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秋風過後,對頭顱們的法庭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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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說照法庭的原則我是不能事先告訴你調查提綱的,我問到哪裡,你就得答到哪裡;動不動還給你來一個突然襲擊,看你一下在那裡傻了眼和措手不及,我們在心理上才能貓抓老鼠一樣占到優勢。

    問到任何問題你不回答都不成,當然你回答得越多對你越不利;問到哪裡你答到哪裡還是不成,也許我的本意不是問這個而是旁敲側擊。

    但我現在在要把我所拟的提綱一下就告訴你。

    當然我這麼做不是單單對你的畏懼或者正好相反是父子情深;而是從心理上來說,我對你畏懼之下和畏懼之餘,對你也有些生氣、憤怒和現在要報複一下你。

    你剛才不是顯得比我大度嗎?我現在做得就是要比你更大度。

    用大度對大度,用大肚對大肚──我不跟你比别的,我先跟你比一下誰的肚大。

    到底誰肚子裡是一兜子酒肉和誰肚子裡是一肚青菜屎──誰更能包容曆史。

    當然我這麼做讓你看起來也是我們小孩子有口無心的天真了。

    但我就是要用這種天真對付你的城府和大度。

    看着你跟我平等我沒什麼,看着你站得比我高比我大度我就要用這種辦法給你拉下來。

    世界不都是成年人的世界嗎?你以前面對你的爹地憤怒的時候不也這麼說嗎?過去在世界上說也沒有用,現在不是在世界上,而是在骷髅法庭上,我就要用這種辦法把你和你的爹地都拉下來,讓你們這些有城府和老奸巨滑的混賬們跟我玩一下天真的遊戲。

    你們用你們年齡的優勢居高臨下以前總是重複和換湯不換藥,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這種重複不再存在和終于到了頭。

    而且我事先把這一切都告訴你,這對你來說是不是也是一個措手不及呢?你在那裡表面上雖然顯得大度和不在乎,其實心裡也嘀咕怎麼來防我的突然襲擊吧?我就給你來一個天真。

    我把調查的程序告訴你。

    看着我拿着一個提綱,你以為我是膽怯了對不對?你不這樣認為,我就不這麼做;你這麼以為,我就偏偏在你看似最強硬的地方給你來一刀;豈不知敵人鼻子底下才是最保險的現在我給你來一個燈下黑。

    當父親上了法庭而世界成了孩子的世界的時候,你們趁早把你們那一套給收拾起來吧!我們後人的曆史使命是什麼呢?不就是為了把你們的生活和人生秩序一下都打亂讓你們無所适從嗎?怎麼樣,我不這麼說你還在那裡從容和大度,我一這麼說你像皮球一下把大度和肚子慢慢癟回去吧? 小劉兒果然在那裡有些幹癟和吃驚,兒子這麼橫來一刀,是他沒有想到的。

    過去他對付自己的那個老雜毛爹,可不是這麼做的,他總是暗藏不滿,背地裡以牙還牙和以血還血。

    用當年他對付爹爹的辦法來猜想長安和猜想兒子是不行了。

    兒子有了新花樣。

    他就有些措手不及。

    他就有些大眼瞪小眼。

    他的骷髅頭明顯可以看出有些呆傻在那裡。

    我們這些其它的骷髅這時都暫時扔下自己的命運不管,一下都感到有些開心和幸災樂禍呢。

    我們本來是不開心的一群,生前沒有開心過,死後也沒有開心過,現在将事比事和将心比心,我們生前和死後是不是還有些可以回憶和開心的時候呢?那就是看到自己的同類遇到災難和尴尬無措的時候。

    這時就不是小小劉兒頭上出汗的問題了,小小劉兒頭上細密的汗珠早已經晾幹和退去了,小劉兒頭上倒是冒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看到他這樣,曹小娥的骷髅也有些太露骨──事後給曹小娥指出這一點,她還振振有詞地說:「本來我們不都露着頭骨嗎?」──竟在那裡膚淺地「咭咭」笑起來。

