顯和豁亮地露在上面。

    這個時候他知不知世界的變化及我們和劉教授心理的改變倒在其次了。

    對我們來說這是大事,但對他自己來說,首先需要考慮的還是他的攬子。

    這時他後悔當初在麥田釣魚的時候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呀,一招失算,全盤皆輸,曆史回頭與他清算,現在就出現了這種窘境。

    更讓人發窘的是,現在已經到了學術和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時代,他還到哪裡去尋找當年已經丢棄現在血迹早已曬幹和蒸發分化了的鐮刀呢?找補都沒地方找補,抽身都沒退步的餘地。

    當年那隻飛舞的蝴蝶呢?我的那個柳條編的草帽呢?我的小弟弟呢?他的倒騰的小腿呢?過去和一切,都讓小劉兒後悔莫及和潸然淚下。

    嗚呼,俱往矣,往事竟是這樣不堪回首。

    小劉兒在池邊竟不知不覺地流下了淚。

    但是他的這點馬尿,哪裡能引起我們的同情呢?誰讓你當初那麼聰明呢?誰讓你當初為了表現自己甩下衆人呢?過去表演夠了,現在落到這樣的處境和下場(包括舞台上的)就是活該。

    我們對過去還沒有計較,你倒先在這裡沒完沒了了嗎?接着我們就對他感到憤怒了。

    本來我們心理上的負擔已經夠重的了,現在你還想把這消化不了的自己的曆史包袱和負擔再轉嫁到我們頭上嗎?不流眼淚還不是一種社會和大澡堂的現象,我們可以視你不見,現在你當我們的面把淚水流出來了,哪怕你僅僅是為了獲取我們的同情但從某種程度上也增加了我們的思想負擔單是這一點我們就不能答應和接受呢。

    ──當然事後想起來,在當時的情形下,我們是不是存在把對劉教授放水放汽讓我們脫衣服下池子我們隻好束手就擒接着隻好回憶和總結曆史的憤怒也變相撤到了小劉兒頭也未可知。

    他們兩畢竟是一頭的,我們也是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

    這時我們倒是和小劉兒沒什麼差别了。

    當然這一切也像小劉兒的流淚一樣曆史已經無法挽回現在已經是大局已定和大勢所去趨了。

    我們隻好去回顧和總結我們的曆史了。

    我們已經到了這種氛圍和蒸氣之中。

    可怕的教授比我們高明的地方還在于,這一切都還顯得不是教授的逼迫而是我們自己分化和退化的結果。

    就像我們剛才甯死要拒絕曆史一樣,現在我們一下又自己鑽到曆史裡出不來了。

    我們得回憶,我們得總結,那裡有我們的青春、生命和16歲的花季呀。

    拉開一段距離回頭看也許更有審美情趣呢──比這更重要的是,那裡有多少恩恩怨怨可以打撈哇。

    審判是什麼?審判就是對過去的計較。

    老曹老袁,俺爹白螞蟻,前孬妗和馮大·美眼,牛繩·随人和橫行·無道,沈姓小寡婦和曹小娥,我們相互交叉和多頭交叉,如果說單個交叉還是一種加法那麼多頭交叉可就是一種乘法和幾次方的問題了,我們相互之間的恩怨比天還高比海還深。

    我們以為剛才的雲層是什麼呢?為什麼有人在九天之上和有人在機場呢?原來就是我們的恩怨和我們的冤仇的聚集呀。

    我上一輩子不知欠了你什麼了,你非在這一輩子來讨還嗎?是一段不了情嗎?想到這裡,我們就覺得對曆史和過去,确實不能不總結和不回顧,忘記過去就是意味着背叛。

    我們不能了結和不管。

    這樣了結和不管就不單是對曆史不負責任的問題,首先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

    想到這裡,就像當年的王二姐思夫一樣,我們就不再對勾起我們思索和回憶、總結和了結──不總結怎麼能了結呢?────的劉教授那麼憤怒和反對了,現在想起來他還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呢。

