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一塊石頭、一副剃頭挑子和一隻猴子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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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跑到筒前去看,去撈,去攪,去搗。

    我在遠處看他一開始還是着急呀,後來不知在水裡撈到一個什麼,終于放下心來,一溜煙地又跑回到我面前,一邊抹着頭上的汗,一邊一副把心放回肚裡又一次把我當成親人地說: 「沒有跑,沒有跑,還在水裡呢。

    就像我剛才躺在躺椅上聽你說話一樣,聽着聽着就睡着了,它也在水裡随着溫度的上升泡着泡着就睡着了──我們在洗澡堂子不是常有這種情況嗎?水泡着耳朵,它沒有聽到鑼聲!」 我馬上做出一種理解的樣子說: 「那是,那是,誰沒有大意的時候呢?」 六指點了點頭,接着就又興奮和急促地敲起了鑼。

    這下果然就奏效了。

    随着鑼聲急促的響起,一個物什「崩」地就從鍋裡和筒裡蹦了出來,一下就蹦到了半空雲中。

    六指還在旁邊講解着說: 「看它蹦得多高!」 我點點頭。

    但是等這物什落下來,落到我們腳下身上還水淋淋地向我們做揖的時候,我可有點啼笑皆非了。

    這是一隻什麼?原來是一隻愣頭愣腦的小泥猴。

    本來猴子應該滿地滴溜溜亂轉,但是它不轉,就像人一樣在那裡蹲着看人。

    看看六指,再看看我。

    而且看出來它還有些敵我不分,因為它看着我的目光,和看着六指差不多。

    并沒有對六指顯出特别的深情嘛。

    眼睛倒是滴溜溜地在那裡亂轉,但是轉起來總有些呆滞和木然。

    怎麼一個猴子的眼珠,轉起來像人的眼睛那麼困難呢?它是不是有些傻喲?這就是六指跟上了時代潮流在同性關系的時代沒有趕上在生靈關系的時代終于趕上的結果和末班車嗎?這就是你的同伴和夥伴麼?同時我大不敬地還有些懷疑,當我們搞生靈關系在糞堆前和在打麥場的舞台上表演的時候,不是一切都規定好了嗎?郭老三不是還發表了一通議論最後最到大家的一緻通過已經達成協議和決定了嗎?──可以搞羊搞兔,可以搞豬搞毛驢,但是就是不能搞猴子。

    呂伯奢不是牽了頭猴子上去又被人轟下來了嗎?本來規定不讓搞猴子,這時怎麼倒是又出現髒猴子了呢?是不是事情并不像六指說的那麼誇張而他也沒有那麼偉大呢?是不是他在同性關系的時代沒有什麼作為而在生靈關系的時代也同樣上不得台盤呢?這隻猴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是當初我們丢棄和開除、例外和圈外的那一批裡的一個吧?是不是因為六指是圈外猴子也是圈外在流浪和逃亡的路途上兩人偶然相遇于是就惺惺惜惺惺地撞到一起和結合在一起了嗎?本來都是兩個人渣,現在又聯合起來要在我這裡充大眼燈嗎?我還真得小心一點,我還不能上這個當呢。

    而且接着看他們兩個在一起的表現,我又發現一些更不正常的情況。

    六指見了猴子倒是顯得很親熱當然在我面前的表演也故意有些誇張,他見了猴子就拋下了我上去就親了猴子一口,接着他的嘴唇上就是一圈泥印和一股剃頭水的味道,他做出幸福的樣子還回頭來看了我一眼,但是在他做這一切的時候,猴子怎麼就沒有反應和響應呢?猴子就蹲坐在那裡不動。

