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老梁爺爺鞭笞新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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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沒有和植物在對話方面有什麼發展。

    植物和樹,仍在月光下和田野裡孤獨地跳舞。

    植物和老樹包括小樹和精靈,仍在對我們旁若無人和形同陌路。

    它們的生長和抽條,它們的冬眠和春發,它們的青枝綠葉含苞欲放和花團錦簇,它們的一圈圈從生長到滅亡、從滅亡又到生長的年輪和我們沒有任何關系;和它形成關系和發生聯系的,也僅僅是春夏秋冬這樣一個和我們毫無相幹的季節。

    看着它們一冬冬消亡,看着它們一春春生發,我們也不過是一個季節中的匆匆過客,如同植物身上飄落下來的枯敗的枝葉。

    面對着生長和滅亡,我們也想象當年的大椿樹摟着大椿樹一樣在那裡說:我們是一棵樹。

    說過這話,我們還有些驚異和竊喜,這話不是挺具有現代派氣概的嗎?但是我們又知道,我們哪裡如一棵樹呢?──我們哪裡能生長過一棵樹呢?我們從出生的時候,我們就知道我們後院裡有一棵棗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等我們中途夭折或壽終正寝的時候,我們後院裡還是兩棵棗樹。

    當然也不一定非是棗樹了,牛三斤表哥家門口就是一棵大楝樹──你那嚴肅的成年人的臉,和你家門口的那棵大楝樹,一起鑲嵌在我們的心頭。

    但是你經過人間的一波三折,從石女到呂桂花,再到你偶然被一扇狂風中的窗戶被拍死──30多年後,白石頭再聽到北京街頭的小搗子在那裡惡狠狠地說: 「不行我就拍死他!」 這時白石頭就暗自竊笑,你們知道什麼叫拍死嗎?──我們眼看着石女、呂桂花、最後牛三斤表哥一個個都離開了村莊──一切都人去物空和物在人亡,但在第二年和以後許多年的春裡,我們仍看到那棵大楝樹在風雨中努力地返青和抽芽呢,轉眼之間又是一頭蔥茏在微風中和月光下搖擺着它那身影了。

    我們看着它的時候,我們就想到了已經離我們而去的石女、呂桂花和牛三斤──人間的一段故事說結束就這樣結束了,說掐斷就這樣掐斷了,說吹燈拔蠟就這樣吹燈拔蠟了,說換了人間就換了人間了──怎麼就像改朝換代那麼容易呢?──一時間,多少英雄豪傑,都煙飛灰滅──石女也不知嫁到哪裡去了,呂桂花已經到了千裡之外的玉門關──春風不度玉門關,牛三斤表哥已經死去30年了,隻有我們共同過的你們家門口的大楝樹還在沉穩不動地在風中搖曳着它那過去的身子呢。

    過去的大的枝幹和形狀一點都沒有改變,過去的樹結和樹疤還依然親切都長在那裡,但是一切讓我們思念的往事和熱鬧、那些夜晚的笑語歡聲已經永不再來。

    面對着大楝樹我們要說,牛三斤表哥,我們思念你;呂桂花花嫂,我們思念你;石女石女,願你再嫁一個好人家而永不再石。

    當年的石女,還在這棵大楝樹下旁若無人地大嚼過一根粗壯的黃瓜呢──這時大楝樹就不是大楝樹了,它已經有了你們三個的共同合影。

    這個時候大楝樹倒就是你們,你們就成了一棵樹。

    就好象姥娘生前在你要出門遠行的時候她總要扶着門前的一棵小椿樹在笑吟吟地送你,你走了以後她還對别人說: 「送孩子的時候總是要笑着,不然你在那裡傷心,孩子上了火車想起來不是更要傷心了嗎?」 當你歸來的時候,姥娘也總是扶着這棵小椿樹在迎候你──這個時候她燦爛的笑容照耀着整個世界。