    多虧了他老人家的提醒。

    他到底是一個發達世界的教授呀,他到底有曆史眼光是懷着一腔熱血要對我們負責到底的态度,才來對我們誨人不倦和義無反顧呀。

    死也要把我們拉到明道上。

    剛才我們還打什麼後墜和後墩呢?還哭着喊着好象人家要把我們送到虎口似的。

    現在想過來了,想回來了,我們跟着劉教授走,一下就回到一片光明的思想的開闊地;站得高才能看得遠,這個時候我們再回頭看過去的自己,都為剛才的短視和無知不好意思和啼笑皆非了。

    我們就是一群護着頭不讓大人理發的孩子嘛。

    能原諒我們嗎?全玉大爺和姥爺!想來大人不計小人過,你也不會跟我們計較。

    剛才你不是已經用自己的不計較、用自己的蒸氣和洗澡堂子向我們說明問題了嗎?我們不要感謝這牛屋,這長衫,這飲料,這小路,這托盤,這水管,這水閥,這蒸氣和這洗澡堂子,你們讓我們洗的可不是我們的身,更重要的洗的是我們的心。

    洗心革面,才使我們有了一個新我,雖然這新我是用走回頭路和反思的方式找到的。

    ──我們就是不感謝小劉兒。

    我們倒是從現在開始要盤查一下小劉兒,我們跟曆史的矛盾首先就是跟他的矛盾。

    因為是他在操作和書寫着我們的曆史。

    我們在曆史上穿著戲裝的時候是那個樣子嗎?就是是那個樣子,那也隻是一台戲你就當真了你就那麼天真你怎麼隻看戲台而不見生活呢?就好象一個服裝展示會看着模特穿著籃子和草筐在台上走你就不明白那是反映我們對服裝和身體的想象能力看我們的身體到底能負擔些什麼和挂靠些什麼你就真的把這籃子和筐子給穿到大街上去了嗎?是你的無知呢還是你的别有用心呢?說劉教授跟他是一頭的,現在看劉教授倒跟我們是一頭的現在他也站到我們的立場上來共同對付和考察小劉兒了嘛。

    好了,小路,發複印件吧,發前兩卷吧,就在這熱氣蒸騰的洗澡堂子裡。

    蒸氣會把書給打濕,但書上也不會說我們什麼好話,打濕又有什麼要緊?于是小路像剛才托着拖盤發飲料一樣,無非剛才穿著白色的侍者服打着領結,現在像澡堂的搓背者一樣身上圍着一條白圍巾,穿著一個日式的木呱嗒闆像日本女人一樣邁着小碎步開始在澡堂裡穿行給我們發書。

    小劉兒看到這種情形,倒是像正在哭的孩子一下噙到奶嘴一樣,迷路的孩子一下看到了村莊的燈光和夜壺一樣,或者是看到了地上的一泡屎也罷,這不還有人煙嗎,這不還人來嘛──馬上就止住了剛才的哭和不上不下,一下就破涕為笑和将身子滑溜到大池底。

    攬子不見了。

    精神一點一點恢複了,眼裡有亮光了──他終于緩過勁來了。

    好嘛,發我的書了。

    不管接下去出現什麼情況,這管前邊對我怎樣地不利,不管你們出于什麼原因和動機,也不管馬上會發生什麼變化,現在我隻能顧住眼前了,我隻能過上一天說一天了,現在我見到給人民發我的書不管這書你們怎麼看我看着這形式和儀式我就高興。

    人民不眼看就要用我的書給武裝起來了嗎?接着他一下就忘記他和我們的區别似乎我們已經是一夥了可以平等了似的,他一下也沒有了攬子似的──攬子沉到水下就沒有了嗎?這時在水上飄浮的,倒也和我們一樣成了一叢水草──開始在水面露出一個頭和我們一樣像水貂一樣東張西望。