    接着倒是對我龇着牙笑了笑。

    這難道不是對六指的一種嘲諷和不屑嗎?六指不揭他的鍋蓋還好一些,我心裡充滿了自卑、自責和覺得活着就是多餘,現在他一揭鍋蓋倒讓我陡然增強了信心于是就和他平等了。

    你也不過如此呀。

    看來把好話說到前頭總是讓我們失望呀。

    但是六指竟是那樣地渾然不覺,仍是那麼投入、深情、全力以赴和旁若無人。

    他抱着那隻小泥猴親呀親的,渾身上下都親遍了,最後他渾身弄得成了一個泥人和小猴也沒有什麼分别了,但是看上去他還沒有親夠呢。

    而且,看上去也不全是表演呀。

    表演怎麼能那麼投入呢?此情此景你要對他有什麼懷疑,倒是你要懷疑自己是一種嫉妒了。

    這時我們隻能把理由歸結到他在過去的曆史上離戀愛和關系畢竟是太遠了,是不是現在有一種要把本撈回來和要将過去的歲月補償回來的心理呢?是一種一天要當兩天過的樣子。

    有那麼一種急切和沖動。

    ──但是,猴子跳出來沒有錯誤,你親也沒有錯誤,投入也沒有錯誤──唯一和最大的錯誤就是,你雖然做了這一切,但我們并不承認你。

    我們有我們的規則。

    你把我們排除的小猴揀了起來,現在又想混到我們人堆裡濫竽充數──這時恬不知恥的就不是我們了。

    一下我像猴子翻跟頭一樣長高了,身子骨又像剛才的石人一樣堅固了。

    敵人所犯的錯誤,會使我們的形象增長和地位穩固。

    當我們是兩個人的時候我一敗塗地,現在有了三個人我倒站穩了腳跟。

    為了這個,不管我們的運動和大夥包括我本人在别的場合是不是承認這隻小猴都難說,但是在這獨特的場合和此情此景之下,我還是感謝這隻來曆不明的小泥猴。

    你一下讓我恢複了曆史感。

    就好象一個牽牽扯扯和唠裡唠叨的女人使我們一下陷入網裡當我們無力掙紮的時候我們也就平靜地看着藍藍的天空一樣。

    感謝你,朋友,讓我看到了藍藍的天。

    但這時六指還沒有完呢。

    還在那裡唠唠叨叨自顧自地對小猴深入呢。

    他甚至對小猴的不耐煩和嘬牙花子都沒有反應。

    當然他把我這樣一個局外人及剛才我們之間的深仇大恨更是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在他面前,我一下倒是成了局外、圈外和例外了。

    一下子倒是沒我什麼事了。

    既然這樣,當初你還喚醒我這石頭對我進行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幹什麼?為什麼在趕集路上要把我拉到半道呢?為什麼爬了半天高又把梯子給抽走了呢?現在你讓我是進還是退呢?是回到石頭還是回到狗呢?是接着給你做檢查還是一下就開始重新看不起你呢?我把握不準呢六指叔叔。

    當我再一次喊他的時候──由于他的忘情和目标轉移讓我熬了過去──怎麼我的喊聲也沒有引起他絲毫的記憶呢?他怎麼一下就要淹沒在現實裡而拋棄了所有的曆史呢?──這不和你剛才的理論要背道而馳了嗎?你剛才還一把把我推到曆史的深淵讓我不能自拔呢。

    ──我們的六指叔叔,這時還不管不顧地在那裡嗫嚅着絮叨呢: 「我的猴兒,我的親親,你是我透過多少人才找到的一個可心呢?不要以為我是一個不胡思亂想的人,不要以為行為上和身體上給我排出了圈外和例外我的内心也就在圈外和例外了。

    倒是越是這樣,我比你們的要求和追随還要強烈和兇猛呢。

    我一天一天走在山路上想什麼呢?是什麼支撐着我從這一山走到那一山從這一天走到第二天呢?也就是這些強烈和兇猛的念頭罷了。

    不然我不早就灰了心蔫了腦袋也成了小劉兒一樣的石頭了嗎?念頭和信心,是我和小劉兒最大的區别。

    我是人死心不死,而他是人還沒死心早已經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

    什麼是行屍走肉呢?這就是行屍走肉了。

    當我沒有女人的時候,這種生機勃勃讓我拉動了黃河;當我沒有男人的時候,我哪一天不把村裡所有的男人過一遍呢?他們在我的腦海裡還走着模特的步子呢。

    但是我透過一個個的他,還是沒有尋找到他。

    但到了生靈關系就不一樣了。

    我終于有我的小猴了。

    我承認它比起别的動物來是小一些,瘦了一些,呆了一些和癡了一些更接近人一些因此我也知道你們為什麼要丢棄它是因為它跟過去沒有什麼區别──但你們丢棄的東西我就不能揀起來麼?我非要以你們的标準為标準麼?這裡有一個前提是,當我按着你們的标準生活的時候,這個标準并沒有給我帶來什麼,我落得兩手空空;當我不按你們的标準生活的時候,我什麼都有了泥猴有了當然我自己也就有了。