    但是1995年你的姥娘去世了。

    當你再回到村莊和過去的院落時,你就再也看不到你白發蒼蒼的姥娘在那裡扶着椿樹倚門而望了,你再也聽不到你姥娘的聲音了;你走的時候,再也看不到你的姥娘在那裡扶着那棵小椿樹微笑着向你招手了。

    這個時候你的眼淚奪眶而出,你看着那個還在風中搖動着的小椿樹,你禁不住要對它叫一聲: 「姥娘。

    」 「姥娘,我走了,您好好的。

    」 「姥娘,我停兩個月就又回來看您了。

    」 …… 也隻有在這個時候,小椿樹就是你的姥娘,大楝樹就是你的牛三斤表哥,就是呂桂花花嫂,就是親切的石女──人就是一棵樹。

    樹就是親切的永不消褪的往事。

    ──但是令我們懷疑和恐懼的是:我們這樣看樹和一廂情願地往上寄托,樹是不是這麼認為呢?樹雖然就在路邊和我們的家門口,你并不因為我們的人衰而衰,你并不因為我們的人榮而榮,因為人而樹衰和榮的傳說隻能是一種神話。

    在1996年我們再看到大楝樹和小椿樹的時候,我們隻是發現這樣一個事實: 大楝樹和小椿樹依然 一切是我們的自作多情嗎?它們受着風餐雨露,它們自有自己的一番故事和飽滿蒼涼的音樂,它們不要和我們牽涉到什麼,倒是因為我們的脆弱,還要和它們扯在一起才足以寄托和表達我們的情感,它們倒突然會傷感起來呢──當我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的心像針刺一樣見血和疼痛起來。

    我們喝一口家鄉的水,帶一包家鄉的土就要遠行了,我們從姥娘的墳頭上抓一把土以後在千裡之外就好象見到了姥娘了,我們看不到姥娘看到樹就看到樹就好象看到姥娘了,我們在姥娘的遺像前磕一個頭,我們在姥娘用過的每一件遺物面前都呆一呆,我看着姥娘用過的煤火台,姥娘用過的水缸和煤油燈,還有姥娘用過的捅火的鐵铳和鏟土用過的1969年買回家的鐵鍬現在就剩下一個單薄的鐵鍬頭了,一捆沒有燒完的谷捆和麥稭,一堆沒有用完的煤和半缸沒有用完的糧食──您在臨終的時候還說: 「缸裡還有半口袋豆呢,等我事兒的時候,就用它換豆腐吧。

    」 還有姥娘用過的床和姥娘坐過的一個已經用許多麻線捆紮過的藤椅──我在那椅子上又坐了坐,還有一個你用過半輩子的癟了的冬天的暖腳的「夜婆子」,您交待把它傳給小妹──看到這一切真讓我們傷心,我們再也不能和姥娘度過那些愉快和涼爽的夏天和愉快和溫暖的年關了──我們這個時候踯躅在村裡的街上,過去的少年時光,過去的牛三斤和呂桂花,過去的石女和一切已經出嫁的表姐們,還有摟過大椿樹過去我們不能原諒現在我們已經原諒的大椿樹──現在你們都哪裡去了呢?你們的笑語歡聲和打罵叫喊聲呢?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在我們過去的1969年的少年合影中,我們中間站着的那個夥伴,誰能想到在這1996年的春天當你再站到照片上的當年和位置的時候,他已經成了鬼呢?──你的名字叫楊國利。

     我們已經到了一個和鬼合影的年齡了。

     這個時候我們才突然知道,樹和我們是沒有關系的。

    我們僅僅看到了人和鬼之後的那棵樹。

    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着靜止不動的你們,就格外地覺得你們是在跳舞。

    你們的舞蹈長久不衰,你們的舞蹈細緻悠長,你們的舞蹈悲憤雄壯,你們的舞蹈視而不見。

    我們在你們的舞蹈之間繞過和穿行。

    而我們的一舉一動和人生過程的運行,又是那麼地艱難、出人意料──一切都是在出人意料的情況下發生的,上帝的啟示總是在這種時候顯現,一切都讓你的子民們始料不及和措手不及──瑣碎、因擾、面前的路總是一個夾縫、一切都還是撲朔迷離和──樹欲靜而風不止。

