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瞎鹿叔叔

關燈
細思量吧!」 瞎鹿越說越激動,最後倒是他占主動,我又張口結舌沒有話說,成了無理取鬧。

    他說完這些話,仰倒在椅子上,對我撒手不管。

    我慚愧地一笑,也氣餒地覺得瞎鹿說的不是沒有一點道理,我自己也有些小肚雞腸,一切從狹小的個人出發,容不得半點别人和别人的時間耽誤。

    再說,誰沒有私心呢?誰不是時時刻刻想着自己的心上人呢?隻要他片子決心搞,搞片子的同時,别說馮·大美眼确實跟藝術有些沾邊,就是不沾邊,他私下想一想,向别人打問打問,又妨礙什麼大局呢?我在搞藝術的同時,就不想自己的心上人了嗎?我怎麼對己寬、對人嚴,不能嚴以律已、寬以待人呢?這樣下去,将來能與人合作搞成什麼事情呢?這樣下去,豈不是煮熟的鴨子,又要飛到别人的鍋裡了嗎?我自己将自己的思想疏通,拍了一巴掌,又一次結束過去,開辟未來。

    有些讨好地說: 「好,既然你說不影響片子,我就相信你,我可以把那天時代廣場的情況和馮·大美眼的現狀提供給你,不過我說過之後,咱們就得抓緊讨論片子。

    」 瞎鹿見我馴服了,态度也就緩和了,也露出了笑容。

    他見我要說孬妗,也有些急不可待,連連答應我的條件,說: 「可以,可以,隻要你一說完孬妗,咱們馬上就讨論劇本,你原來創作的那首歌詞,也可以作為主題歌。

    」 我也點頭,與瞎鹿親熱得一家人一般。

    我們甚至手拉住了手。

    我這時知心地問: 「瞎叔,在談孬妗之前,我還有一點不太明白,你過去不是挺怕女人的嗎,怕她們沾了你的錢,為這事你把自己搞得也很痛苦,怎麼一提起孬妗,你倒顯得不管不顧了?你如果和她好上,就不怕她沾你的錢了嗎?」 瞎鹿見我提這問題,不禁「噗嗤」一笑,用手指頭點着我說: 「你呀,你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過去見女人,我害怕她們,是因為錢不假──但并不僅僅是因為錢,除了錢,還有其它許多方面呢。

    如果她真是愛我的錢,倒也沒什麼,怕就怕在,她與你好的目的在她自己心中也是很亂,說是愛你這個人吧,也是愛你這個人;但你如果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不是家财萬貫,不是影帝,她又注定不會愛你。

    她到底愛的是什麼呢?她自己心裡也搞不清楚,她自己心裡也像打翻一鍋雜拌粥一樣;她就把這樣一鍋雜拌粥擺在了你的面前,讓你自己去分辨──她倒是不負責任。

    這就使問題複雜化了。

    我倒也不是在乎那點錢。

    當然,我也不能不在乎,當年餓死人的光景,我怎麼會能忘記?我臨死時還抓着一個爛鞋幫,把它當烙餅吃,嘴裡叫着:讓我吃口幹的!我辛辛苦苦用自己血汗攢下的一點錢,就這樣讓情緒不明的人去吞噬,留着我自己臨死時再去啃鞋幫嗎?再說,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看我現在是影帝,如同一個走紅的妓女,賓客盈門;但待我轉眼之間青春流逝、人老珠黃呢?馬上門庭冷落車馬稀,那時我哭着喊着找誰去?我能不留點後手嗎?結婚容易離婚難,那時你已經有了孩子,再受欺負,你都會找到心理安慰:為了孩子,就這樣湊合吧。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更有那離奇的,這個女人目标不明地嫁給你,但很快她目标明确了,她隻愛金錢和影帝,并不愛你;現在哪一個女人沒有外遇?等你人老珠黃,沒有金錢不是影帝了,她哪天一來氣,和那小王八串通好,像潘金蓮和西門慶一樣,說斷送你,用一包老鼠藥,就把你當三寸丁谷樹皮武大給斷送了,這時你哭天抹淚找誰去?曆史的經驗值得借鑒。

    曆史的教訓值得汲取。

    我不是有毛病,我不是不愛女人,誰都知道夜裡摟着一個女人睡得更有内容,但我就是這樣被吓怕了!你不要勸我,勸我的人多了,都比你有頭有臉,我就這樣一輩子下去了,看她怎麼樣!」 瞎鹿說着說着激動了,用手拍着桌子,眼睛憤怒地瞪着我。