    倒是被她的幹爹老曹給瞪了一眼。

    就是這一眼,當時她又咭咭地笑了。

    這可有些破壞當時小劉兒尴尬和無措的氣氛。

    就是這一笑和出現了這個氣氛,才使小劉兒頭有了喘一口氣和休養生息的時間。

    不管曹小娥事後怎麼解釋,表明和小劉兒在曆史上有深仇大恨,但從當時的效果看,她還是好心辦了壞事。

    她這一笑,就使小劉兒有了回神的機會。

    小小劉兒還在那裡等着他回答他天真的挑戰呢。

    如果曹小娥不笑,小劉兒那癟了氣的大度和肚子為了這癟還不知怎麼憤怒的反唇相譏呢?這不一下就達到了小小劉兒預期的效果接着不就好步步為營地繼續對他緊逼對他圍剿和殲滅了嗎?不要小看我們的小小劉兒,不要看他的年齡小,他的肚子裡還真有一套呢。

    但是曹小娥這一聲世紀之笑一下就給了小劉兒緩沖和恢複自己的機會和時間。

    機會和時間對于我們是多麼地重要哇。

    本來他都出汗了,他都文學了,他竭力保持的從容和大度、自信和自尊馬上就要見鬼去了,他再也撐不下去和裝不下去了但是現在他一下又想起了自己。

    不能這麼玩下去了。

    于是他就又把這個從容和大度繼續保持了一段。

    本來他應聲嘶力竭地在那裡大叫:「不要念了,不要對我突然襲擊!」但是現在他一邊擦着自己頭上的汗,一邊又繃着自己在那裡故意解嘲地說: 小劉兒:看,我都出汗了。

     有了這句自我解嘲,接着這個王八蛋就開始流利和從容了。

    本來他在台上都已經忘詞了,現在曹小娥的笑聲等于給他提了詞,順着這個詞想下去就讓他想起了别的詞接着又把這個戲接上和演下去了。

    關于曹小娥這笑聲對他本人所起的曆史轉折作用,小劉兒過後倒也沒有一口否認,但是在他的回憶錄裡,明顯地還是把這作用給壓低了。

    寫到這裡,他隻是簡單地一筆帶過。

    他寫道:「當時女小曹的笑聲也──關鍵是這個『也』字──對我起了提醒作用。

    」他事後口頭上對别人還說:「其實沒有這個笑聲,我也有足夠的能力保持自己尊嚴的自持。

    」 小劉兒:接着你就念提綱吧。

    我在這裡聽着呢。

    你這兒子,當得比我當年好。

    我承認這一點,好了吧? 接着他倒又占了優勢。

    小小劉兒又在那裡傻了和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小小劉兒沒有想到的。

    他隻想到如何圍剿小劉兒的失态和憤怒,沒有想到他還能将大度繼續保持下去。

    他倒是對曹小娥的笑聲有痛骨之恨和永遠記憶猶新。

    但既然已經開了頭,稿子和提綱還得念下去呀,于是這提綱就念得結結巴巴和零零碎碎。

    而且還念得「一、二、三」,讓我們都替他臉紅。

     小小劉兒:一,日常生活,也就是你的意識;二,除了日常生活的另一種思想漫遊,(說到裡小小劉兒還是報複了一下),當然這時的思想并不是那種有什麼想法的「思想」,而是你的胡思亂想;(當然這時小劉兒做出的反應又是大度地一笑。

    )三,你的夢,在夢裡都夢見些什麼?……怎麼樣?準備好了嗎?咱們現在就開始第一項吧?你在日常生活中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沒有?什麼是你現在愁眉不展、反悔和懊悔的原因?如果有,你就說有;如果沒有,你就說一聲NO也就行了。