    當你們看着我們笨拙的人生動作時,請你們不要像上帝一樣發笑。

    當我們靜的時候,我們思動;當我們動的時候,我們又懷念那安靜和愉悅、一點沒有負擔和擔憂的夏天和年關──而實際上我們的負擔和擔憂從來沒有停止過。

    當我們學會告訴的時候,我們受到了糾纏;當我們大徹大悟的時候,從頭再來已經是來不及了。

    當有一天我們都變成疲憊不堪──一輩子都在疲于奔命──見鬼的時候,大楝樹和小椿樹,那個時候你們在哪裡呢?我們知道那個時候你們還在牛三斤、呂桂花、石女和我們的家門口,小椿樹身上還留着姥娘手的溫感呢──那麼就請你們看在姥娘和牛三斤、呂桂花和石女的份上,不要太快地忘記我們吧或者是更快地忘記我們吧……問題更加複雜在于,當我們在生前的時候,我們在夾縫的路上來不及溫存和存留我們的溫情和情感,我們的思念和婉轉的回想,生活的巨大車輪碾着我們就像是碾着路上的稀泥一樣一帶而過,我們隻好暫時把我們的情感寄存在你的身上,可等多少年我們死後要到你這個青春的樹的寄存處再取回我們的寄存的時候,這個時候我們往往連自己寄托和寄存的是什麼都已經忘記和茫然了。

    這個時候我們隻好承認我們是我們,樹是樹──我們在膚淺的實用的層次上和你們也沒有交往。

    我們隻能說: 「樹,你好。

    」 「大楝樹,你好。

    」 「小椿樹,你好嗎? …… 還有莊稼呢。

    我這時所認識的莊稼,不管是高梁或是玉米,不管是麥子或是毛豆,不管是白的棉花或是蒸騰的噴黃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不管是西瓜或是面瓜,我們也隻是看到你們在月光下瘋狂地抽長和跳舞,我們之間沒有寄托和對話──和我們面對樹時沒有區别。

    我們看着你們一季季被收割的春去冬來,我們看着你們在大地之中所蘊藏的無限的永遠也收割不完的生命力,我們的人一茬一茬損失贻盡,而你們一茬一茬永遠沒完的繁衍和擴張,我們也感到一陣恐怖突然産生出荒誕的感覺呢。

    每當我們回到故鄉,我們總是看到一望無際的田野和甩手無邊的就要成熟的麥子;但麥子相近,麥子不同;就好象我們回去再見到村裡的卷毛狗一樣,雖然它還張着嘴伸着舌頭在村頭糞堆旁卧着,但是狗狗相近,狗狗不同──30年多過去,人你都認不全了,何況是狗和麥子呢。

    這是一茬一茬的狗、麥子和永遠的大楝樹和小椿樹的區别。

    但是你們在對待我們的态度上又是多麼地相似啊。

    當年你在這塊麥地裡拾過麥子,因為你到三礦接過煤車,就從拾麥子的一群小搗子的行列中飛升到成年人的行列開始了摟麥子的割麥子的生涯。

    但是現在拾麥子的孩子已經不是你而是另一幫你認都認不全的小搗子們了。

    他們的現在,就是你的過去;你的現在,就是他們的将來。

    你依稀在他們之中,但是你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你突然發現他們就像村裡狗一樣開始用陌生的眼睛看你,這時你突然有一種驚醒後脊梁裡出了一身冷汗。