    我忙閘住他:「瞎叔,這裡沒人勸你,你愛跟誰不愛跟誰,礙不着我什麼。

    我現在不明白的是,既然是這樣,那你還追求馮·大美眼幹什麼?」 瞎鹿也覺得自己說着說着跑題了,清醒過來,不好意思地一笑;但為了挽回他的面子,他又強詞奪理地說: 「我說這些也不跑題,說了這些女人,我接着就會說到馮·大美眼;說了這些女人,也才能分辨開馮·大美眼與這些人的區别──我為什麼過去不愛女人,現在愛女人了。

    馮·大美眼與她們可不一樣。

    如今她要跟我好,我想她的心理動機一定很明确,那就是心心相印。

    這裡的關鍵區别在于:過去我愛的女人,一個個都不如我,都是些平常圍着我轉想讓我簽名的人,就像剛才在麗麗瑪蓮咖啡廳遇到的那種人;我過去有一句話,引起過一些報紙的不滿,但我對它們不在乎,我今天還是要說:有幾個影帝是看得起崇拜自己的人呢?她們想與我相愛,怎麼會不是愛我外在的東西呢?但馮·大美眼不同,人家是什麼?人家是世界名模,她地位比我高得多,她看着東方一個演電影的,也就是駱駝看見了一隻小袋鼠。

    我在她面前,又成了一個崇拜者。

    她每天讓我提鞋我都願意,她演出讓我把大門我也願意。

    你想,與這樣的人談戀愛,如果她愛我的話,就肯定不是愛我外在的東西,而是愛我本人。

    既不是愛我的影帝,也不是愛我的錢,人家一個世界名模,錢不比我多?她還謀霸我的錢幹什麼?她就是愛我赤裸裸的一個男人啊!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愛情了嗎?我不值得為此奮鬥嗎?你不該将麗晶時代廣場的事情告訴我嗎?還用得着那麼跟我端架子嗎?……」 瞎鹿眼看又激動了。

    我忙又用手閘住他: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絕不跟你端架子。

    隻是有一點我還得向你提醒,如果像你說的那樣,你跟馮·大美眼的關系,不也有些颠倒嗎?不也成了影迷們跟你的關系了嗎?無非現在她成了影帝,你又成了崇拜者。

    馮·大美眼比你有名,比你有錢,你要與她戀愛,她就不怕你像剛才說的那些崇拜者一樣去串人謀害她嗎?你不是自己又掉到自己的怪圈裡了嗎?這又怎麼解釋呢?」 瞎鹿楞在那裡。

    看來這樣一個問題他過去沒有思考過。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屎克螂推糞蛋,推來推去,怎麼推到了原來的地方?屎克螂摘下眼鏡,懵然無知地打量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瞎鹿張張嘴想說話,但紅着臉憋了半天,「我我我……」地在那裡窩着,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我占了上風,将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點着一支煙,吸了一口,吐了出來。

    又說: 「再說,現在說馮·大美眼,隻是說你要愛她,誰知她愛不愛你呢?你剛才還說,影帝是不會看得起自己的崇拜者的,那麼模特就會把崇拜者當成自己的心上人了嗎?模特不是比影帝還要牛X嗎?你與平常人談戀愛,你還占個主動,現在你要接觸馮·大美眼,隻是處于被動挨打的地步,你還講什麼自由和人權呢?實際生活不是演電影,你在鏡頭前,可以把嫖客和妓女的關系表現得淋漓盡緻,但你與馮·大美眼的關系,可沒有這麼簡單。

    你教訓我可以,我是你侄子,但馮·大美眼可是你妗,别到時候你愛她她不愛你這時她拿出妗的身份用柳條抽你,你可就尴尬和哭都來不及了。

    報上又該炒花邊新聞了。

    你心眼又小,别到時候又拿尼龍襪去自尋短見。

    」 瞎鹿一言不發,坐在那裡癡癡地看着我。

    接着臉上的肉開始顫動,眼中湧出了一顆豆大的淚珠,一寸寸在那裡往下流。

    我一點不心疼。

    我可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

    剛才他是怎麼在我青草地上馳騁的呢?我話鋒一轉,磕了一下煙灰,又說: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 瞎鹿渾身一顫。

    等着我嘴裡再吐出來幾把雙鋒利劍,去刺殺他一點點抽縮的鮮紅的心靈。

    他已經聽之任之了。

    他已經聽天由命了。

    他的人生的最後的理想、最後的崇高、他的夢寐以求的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與俺孬妗馮·大美眼的戀愛怎麼進行、能不能成功,一切就交給我安排了。