    但是水貂還是不一樣呀,我們的轉頭已經顯得十分成熟了,而你還在那裡像一個鄉下水貂一樣好奇地打量這個世界呢。

    何況我們在池子裡浸泡的時間也不一樣。

    當我們盡情浸泡的時候,你拖着攬子在那裡不上不下;現在我們浸泡夠了渾身已經像一隻紅蝦手指在身上一動泥卷馬上紛落。

    我們現在的任務是離開這池子去占一個大條凳讓搓背的小路給我們從上到下和從裡到外徹底清理一遍的時候,你倒是剛剛覺悟要下池子呢──當他像水貂一樣下池子的時候,我們已經像鵝子和鴨子一樣要紛紛離開自己的水坑拍打着翅膀上岸了。

    還沒有容他對世界的好奇打開天窗,我們已經争先恐後「撲啦啦」地飛出了屋。

    單為這個,他再一次對世界感到沮喪。

    但是到後來上吊的時候他倒把當時的沮喪詩意化了。

    他說: 「我在空無一人的池子裡并不感到沮喪,因為我把你們争先恐後的上岸,看作是為了争先恐後搶到我的書。

    」 小路給成群結隊的等待搓泥和搓了泥等着打肥皂和到噴子下面沖幹淨的我們人手一冊發了兩卷書。

    當然一本是第一卷,一本是第二卷。

    有拿起來就翻第一卷的,有拿起來就翻第二卷要先看結果再回頭看原因先過将來再回頭過現在和過去的。

    這就看各人習慣的不同了。

    不看我們還沒什麼,一看我們就覺得我們真應該看,我們真不該這麼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命運和過去交到我們不相信和對面不相識的人手裡。

    看着小劉兒也挺老實呀,我們就在車站把我們的行李甚至我們的孩子暫時托付給他了,沒想到等我們剛剛轉過頭來,他已經把我們的行李和孩子給拐走了和倒賣了。

    現在我們看着他的書,就好象我們在車站看到他背着我們的行李和孩子背影一閃呢。

    轉眼他在人群裡就不見了。

    我們哭着找不到我們的行李和孩子。

    何況我們的盤纏我們的思想、情感、感悟和我們的心還在他背走的包袱裡呢。

    我們失掉了我們的盤纏和思想,我們今後的路還長着呢我們怎麼往前走?我們失掉了我們的心,今後我們可怎麼活呢?我們失掉了孩子,大家不就說我們像小劉兒一樣是一個傻冒了嗎?我們失掉了我們的過去哪裡還有我們的現在和将來呢?不看這兩本書我們還能活下去,一看這兩本書我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們一下就義憤填膺了。

    我們真不知道我們的身影留在我們的身後會是這樣。

    連牛根都在那裡抱着腦袋哭了: 「我是一個多麼老實的人呀。

    我平時跟小劉兒關系不錯呀。

    怎麼一到關鍵時候,一到了書裡,他就把我變成了一條狗呢?」 别的人就更不用說了。

    當時就炸了窩和哄了場。

    除了牛根,我們故鄉還有女免唇和卡爾·莫勒麗這樣的人呢。

    還是教授對我們好呀。

    在一切要定稿和定案之前,先讓我們看了看我們的原形和原狀。

    這還開什麼讨論會呀,我們就一邊搓泥和淌淚,一邊把它變成訴苦會和鬥争會就是了。

    一邊躺在一條長凳上讓人翻來倒去地搓泥,一邊聲淚俱下地開始訴苦,在這充滿澡堂子味道的世界裡,不也别有一番情趣和景象嗎?問題是我們不單對小劉兒有仇和苦,還有我們之間呢?我們之間過去也相互看着不順眼呀。