    這個時候你倒不是感到時光流逝和年齡不饒人,而是看着一片片生長不盡的麥子,你感到自己永遠沒有故鄉和退路了。

    過去你總以為這故鄉和麥子是屬于你的,你總是滿懷深情地說在這裡或是在那裡挖過野菜和摟過麥子,你在晚風裡拉着高高的麥車子往村裡走。

    你的姥娘就坐在這高高的車上,她那花白的頭發,在暮色和晚風裡飄蕩;每當你想着這一幕的時候,你都覺得這是人生中最寶貴的一刻和長留在你心中的鏡頭;現在當你看到滿眼的麥子又鋪滿了大地的時候,到處都沒有給你留插腳之地,一望無際的麥子也像曆史的車輪一樣,一下将你的思念和要保留的感情──你還幻想用這來支撐你今後的人生呢──像碾稀泥一樣碾了過去──一茬一茬的麥子永遠相連和相互不斷,從播種到收獲的季節,從生長到滅亡的季節──一茬一茬的麥子你都不認識久了,接着陌生的他們,可不就跳起了陌生的舞蹈了嗎?你和那一茬的麥子相遇,也像你和過去的朋友合影一樣。

    麥子這時也成了鬼。

    就是沒有變成鬼的麥子和朋友,你再見到他們的時候,你們坐在一起還有話說嗎?往事相同,但當你們回憶的時候就開始各取所需;你每天面對的都是陌生人──因為過去的熟悉而變得更加陌生,倒是那些第一次相見的人顯得格外地親切;這時你會誠惶誠恐地想: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今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這時你突然又意識到,原來30年前你要和那茬熟悉的麥子對話,也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倒是30多年後,你面對的不是當年你所熟悉的麥子而是世間又一茬陌生的麥子時,你就像第一次見到陌生的朋友一樣,因為這種陌生和毫不相幹于是你一下解脫了可以随口胡說和四處交流了。

    隻是在陌生的舞蹈面前,你才可以說話;可等到你要說話的時候,它們又穿過風雨如盤的歲月跳起了你熟悉的一切──這個時候你就像對大楝樹和小椿樹一樣淚流滿面地說: 「朋友,你好。

    」 「麥子,你好。

    」 「我曾經認識你。

    」 「當然我認識的并不是你。

    」 …… 在這個村莊和麥香的季節裡 你是普希金那樣的麥子嗎? 在這村莊的夜晚裡 你是普希金那樣的夜晚嗎? 在這夜晚的村莊裡 你是普希金那樣的村莊嗎? 北鬥七星 七座村莊 …… 令我們感動的是,因為我們陌生的問候和陌生的詩,麥子的舞蹈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一種陡轉,它停止了它瘋狂地抽動,開始變得格外地溫柔和體貼。

    當和你第二次陌生的時候,它倒是在那裡用它的生死在回答你──為了這個,謝謝你麥子。

    不管你是白石頭村莊的麥子或是普希金村莊的麥子,不管你是過去的麥子或是現在的麥子,不管你是過去的狗或是現在的狗,不管你是過去的搗子或是現在的搗子,你長袖善舞,你歌喉婉轉,你歡快明亮,你凄切動人。

    你用後現代的一茬一茬割不完的生長說出了這樣動聽和質樸的語言──你用你舞蹈的陡轉,擦幹了我們臉上的苦澀之淚──因為你說──雖然你什麼也沒說: 「放下你的包袱。

    」 「放下你的思想負擔和一切的擔心。

    」 「親愛的孩子,最終的結果,總是會化險為夷的。

    」 「不管将來發生了什麼,都先把你手頭的事情──不管這事與将來是怎樣地相悖──做好、做痛快和做徹底。

    因為将來說不定會發生變化的,新的事情會遮擋和掩蓋現在的事情呢。

    新起的矛盾會掩蓋現在的矛盾呢。

    」 ……再沒有比這更語重心長的話語了。

    但是麥子,我能對你和陌生和毫不相幹放心,但我對人間的将來還是提心吊膽。

    我做不到不管将來隻說現在──我做不到靜觀──我不會等待──我不善于用将來的紙來擦現在的屁股──我擔心将來會不會有紙──就像我等不得陌生的大樹和麥子而盤踞在熟悉的現在一樣。

    ──現在──在我腦子裡成了一個症結。

    ──大樹和麥子也看出了我這一點。

    它們在那裡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事後想起來又讓我多麼地慚愧和懊喪呀──我讓大樹和麥子──植物對我放心不下了──放心不下地歎了一口氣說: 「看來你還是不放心呀。