    我欲擒故縱、欲東先西,把握着世界的辯證法,像庖丁解牛一樣,又向瞎鹿的骨榫處下了刀子。

    我這次可要像魯迅一樣痛打一下落水狗了。

    我說: 「麗晶時代廣場那天,你到外地去走穴,本身就是一個失誤。

    這是你因小失大,見利忘義、撿芝麻丢西瓜的又一個例證。

    為了十來萬人民的币,你丢了觀察你心上人的最好時機。

    如果你那天在,你就明白你為什麼追不上咱孬妗了。

    我問你,你是男是女?」 事到如今,瞎鹿隻好乖乖地聽我指揮。

    他癡癡地答:「是男。

    」 我問:「孬妗呢?」 瞎鹿:「是女。

    」 我:「正是因為一男一女,你又自以為門當戶對,所以才去追求這種男歡女愛,床第之歡,欲達到靈與肉的結合,對嗎?」 瞎鹿點點頭。

     我拍着巴掌說:「看看,看看,我剛才說了你還不信,現在一切水落石出了吧?看在你在我以前無名鼠輩之時,曾放我無票進場看孬妗的大腿演出,我就告訴你吧:正是因為這樣,你這次戀愛是注定要失敗了。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瞎鹿歪着頭不服氣地問:「為什麼?」 我解氣地大聲喊:「因為那天的事實說明,孬妗已經不是女的了,她是個同性關系者!」 瞎鹿渾身一抖,淚和眼珠都傻在那裡。

    他不再說話,也不再打問。

    足足在那裡傻了有10分鐘。

    突然一聲長嗥,似深夜的狼叫,似墳地的鬼嚎,把我吓得差一點從椅子後背翻下去。

    接着瞎鹿滾到地上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屎克螂,摘下腦門上的眼鏡,開始在原地打轉,像找不着糞蛋一樣着急。

    我推來推去,怎麼糞蛋突然就消失了呢?那我在世界上忙活半天,是為了什麼呢?到頭來怎麼是這樣一個結局?曠野,暮色,疙瘩一樣的村莊,遠去的牛車,找不到的縱橫的道路,我是像過去一樣大哭而返呢,還是就此從懸崖上跳下去解除一切煩惱呢?屎克螂在那裡拿不定主意。

    我看他在地上太可憐,動了恻隐之心。

    我拍了拍屎克螂的腦門,柔聲地說: 「老屎,你不要着急,事情還沒有到了絕路,還沒有到了不能通融沒有退路一切都玩完的地步。

    天無絕人之路,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才有你小劉兒侄。

    一切都在你小劉兒侄身上。

    怎麼樣,這時看出你小侄不是耿耿于懷和小肚雞腸之人了吧?這時看出你小侄的素質了吧?過去你是怎樣對待我的,現在解你于倒懸的又是誰?──不管你過去對我怎麼樣,我現在不能見死不救,不能眼看你變作屎克螂而無藏身之地──這就是我的為人。

    告訴你,這事情雖然複雜,雖然牽涉到方方面面,但我還是有辦法挽回的。

    任憑天地翻轉,我自有回天之力。

    老屎,你變回來吧。

    」 屎克螂見我這麼說,,得到一些安慰,幾聲抽泣,幾聲凄厲,接着如青蟲蠕動,如幼蟬脫殼,如蠶吐絲,如娥撲火,漸漸地将身子變了回來,又成了影帝瞎鹿。

    但已力氣用盡,蠟淚流幹,像一團泥一樣歪在沙發上。

    嘴裡一個勁地說: 「我不要她是同性關系者,我不要她是同性關系者。

    你說她是同性關系者,你把她給我變回來。

    」 我安慰瞎鹿:「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能把一個屎克螂變成人,我就能把一個同性關系者變回她的女兒身──那天在麗晶時代廣場,我已經做了一些工作,把他們這幫非男非女的想法,徹底給打了回去!」 瞎鹿急不可待地: 「好侄兒,快把那天的情況告訴我。

    隻要你将事情處理得好,将來咱們這部片子,大頭都是你的。

    我原來還想剝削你,除了主演,還想在策劃、編劇上和你共同署名,現在我決定,我不再像對其他作者一樣對待你,策劃編劇這兩塊,都是你單獨署名!你剛才說得都對,我與咱孬妗的關系,也是崇拜者和被崇拜者的關系,我肯定會被她看不起,追求起她來,肯定會有不少困難。