    看着是一本書,原來是一本本的血淚帳。

    小劉兒呢?小劉兒這時還渾然不覺地在大池子裡飄水草和沉浸在剛才發書的興奮中呢。

    他哪裡想到這就是他惡貫滿盈之後走投無路的開始呢? 「我先說!」 「我先說!」 大家開始舉着手争先恐後地要第一個控拆和拆苦。

    還是我的冤仇深呀。

    還是我的委屈大呀。

    大家的手舉得像森林一般。

    這個時候我們的主持人劉全玉教授也剛搓過背像一個泥人一樣從條凳上坐了起來,剛才他還對我們束手無策,現在看到這種情形,一下推開小路,又反客為主地端上了架子。

    一切都不出我之所料呀。

    他一起身,泥雨橫飛,申請發言離他近的積極分子,這時都落了一臉和一身。

    有的還一下迷了眼睛。

    但這些迷了眼睛的人現在連擦也顧不得,一邊憋着流出的痛淚和癢淚,一邊還在那裡盲目地舉着自己的小手嘴裡不停地和着衆人說: 「我先說!」 「我先說!」 好象誰先說,誰的苦就越大;誰越是對小劉兒前兩卷有意見,誰的形象在書中就越被扭曲本來的形象就越高大似的。

    于是現在就不是訴苦,而成了某種形式的比賽了。

    而世界上一旦出現比賽和賭氣,我們的身體和心靈倒是要馬上變形和扭曲了。

    就像運動員在賽場上的身體和動作一樣。

    我們在賽場上就已經不是我們就好象我們在舞台上就已經不是生活中的我們而是根據劇情的變化和發展來塑造和改變一樣。

    我們本來是要挑破一場戲,但在挑破這場戲的過程中,我們又開始了另外一場比賽和開鑼了另外一場戲。

    用另一場戲來總結上一場戲,這本身就含着連環套和戲中戲呢。

    閃回用得太多了吧?回憶中的人怎麼又插上一段回憶呢?如果說我們的劉教授在他的聰明和智能之外還有什麼閃失的話,這樣的錯誤和閃失恐怕也是他始料不及的。

    他的連環套就隻是套中我們嗎?就沒有套中他自己嗎?但是事後劉全玉教授還是梗着脖子說: 「我在當時也是沒有辦法。

    本來我是不想這麼做的,本來我是不想放氣和放水的,本來我是不想在挑破一場戲的同時再開鑼另外一場戲的(這話說得太誇大自己了吧?當初恐怕你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你也不知道這樣做的本身就是在開鑼另一場戲吧?用另一場戲來總結上一場戲,這戲和總結的本身能有什麼區别呢?),本來我也想象剛開始那樣,大家脫掉西服恢複到生活本相我們輕松活潑地坐在桌子前總結不成嗎?但是不成。

    條件創造好了,大家就是不總結。

    這個時候我就發現了大家除了像他們說的對往事過于疲勞和傷心不願再揭開那塊傷疤之外──當然也含着某種程度的賭氣──更大的成份是一種借口,更重要的原因,是大家在戲中和入戲的時間過長中毒太深了。

    從藝術的角度看──對于過去講,當然這也是一種很好的境界這也是我們夢寐以求的人戲不分的情形;我們在以前的戲裡都不一定能達到這種境界,我們也是動不動就出戲和跑戲;現在煞戲了,散場了,我們應該回到現實生活中了,但恰恰在這個時候,我們反倒是回不去和一下入戲了。

    我們一下人戲不分和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這個時候大家倒是一個個仰着頭深沉地看着月亮。