    」 「看來你是無可救藥了。

    」 「我們越是讓你放心,你越是不放心;難道讓你不放心,你才能放心嗎?」 這時又擡起它那高瞻遠矚的眼睛,擡起它那廣袤無邊的大手,就像是黑社會的教父一樣,将他的手放到了我的頭上,接着又摟了摟我削瘦的肩膀──我的教父──和我一起往前走又用這溫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臉: 「既然是這樣,你就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給我吧。

    」 「一切讓我來解決吧。

    」 「把麻煩留給我,你接着開心去吧。

    」 「你接着跳舞去吧。

    」…… 倒是在這個時候,随着這溫暖的手和堅定的話語──當我把一切的煩惱和麻煩都在形式上而不是在心理上當然也牽涉到心理──自己一切的麻煩和煩惱都交給别人和卸給别人的時候,我的心才稍稍輕松起來漸漸地越來越像女兔唇對過去的遺憾開始向往一樣開始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我自己并不能承擔自己造出的麻煩和煩惱;隻有把這一切都外化和交給别人的時候,看着别人為了我的事而在那裡和我一樣痛苦的時候,我的心才稍稍安定和輕松一些,我的心才在那裡惡意和惡劣地微笑一下。

    讓你們都和我一樣。

    ──我是一個一人做事不能一人當的人。

    如果我是一個作家,那麼我的作品會讓你們感到和我一樣沉重,于是我在作品裡就要孤傲地居高臨下地時時在教導你們──隻有用這個才能掩蓋我的焦慮、焦燥和毫無主張──用我處處都有主張來掩蓋我的毫無主張;如果我是一個演員的話,就不要責怪我的表演外在化;如果我是你們的親人的話,你就要時刻準備接聽我傾訴苦惱和煩躁的電話──而且我要選在淩晨一點給你們打。

    你們怎麼過得那麼地惬意呢?──隻有把一切煩惱轉嫁到你們頭上的時候,我才能松一口氣接着興奮起來。

    教父,你真是了解我的心。

    從這個意義上,我才知道世上的暴力原來就是一種溫柔,世上的轉嫁原來就是一種溫暖。

    就像我們在床上一樣──但這裡明明又不是床上。

    你是用什麼手段來承擔和解決我的本來和你沒有關系的麻煩和矛盾呢?我的麻煩和矛盾可不是一點兩點,而是千絲萬縷和方方面面──沒有一件事是我能處理好的──我這個1969年成長的孩子。

    這個時候我看到教父像大樹和麥子一樣露出了──終于露出了──我所期盼的──冷酷的面容。

    ──而你的冷酷對于我來講就是一種溫柔的開始呀。

    那就是: 快刀斬亂麻 你不讓我舒服,我也不讓你舒服 你看我一眼,我就還你一牙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血濺荒野 血濺荒丘 血濺沙灘 把你的屍首,挂在你們家的門楣上 …… 之後牛根哥哥的一切刀光劍影和在親人之間的種種謀殺,是不是在冥冥之中受了教父般的大樹和麥子的啟示呢?是現在和現代啟示錄嗎? 把你大卸八塊 将你的屍體偷運出去,挖一個深坑埋了 大卸八塊之後,将你的屍首用尼龍包分散裝好,到火車站買上幾張站台票,将它們裝到開往不同方向去的火車上 …… 這下就痛快了。

    最後我們還是用我們的焦慮、焦躁、轉嫁和暴力的暢想,來解決了我們目前的負擔、困境和擔憂。

    接着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就有一種惡意的快感了──你甚至忘了脆弱,你甚至忘了節制。