     接着就該小劉兒回答了。

    這時我們所有的骷髅都盯着小劉兒的嘴。

    我們的心又懸了起來。

    他現在回答就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着我們全體骷髅。

    我們的痛苦和日常的愁眉不展、懊悔和反悔他到底了解多少呢?他的愁眉不展和我們的愁眉不展是不是一樣或者說就是表面上一樣皺紋上了額頭或是上了眉梢,但是到頭來在動因上是不是也殊途同歸呢?是日常生活中的苦惱嗎?在日常生活中有沒有苦惱、懊悔和反悔呢?我們希望他答NO,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是有苦惱、是有懊悔和反悔,但那個苦惱不是這個苦惱,那個懊悔和反悔不是這個懊悔和反悔,不是皺紋上了我們額頭或是眉梢的根本原因。

    苦惱、懊悔和反悔,在層次上也有很大的區别呢。

    我們的苦惱不僅僅體現在日常人生的臉上,骷髅上的苦惱、懊悔和反悔,就是一個日常所能涵蓋的了。

    我們希望小劉兒不要弄錯了。

    這裡就不要說「有了」,就省略了吧,省略了是對我們的開掘,說出來倒混淆了大家的視線。

    就趕緊越過它說下一步吧。

    樹梢就不要說了,趕緊說樹根吧、趕緊刨根問底吧。

    我們不但不希望他在第一項說「有」,就是到第二項我們明知道「有」也趕緊省略了吧,别說你的胡思亂想不會有什麼價值,就是比這有價值得多的我們的胡思亂想這個時候我們也不想糾纏了,我們的主要失落還是因為我們的夢,從這裡面,說不定倒能找出我們為什麼愁眉不展、懊悔和反悔的原因來呢。

    但是我們的小劉兒果然不出我們的意料和擔心,我們希望他在這裡能出我們意料和能給我們一個突然襲擊,但他馬上就運用了他兒子的手法來對付我們這些他的爹地、叔叔大爺說起來也都是他的長輩,他跟他的龜兒子學得可真快呀,他以果然不出我們的意料,不是以一種意外而是以一種必然來使我們大吃一驚和手足失措。

    他把剛才我們得意的那點仇恨都反手打在了我們頭上。

    我們的擔心沒有錯。

    當我們知道我們選錯了代表的時候,他果然就在技節上糾纏住了而忘掉了我們的根本。

    他一下就紮到目裡而忘了綱,一下就抓了芝麻而忘了西瓜,一下就抓小不抓大,我們一下就跟他上了當和吃了虧──雖然我們也知道他生前就有這種抓小不抓大、抓了芝麻丢了西瓜的毛病,我們總是跟他攪不清就是在一起争論和打架,但争到最後和打到最後還是等于什麼也沒争和什麼也沒打,因為大家是在不同的層次和雲層上打一個滑稽的交手仗,但是他生前這麼做耽誤的是他自己,他現在再這麼做耽誤的是我們大夥,我們就不能把這當成一個生前的習慣而要把他它看成是一個品質問題了。

    小劉兒堅定地說。

     小劉兒:你問我日常生活有沒有苦惱?有。

     小小劉兒:(也吃了一驚):有:有多少?(這時小小劉兒也有些不太耐煩了。

    雖然我們的人證和代表不能代表我們,但是審判我們這群罪犯的法官還跟我們站在一起──這對我們也是一個不小的安慰。

    法和法官在我們手裡,看你小劉兒還能猖狂到幾時?小小劉兒這孩子這時甚至非常代表民意和讓我們惬意地看到他對他的小劉兒爹爹皺了皺眉。

    這時我們看着孫子輩的孩子倒是顯得可愛了,他到底是長大了,他到底是成熟了,他到底知道他爹是個什麼東西對他皺了眉同時也就知道了他這些骷髅爺爺多麼可愛和委屈到底還是隔着輩親和岔着輩像呀。