    我們總是在一個不恰當的時候過了點和錯了車,我們的行動總是慢半拍而不是恰如其分地達到我們的極緻。

    ──大家的情緒還在延續,我能怎麼辦呢?大家個個打着領帶穿著西服正襟危坐在那裡一個個鼓嘟着嘴都不發言的本身和場面不就是一場戲嗎?倒是我還穿著生活中的寬松的長衫。

    我倒是占了個寬松,你們倒是在那裡緊張了。

    一言不發的本身就說明他們心中有許多話要說,隻是一下在戲中出不來不知從何說起罷了。

    我也想用正常的方法來解決問題,但這裡有一個前提是,當世人都不正常就你一個人正常的時候──說到這裡我倒和你們一樣對小劉兒産生了憤怒,他在衆人深思和入戲的過程中除了傻呆呆地坐在那裡,别的起到了什麼作用了?給他姥爺出什麼主意或是提什麼建議了?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連他自己的麻煩都思考不清和處理不了,他連自己笛子的眼都捂不過來,你還能指望他幫你敲打非洲鼓嗎?本來我是不想把一個回顧的會議變成一個聲讨會,辱罵和恐吓不是戰鬥,但是當你和小劉兒這樣一個矬包和窩囊廢結伴的時候,你看到他終于受到衆人的攻擊和圍攻,你在旁邊也為你窩囊的結伴感到一種解脫和解脫之後的解氣呢──當世界上的人都不正常就你一個正常的時候,當所有的演員都沒從戲裡醒過來就你一個人醒過來的時候,當所有的醉鬼都還在昏迷也就是世人皆醉你獨醒的時候,這個時候你想用正常的清醒的辦法來處理場面是不可能的。

    你除了對世人進行倒退和妥協也找不出别的辦法了──這時你還不能讓世人知道你倒退和妥協的手法,手法的實施還得讓世人不知不覺;你在給他們動手術的時候,還得給他們打一針麻醉藥和昏迷劑。

    你除了也倒退到戲裡、醉裡和夢裡沒有别的辦法。

    你除了讓他們倒退到曆史裡他們才可能總結曆史。

    你想讓他們回憶起痛苦的往事,你隻有給他們砍一道新的傷疤。

    本來已經到了學術和文雅時代了,我已經不想再搞這一套而想和他們平等了;你對他好他覺得不正常,你坑他騙他他倒對你感恩戴德。

    單是為了這個,不也值得我們長歌當哭一場嗎?當然這樣說的本身又是另一種入戲了。

    長歌當哭還不是一種戲的境地嗎?但是我的這種入戲和他們糊裡胡塗的入戲又有本質的不同。

    于是剩下的道路就是:我隻能給你們放氣和放水了。

    我隻好把一個好端端的會議室變成洗澡堂子了。

    這時他們隻好把西服除掉──本來在他們剛進場的時候我穿著長衫就曾笑吟吟地讓他們除掉西服,但是那樣的除掉他們是不接受的,除掉之後不又一個個穿上了嗎?不穿上就成了異已分子。

    那樣的除掉他們不接受,到洗澡堂子的除掉他們就一律無話可說了于是就争先恐後就除掉了。

    你讓我對他們還能說些什麼呢?我隻能讓他們退回到戲裡、夢裡和醉裡,讓他們在戲中戲中來入我的連環套。

    這樣他們倒是在泥雨裡争先恐後地要訴苦了。

    我是多麼地想仰天長嘯和掩面大哭呀!」 雖然我們知道劉教授這事後的解釋也是更大的另一個層次的戲中戲,但是這時我們面對着他的連環套還是無話可說。

    這裡最大的問題是:當你面對着上吊繩的時候,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仍在另一場戲裡。

    ──讓我們無話可說的第二個層次是,當年面對他的戲中戲和洗澡堂子,我們也确實是策手就擒和争先恐後──接着他就開始得意洋洋和端起了架子。

    當我們把手舉得像森林一樣争先恐後要滔滔不絕發言時,他一下就把曆史的大車轉回原處。

    他說: 「不能這麼發言,不能滔滔不絕,還是要每人一句!」 接着狡黠地笑了: 「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一個人的曆史,這是我一慣的觀點。

    大家說能不能概括?如果說能概括,我們就概括;如果說不能概括,我們還可以先洗澡。

    不能概括的,甚至你就不用概括了從現在起你就不用舉手了,你馬上穿上衣服出門走人都可以,沒人攔着你。

    現在是學術時代,有理不在高言,要義不用話多。

    行了,現在我清查一下,不能概括的,請把手放下。

    能夠概括的,才有資格舉手。

    過去征求人們的意見都是讓人把手舉起,現在我們證求人的意見就是讓人把胳膊放下來。

    放下!聽見沒有!」 但是整個洗澡堂子沒有一個人把手放下。

    再沒有這麼衆志成城了。

    剛才我們還想滔滔不絕,現在我們用一句語又能概括自己的曆史了。

    不是我們變化快,是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