    你馬上就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但你恰恰不是教父。

    怎麼看着這個哈叭狗翹翹的露出兩隻黑鼻孔的短鼻子配着下邊短短的嘴巴從裡面伸出來一喘一喘的狗舌頭就那麼可愛和好玩呢? 用一把鋒利的刀,将這哈巴狗的鼻子給割下來 …… 怎麼看着這酒店大堂的姑娘在那裡走過長着嫩蔥一樣的瓜子臉大大的眼睛像可愛的狗一樣翹翹的鼻子苗條可觸的身條臀部就又圓得那麼正好呢? 馬上抓住驚恐的她,就在大堂裡把她給工作了 …… 怎麼看着這暴發戶開着型号六百的房車衣着幹淨甚至他沒穿西裝穿著休閑裝在那裡邊開車還邊打着電話呢? 馬上将他的車給砸了,将他的頭在方向盤上猛磕,一直磕得他滿臉是血眼睛睜得大大的直挺挺地歪在方向盤上 …… 更妙的是:這些人你們認識嗎? 不認識 一切都與他無關,無非是我心情的一個偶然罷了(就好象一個槍支愛好者每制好一枝新槍都要到街上去試驗一下一樣,這時一槍打穿誰的誰──對象沒有關系,關鍵是為了槍。

    這個時候就不能照常理破案了。

    ) …… 這個時候我們就知道我們該告别大楝樹、小椿樹和麥子了──永别了,你這聖潔的門檻。

    我們該繼續尋找一下我們生活中和人群中的知音和長者了。

    這個時候大樹和麥子──我們家鄉的千年不衰的植物又告訴我們: 「該去找一下你們的老梁爺爺了。

    」 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引導和氛圍下,暫時離開了1969年又往前回溯了80年,在往昔歲月的河流裡來尋找老梁爺爺的身影。

    你在一股水流裡。

    你在一朵浪花裡。

    我們對你的尋找,就是對我們的拯救。

    我們要找到曾在村莊裡──就像在我們的暢想裡──那樣使用過暴力的長者──因為大樹和麥子和一切的事實都告訴我們:你們才是村莊裡最溫柔的人呢。

    你們性格孤僻又寬厚仁慈,你們兇暴猛烈又和藹可親,你們冷酷而又愛笑,你們強悍而又頑皮,你們架子大又架子小,你們視富貴如糞土而又清寒守貧,你們敵非敵友非友,你們堅持原則而又随心所欲──你們一輩子就活了一個心情,是嗎?我的像大樹和麥子,我的像黑社會的教父一樣的老梁爺爺,當我們找不到大樹和麥子的時候,我們隻有找到你,因為我們在遺傳上所感到的懷疑是:到底我們是不是你們土匪的後代呢?怎麼曆史發展到現在,弄得我們一點血性都沒有了呢?這是我們不能快刀斬亂麻,不能割狗的鼻子,不能在大堂工作一個姑娘,不能将一個看不順眼的暴發戶往他自己的方向盤上猛砸──而在時時刻刻擔心和擔憂着自己的一切你做着現在還擔憂這現在會給将來帶來什麼不幸的根本原因。

    最後我們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了。

    我們優柔寡斷和猶豫不決,我們仰天長歎和自愧不如,我們把我們的恐懼挂在自已的心上還不夠還要時時刻刻尋找一個外在的附着物,我們的麻煩和煩躁自己承擔不了一切還要靠轉嫁到别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身上來逃脫──于是我們就像我們的牛根表哥一樣,一輩子就成了一個說謊的孩子──在說謊中越陷越深,當我們正常說話的時候我們前後擔憂,當我們用說謊來解釋這一切的時候我們才有片刻的放心。

    一件小事,不用說謊,四兩翹千斤,你的肩膀能經得住。

    但是不行,非要用謊言越做越大愈演愈烈這時四兩就真的變成了千斤你就隻好往外轉嫁和外卸了。

    你就隻能去尋找大樹、麥子和老梁爺爺們了。

    事情就是這樣一個怪圈。

    ──老梁爺爺,從您陰暗的躲藏多年的角落裡走出來吧。

    這時我們又突然明白,您也是形影相吊,您也是孤鬼野魂。

    您生長在距1969年這個人為的時間坐标還有七八十年,就像七八十年或百十年之後我們在生活中不能勇敢和豪爽一樣,您在七八十年前或百十年前的勇敢和豪爽是不是也是一種孤獨和苦悶的表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