    真是踏破鐵鞋沒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我還明告訴你們,這隻猴子就是在你們散場之後的糞堆前撿到的。

    泥猴已經被你們摔得奄奄一息。

    等你們人去樓空的時候,我照它臉上噴了一口水,接着就把它背回了家。

    當天晚上我們就拜堂成親。

    說起這一點泥猴對我還有意見呢,說我還處在恢複和養傷的階段,你說拜堂就拜堂,說成親就成親,落得直到現在,我對夜晚還有恐懼症呢?──說得徹底一些,這不是乘人之危嗎?但具體到我身上,理論就不是這樣了。

    親愛的泥猴,我對你的尋找,早已飽含着深情;我不是因為找不到别人才隻好找你,一切就湊合了──當然我這話既是對泥猴說的,也是對你們說的,我不是找不上别的生靈才找泥猴──是因為我看到它,就想起了過去的溫暖的異性關系的時光,在郊區一個溫暖的夜晚,一個叫柿餅臉的姑娘;或是茫茫無垠的雪地裡,走着一個穿著紅棉襖紮着綠頭巾的故鄉少女。

    同性關系時代不是拋棄了我嗎?我一下就越過了你跳躍到了生靈關系的時光。

    我是從柿餅臉一下到泥猴的。

    說起來這中間有多麼大的空間地帶呀。

    讓人感到悲哀的是,當曆史像故鄉的田野一樣出現這麼大的空白地帶的時候,你們竟沒發現就是發現了也熟視無睹,任一個人──而這個人竟是掌握你們腦袋的大師六指──像當年拉動黃河一樣拉動了兩塊曆史──心靈的縫隙才慢慢彌合。

    ──這才是我尋找小猴這場壯舉的唯一原因。

    說起來也有些後怕呀,幸虧猴子被你們排除到圈外,如果泥猴沒有被你們排除、排斥和扔到糞堆旁的話,我不就永遠沒有指望了嗎?幸好我們出現了分道揚镳,才有了現在光明的結局。

    剃頭挑子還是原來的剃頭挑子,但是現在的剃頭挑子裡有了小猴。

    我再擔起這樣的剃頭挑子,感覺就和以前大不一樣了。

    就厚重和有希望得多了。

    當你白天擔着擔子挑着它你可知道晚上它就是一場溫柔呢,這不就有盼頭和生活希望了嗎?白天盼望着夜晚,太陽盼望着月亮。

    也許有人會問,既然這隻小猴這麼讓我心愛,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讓它見天日還對大夥掖着藏着直到今天才給你第一次透露信息呢?──當然我也不是故意要選擇你,你也不要為此有什麼激動,這從剛才小猴在挑子裡呼呼大睡你就看出來我們沒有什麼準備──純粹就是一種偶然,我覺得到了揭蓋子的時候就揭了無非這個時候你正好在眼前和在身邊罷了。

    我是沖着猴兒而不是沖着小劉兒這點你懂嗎?(我趕忙點了點頭。

    )──那也不過是因為我過于心愛才不願示人而要金屋藏嬌罷了。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猴兒就不是當初的猴兒你們丢棄的猴兒而是一個全新的猴兒獨特的猴兒因為它已經成為我六指的猴兒──猴兒,你也算是一個有造化的。

    一般的猴兒不能參與生靈關系我是理解的,但是這個猴兒就像我以前不能入圈是一個例外和圈外一樣現在讓它入圈倒應該是一個例外和圈外了──是它使我再一次拉動黃河。

    同時,過去看着是猴兒,但我在鍋裡和筒裡煮了和蒸了這麼長時間,讓它整天像吃減肥藥一樣喝着我的剃頭水和洗腳水,瘟頭瘟腦跟了我這麼多天,它就已經不是猴兒了。

    它怎麼還能是隻猴兒呢?說它是雞是鴨是狗是羊都可以,但就是不是一隻猴兒。

    接着他指猴為鴨地逼着我問: 「你說,它到底是隻猴兒還是一隻鴨子?」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明白我們剛才的從屬關系并沒有改變,并沒有因為猴兒的出現和我内心的劇烈活動而在本質上增添或減少什麼。