    )少了可以說,多了就擇其要和挑幾根筋說說就行了,沒有必要事無巨細和面面俱到。

    下邊還有兩項調查在等着你呢。

    你還是要節省一點時間和精力,當然也是節省大家的時間和精力對付後面的難題呢──就像長跑運動員科學分配自己的體力一樣。

    好不好? 我們這些旁聽的骷髅一下都鼓起掌來了。

    可惜的是我們沒有手。

    說得是多麼地好呀。

    就這麼辦和這麼着。

    但這時小劉兒又開始犯他的老毛病了,小小劉兒不這麼說還好一些,小小劉兒一這麼說他反倒在那裡認真和矯情起來。

    在最應該省略的地方他反倒故意鑽起牛角尖起來。

    最讓我們恐怖和失望的是,這時他在神态上一點也不慌亂。

    他徹底穩住了陣角。

    他對小小劉兒當然也就是我們的進攻一點也沒有後退,他倒是迎面而上兵來将擋和水來土屯。

    這又是我們沒有想到的。

    他生前處處退縮倒是在骷髅時期顯出了他的英雄本色。

    這時顯得笨拙和挨打的是我們。

    他鬥争得有聲有色和有利有節。

    他聽了小小劉兒也代表着我們的訓斥之後,一點沒有慌亂,而是──而且給我們做出早有這種思想準備的樣子──左手拿出一個憲法,右手拿出一個骷髅協會章程──當然他也是沒有手了,在被告席上不慌不忙地說: 小劉兒:一個不讓我們說話,一個不讓我延長,一個讓我說綱,一個讓我說筋。

    我現在還是一個公民,我現在還是一個骷髅,我怎麼就不能說說目和樹葉子呢?秋風起了,大楊樹葉子嘩啦啦地落了一地,這難道就不是事實和我們生活的一個側面嗎?我們不是有春夏秋冬和分明的四季嗎?我的辛酸和委屈,我的懊悔和反悔不在别的地方,還就藏在這些如生活、四季和生活流的大楊樹葉子之中呢。

    我的日常生活就是要說一說──這裡說徹底了,說分明了,倒是到了後兩項我沒什麼可說也未可知(我們這些骷髅馬上就面如土色當然本來也已經是土色了。

    )親愛的兒子,我現在還不跟你發火,我就是要你和你們所料地延長、張目和刮刮樹葉子。

    為什麼不讓我說話?當我作為一個骷髅在野地裡扔着和在雨水裡漚着的時候,你們不是哭着在那裡唱歌嗎?「爹爹爹爹你不說話」,現在我不是說話了嗎?「你愁眉不展是為什麼?」我現在就給你說為什麼。

    就是日常生活。

    我的苦惱就在其中。

    我就是處理不了日常生活。

    處理不了日常生活并不說明我的愚蠢或已經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而是說明我的思想──這會兒開始有想法和「思想」了吧?──高邈深遠而心不在其中。

    别人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我是人生不如意十常十。

    ──說起這些來我的兒話題可就扯遠喽。

    一天又一天,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一個秋天又一個秋天,一個四季又一個四季,從三國到現在,從中國到世界,一時一處,一點一滴,從頭到尾,從東到西,爹爹我都有說不出的悲苦呀。

    (接着開始從頭到尾訴說他的悲苦。

    聽證會和調查會變成了一個訴苦會。

    不聽不知道,一聽吓一跳,怎麼以前作為一個人,平日我們在生活中還蘊藏着那麼多的悲苦、不幸和不如意呢?旮旯縫隙,挖出來和剔出來都是一蛋蛋的污垢和髒泥呢?我們平日活着活着就麻木了,我們知道生活中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還有十分之一或是之二是支撐和照耀着我們生活的動力、陽光和燈塔,現在看這個燈塔也是虛幻和飄渺不定的。

    我們還是把這十分之一和十分之二給誇大了。

    現在小劉兒一點一點都給我們挖了出來。

    一開始骷髅們還不以為然,但是小劉兒說着說着,大家由小劉兒想起了自己,自己的生活并不比小劉兒好到哪裡去呀。

    他在這一個旮旯裡有污垢,我在這一處也許沒有,但是由這個我想起在小劉兒沒挖沒說的地方也同樣存在别的污垢呢。

    一切都聯想起來和聯系起來了。

    甚至小劉兒還有挂一漏萬的地方呢。

    本來我們是不準說和不希望小劉兒說日常生活的,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沒有煩惱,就是有也是可以忽略的,現在經小劉兒這麼一說,我們就上了小劉兒的當,我們也跟小劉兒回想起了往事一頭也紮到往事的懷抱裡不能自拔,一下也就把下意識的胡思亂想和夢給忘了,我們一下也丢了西瓜而抓起芝麻。