    但有困難的追求,希望渺茫的追求,也比毫無希望的追求要強得多。

    如果她是個同性關系者,就等于一切都完了,我的追求成了一種荒謬。

    這是世界的末日,我不敢料定會出現什麼結果。

    我要萬一為此自殺了,從懸崖上跳了下去,我給你們在世上留下的空白,隻有到那個時候你們才知道。

    那時你們哭天抹淚管什麼用呢?人可以剝奪他的自由,可以剝奪他的财富,可以剝奪他的一切權力,但就是不要剝奪他的希望,因為這是人在世上艱難行走的風帆。

    我鬧不明白的還有,孬妗好端端一個聰明憐俐的人,你鬧什麼不好,為什麼非鬧同性關系呢?世上的男人都被你愛夠了嗎?你對世上的男人都失望了嗎?你跟瞎鹿深入接觸過嗎?賢侄,不是我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你幫忙的意義,已經超出了你幫忙的本身。

    快把那天時代廣場的情況告訴我!」 看瞎鹿這麼急,如果我再不說,就會把他逼瘋、逼傻、由人再逼成屎克螂,我雖然不是一個多麼勇敢的人,但我也不是一個多麼不善良的人。

    甯肯别人負我,我決不負别人。

    我正襟危坐,看着瞎鹿急切的眼睛,開始給他叙述那天麗晶時代廣場的情況。

    一說起麗晶時代廣場,我立即有了精神,來了興奮,有了急切的叙述欲,甚至比瞎鹿還要急切。

    因為那畢竟是我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得意之作啊。

    正是因為它,改變了我人生和文學的命運,我的書才可以得以暢銷,貴族圈子的門,開始向我打開,我才可以和瞎鹿坐在這豪華的咖啡廳裡高談闊論,談些平常人沒有貴族才具備的煩惱和憂愁,談起由于時代廣場帶來的時代廣場的話題。

    啊,時代廣場,我心中向往的地方。

    一切從哪裡說起呢?由于過于興奮,我犯了瞎鹿在大清王朝常犯的毛病,一遇到興奮的事情,便像嘴裡吞着熱薯的狗,吞吞不進去,吐吐不出來,臉憋得通紅,在那裡急得瞎轉圈。

    但終于,像山洪憋久了一樣,終于憋出一個小洞,接着順流而下,來了一個大決堤。

    蝼蟻之穴,潰堤千裡。

    我找到了叙述的突破口。

    我開始從頭講起,那天時代廣場Party的規模和氣氛,我與孬舅如何在那裡談天,廣場上如何起的風雲,同性關系者如何示威,孬妗又如何出場,标語是什麼,口号又是什麼,溜溜的麥爹利,最後他們提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他們要一個活動的場所和空間,他們要建立一個自己的王國,他們要秘書長給他們批地皮,建特區,搞一個他們自己的家園;為此,他們要求與秘書長對話。

    聽我叙述到這裡,瞎鹿急忙插話道: 「不能與他們對話,不能答應他們,他們如果有了自己的家園,他們就更加無無法無天了,他們就建起自己的法律和制度了,我們就更管不着他們了,孬妗馮·大美眼就更無可挽回了!」 我白了瞎鹿一眼:「誰也知道不能答應他們,但怎樣才能不答應他們,才是問題的關鍵。

    孬舅一到這時候,也像現在的你一樣,露出了村裡的本色,在那裡急得團團轉,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他也是個沒事一大堆主張,遇事沒一點主意的人!」 瞎鹿:「那怎麼辦?總不能就這樣答應他們吧?」 我說:不能,隻要有我在,就不能答應他們。

    别看我平時不大愛說話──那是我不愛搭理你們,一到關鍵時候,我就站出來了。

    」 瞎鹿:「你怎麼站出來?」 我就開始叙述我面對的險境、面對廣場上千百萬人、在孬舅發癡發傻眼看就要頂不住勁繳械投降的當兒,在曆史馬上就要向另一條歧路滑行的時候,我如何站了出來,改變了曆史的寫法──如果我當初不在麗晶時代廣場而像你瞎鹿去走穴的話,如果我在時代廣場而不給孬舅出主意的話,曆史完全可能堕向罪惡的深淵。

    人們還要在黑暗中摸索幾十年。

    同性關系者們的倒行逆施,就有可能合理合法地出現在地球的東方之巅,就可能成為一個王國。

    他們惡性膨脹下去,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成為他們的臣民。

    同性關系的洪流,就會席卷我們的社會、國家、家庭、男女老少和我們養的貓和狗、兔和雞。

    上到國會、下到煎餅攤,大家都在搞同性關系,我們不就國将不國、家将不家、徹底成了一個不男不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