    并不因為我看得起他或看不起他能改變和觸動我們的本來就規定好的從屬地位和主次關系。

    一開始的規定是多麼地重要呀。

    要把開始的規定改變過來是需要幾代人的艱苦努力呢。

    把握開始比發動一場變動和革命要劃算得多。

    看起來我還是年輕呀;看起來還是六指有經驗呀。

    說來說去還是我上了他的當吃了他的陰謀而我對他沒有任何制約。

    不管我内心是怎麼想和怎麼變化的。

    一開始寫檢查就永遠要寫下去,一開始對别人發号施令就永遠發号施令。

    主仆、領導和被領導的關系不隻管幾十年,就是幾十年之後我們見到他還有些不好意思呢。

    一切都大勢已去了。

    一切都已經規定好了。

    剛才六指見到泥猴有些忘情,我趁空活躍了一下思想自由了一下空氣,我以為自己已經鑽出牢籠和飛向了自由的藍天,我在空中已經展開了翅膀和俯瞰了城廓,我已經視六指和泥猴如糞土,但就在這個時候,我身上和腿上被綁的繩索還是被人拉動了,主人并沒有忘記我身上的繩索──在我早已經忘記的時候。

    這時你終于清醒了,展開的翅膀又耷拉下來,你從九霄雲外一下就跌落到地上摔了個狗啃泥。

    六指張着黑色的翅膀,一下就遮住了你的身影。

    他在指鹿為馬地指着一隻猴兒問你: 「這是一隻猴兒還是一隻鴨子?」 這個時候你默默地流淚了。

    你為這嚴酷事實的回返和倒春寒的來臨不為别人而為自己痛心疾首。

    你一下縮短着時間就回到了從前。

    時間并沒有給你改變什麼。

    你又回到了寫檢查的無邊的苦海和麻煩之中。

    而面對這一切你還得明白,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而你的對方沒有責任。

    你又戰戰兢兢和哆哆嗦嗦了。

    你的回答早已被别人料到而沒有任何新鮮和出奇之處。

    面對一隻猴兒,你戰戰兢兢和哆哆嗦嗦地答: 「它是一隻鴨子!」 随着這聲回答,六指在故鄉的地位一下就奠定了和牢固了。

    過去他在九天之下苦苦探索一無所得,現在他一下就冒了尖、蹿了紅、超越現實到了九天之上。

    六指在生靈關系方興未艾的時節,一下就抱住一隻貌似猴子的鴨子。

    本來是鴨子倒還沒有什麼,關鍵是它隻是一種貌似而還像一隻猴子。

    這種四不像像廟宇上的獸頭一樣,就開始顯示它多重的力量──不像單純的牛羊那麼薄弱──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搞生靈關系你不但可以變成劉邦和佛祖,還可以變成四不像。

    甚至人們把剛剛規定的不許搞猴子的規定也給忘記了。

    六指倒是一下就掙破牢籠飛向了藍天。

    六指現在倒是可以浮想聯翩了。

    六指一下就成了新聞人物。

    我知道,六指現在的得意之日,就是我更加倒黴之時。

    我就該去寫出更加深刻的檢查挖出更大的思想根源不但挖以前也得挖剛剛過去的那一段自己為什麼要蹿上藍天。

    我從九天之上一下就跌落到了九天之下,接着和馬上就又要下地獄了。

    我已經找好了紙和筆,我已經做好了再一次被他清醒之後的滔滔不絕批一個體無完膚……但令我驚奇和再一次超出我意料的是──六指也有高明的地方呀,于是他把猴子變成鴨子也就不奇怪了──他向我擺了擺手和搖了搖頭,他說: 「你現在先不要做這個,這個等我忙完專門給你留時間再做還來得及〈──聽到這裡,我一方面為了将來的延伸而感到一種陰雨連綿的無望,一方面我也有拖過一天是一天的苟且偷生的僥幸〉,我現在考慮的還不是你,我現在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首先要做的,就是當我在生靈關系中又掀起了一個高xdx潮和在這個高xdx潮中又成為新聞人物時,我該怎麼應付媒體的采訪和鏡頭呢。

    你先幫我練一下這個更為必要。

    現在我們就收拾工具,現在我們就收拾漁具,我們馬上一塊到麥田裡去釣魚。

    雖然我們做了一些成績,但是我們還是要做出一種悠閑的樣子嘛。

    我們一邊釣魚,你一邊幫我提些問題讓我練習一下回答──這不比讓你在這裡寫檢查和挖思想根源對你更好一些嗎?」 我一邊點頭,一邊感激地說: 「當然,那是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