    我們一下也忘記我們是幹什麼來了。

    小小劉兒這時還代表着我們不時有小劉兒的唠叨中表示出一些不耐煩,而我們自己倒因為經曆的相同而在那裡聽得津津有味。

    這就讓小小劉兒也沒有辦法了。

    世上誰受的苦最多,這些苦是可以忽略和省略的嗎?原來我們以為是可以的,現在看是絕對不行和不能那樣做,不說清這個我們就說不清後兩個,我們為什麼變成骷髅還在那裡愁眉不展、懊惱和反悔。

    我們原以為這和我們以前的日常生活沒有聯系,我們日常生活的苦惱随着我們吊在秋千架上已經像秋天的落葉一樣被吹走和飄落了,我們日常生活的苦惱已經随着鬼頭刀給砍去了──過去我們是這麼認為的,現在看就錯了,小劉兒說的和堅持得也有道理。

    這時我們就不由自主的和小劉兒站到了一起而忘記了這本身也是一個陰謀。

    當陰謀沒有來臨我們從理性上來分析它的時候,我們說得頭頭是道和磨拳擦掌,但當陰謀真的來到我們身邊來到我們的日常生活和具體的訴說和訴苦之中,我們一下就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和腳跟應該站在哪個立場上了。

    這就是我們屢屢失敗和不長進的原因。

    原因就在我們身上,是我們的屢見不鮮和屢教不改。

    當天上布滿星辰的時候,我們圍在爐火旁聽着我們的祖母在訴說她往事的時候,我們知道不知道這本身并不是人生經驗的積累而隻是對我們的一種陰謀呢?她确實是寓教于樂,但一切的往事裡面都有她的篩選和取舍,給我們留下的就是一撮毒藥和教育。

    但我們還為她的往事和其實在往事中不存在的愛情而在那裡感動得冒出了眼淚。

    剛才曹小娥的笑聲搭救了小劉兒情境、思路和情緒上的尴尬無處,現在她又一次為小劉兒幫了忙,當然從長遠看也許就是拆了台也未可料定,因為在她聽着小劉兒的本來是一種枯燥和重複不變的生活現在在往事中竟顯得那麼生動和感人,她聽着聽着,特别是聽到他還有為一個少女或是一個少男或是一個可愛天真的少生靈而要自絕和跳崖的時候,她竟感動得在那裡「嗚嗚」地哭起來和抽泣起來。

    我們不是都一塊長大的嗎?我們不是經常在一起玩屎泥嗎?作為一個曆史上無人理睬的愚笨不可理喻的小劉兒,他身上和經曆中哪有這些生動的往事呢?但是在他大膽的假設下,我們也竟大膽地認同、同意、和他一起創作和編造起他的童年和往事。

    他說着一個幹巴巴的故事,我們還在想象中給他添油加醋呢,給他搭起了布景和舞台,甚至把我們自己的往事或假設都無私地奉獻了出來。

    我們在整治對付我們的陰謀中竟成了他的同謀和幫兇。

    隻是到後來,每當我們回想起這段往事的時候,就像我們也成了祖母這時再回想當年祖母燈下給我們講的故事,有了人生體驗的對照,我們才一下替當年的自己和當年的我們的祖母而感到慚愧和臉紅。

    你要替誰自絕和跳崖呢?這時我們甚至感到無恥的不是我們的祖母而是我們自己。

    小劉兒在被告席上講着講着看到我們受了感染他的陰謀眼看就要不費吹灰之力的得逞這時越發地興奮和昂揚起來了。

    當然講到中間和後來的時候,過去三國到唐朝的時候,我們也就由當初的興奮到了麻木和昏昏欲睡的階段了。

    再好的故事和感人的情節也撐不了兩個世紀。

    小劉兒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在興奮之餘,也忘記了誰的江山也不是鐵打的這個曆史規律,于是他的講演和回憶、回憶錄也像世界上的任何講演、回憶和回憶錄一樣,開頭效果都不錯,但是到了後來還是自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

    誰在世界上能做到适可而止呢?誰能忍心自己隻要開頭不要結尾呢?當衆骷髅都已經昏昏欲睡的時候,他的興奮還剛剛開始甚至又把自己的興奮和和弦又往上挑高了八度。

    這也是他最後講演失敗的另一個原因。

    就好象我們開始失敗的原因一樣。

    這時的法庭調查記錄已經到了一千零四百一十一頁了。

    ──他将來寫回憶錄都不用另起爐竈了,隻要把這記錄稿整理一下就行了。

    後來他也果真這麼做了。

    當世界上的人都忙着寫自己的回憶錄時,他卻在到處尋找自己過去的法庭調查。

    他說:「找到了法庭調查,也就找到了我的回憶錄。

    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我以前都幹過些什麼。

    從三國到現在。

    」說完這個還好意思地笑了兩聲。

    當然等法庭把這個法庭調查給他找到的時候,他對這調查和記錄又有些猶豫和含糊了。

    他又開始對自己的往事和回憶、對自己的調查和記錄有些懷疑。

    我的往事就是這樣的嗎?當初你們就是這樣給我記錄的嗎?我過去的日常生活這樣平庸和枯燥嗎?我的往事和回想,我的當年的秋風刮落的就是這樣的枯枝敗葉和一地雞毛嗎?這不是我,這是你們想象中的另外一個人──當我們對這個往事和記錄中的小劉兒已經習慣和認可和不再懷疑的時候,他在幾百年之後倒是站在我們幾百年之前應該采取的立場上對自己和往事,對風雲和曆史發生了懷疑。

    小劉兒為此在自己的前言寫到──這個前言倒是當時現炒現賣寫的:最近和朋友們之間的懷疑和誤會是越來越多起來了。

    如果隻是發生在朋友們之間還好說一些,問題是當這誤會和誤解了發生在曆史和記錄,發生在記憶和自己之間的時候,你企圖辨明和解釋的心情,也一下子猶豫和不知如何下嘴起來了,于是隻好對它聽之任之。

    所以現在你們看到的就不是真正的我而是回憶錄中的我了;世界上原來沒有真正的曆史和回憶,一切都是我們想象的和假設的,是我們理想和美化的到了我這裡怎麼就單單成了醜化了呢?當我面對自己的法庭調查和自己的回憶錄時,我的心情就是這樣的沮喪。

    話已經出口就不再是你原來的意思,你的思想總是被你所說出的話在歪曲,何況在有人調查、記錄和當你面對的是那樣的大庭廣衆和嘩衆取寵的氣氛有一大幫人的利益在等着你代表的時候呢?這個時候你能怎麼辦?你隻能不負責任地的讓曆史就這麼倒流和亂流。

    誰能使蒼蠅滅絕?誰能阻擋膚淺叢生呢?一家子的人都睡了,就剩下我自己還在那裡唠唠叨叨地說着什麼。

    這些話你是讓已經睡着的你的親人了就是仇人來相信呢,還是讓唠唠叨叨的你自己來聽呢?當我不說話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忿懑,當我說話的時候,一切又都不是我要說的或者說一切的語意和語境都已經時過境遷,當已經時過境遷的時候你讓我再逼真的去描摹過去,這時我就不由自主地也想憤怒地說一句:一切都見你媽的鬼去吧。

    你是在追究曆史呢還是在捕捉曆史的影子呢?你的這種集體的捕捉,到頭來也被另一個行動的人利用罷了。

    你是在抱着一個爹來向另一個爹讨還血債,就好象當年小小劉兒抱着一個我而向我調查曆史和我的爹爹一樣。

    他讓我忽略我的日常生活。

    他對我一千多頁的調查和發言已經厭其煩──當然現在看這種厭其煩也許是對的,但是他當時的動機肯定也是不出于曆史的胸懷和長遠的目光,他隻是對爹爹生前日常的不關心和敷衍塞責──一下就想鑽到爹爹的内心和夢境裡去。

    世中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呢?誰人不知道夢是可做而不可說的呢?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夢境如實地說出來,我們隻能證明我們個個都該挨搶子而爹爹們行動都是對的。

    于是我就編造了我的從三國到骷髅的日常往事。

    從給曹大爺捏腳開始──後來曹大爺都有些急了,你總說給我捏腳給我捏腳,說得多了我自己都相信了,但我記得我的腳怎麼就不記得呀?我的腳怎麼到現在還流黃水呀?是我腳的問題還是當年你小手的問題呢?我們倒是要把這個給說清楚了。

    老曹一下和一頭倒紮到腳裡去了──一直到骷髅時代自己面對秋風時的感慨。

    編着編着自己都有些激動和感動了,自己也像曹大爺一樣一頭紮進去和沉浸進去不能自拔了。

    這個時候支持你叙述的已經不是曆史而是這個叙述和感動的本身。

    你挨過爹一回打,我愛上了馮·大美眼──曆史上還不忘加一些愛情的胡椒,我經曆了異性關系的時代、同性關系的時代、生靈關系的時代和靈生關系的時代,還有我自己的獨特的自我時代。

    當然還有夜壺和風标,還有電視直播和打麥場最後的結果就是大家聽得涕淚雙流,越聽越想聽,我想結束也結束不了──這就是小劉兒回憶錄中的前言,其實曆史的真相是,最後的結果是大家──法庭調查員和衆骷髅──都睡着了,法庭上醒着的就剩下一個叙述者小劉兒。

    夜已經很深了呀,該結束了。

    但是他不,又唠裡唠叨地說到了黎明。

    最後還是五更的一聲雞叫突然使他驚醒,才突然不再說了或者說再也說不下去了,自己給自己冷場了和斷線了,一下不知身在何處和語焉不詳,這種冷場和斷線的本身一下子也把夢中的小小劉兒和衆骷髅也就是生前的同事們叔叔大爺們驚醒了。

    他們也一下子有了今宵酒醒何處的感覺。

    大家都愣愣地怔怔地相互看着,就像是在水中大夢初醒相互不認識的水貂一樣。

    酣睡的口水都流到了課桌上。

    這倒一下共同出了各方面人的意料接着我們各方面都出了一身冷汗和覺得世界上出了至關重要的問題和毛病。

    面對着老師,我們共同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課講到哪裡了?接着半睡不醒的自己開始對剛才睡夢中的自己進行慚愧的自責:你怎麼能這樣?小劉兒在那裡吃驚:我接着該說什麼?小小劉兒也在那裡發愣:我接着該調查些什麼?衆骷髅在那裡發呆:我們到這裡幹什麼來了?這裡和一切與我們何幹?隻是當屋檐上的八哥說了一句「往事與随想」、「戰争與風雲」的套話和老話的時候,大家一下共同又明白了。

    噢,往事已經結束了。

    這個時候大家才一塊回到了睡前,大家一下又對小劉兒起了憤怒。

    日常生活怎麼能這麼長呢?在你說日常生活的時候,我們可是在夢裡。

    我們剛才的追随還是錯的,我們對日常生活沒有什麼可說的。

    這不是我們懊惱、反悔和愁眉不展的根本原因。

    接着快調查下意識和夢境吧。

    那個時候你再接着說和讓我們出一次意料吧。

    這個時候小小劉兒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知道接着該調查什麼和怎麼往下進行了。

    不過說起來他也不失為一個聰明的孩子呀,他在為自己的遺忘懊惱的時候,他一下也抓住了小劉兒的尴尬和斷線。

    大家的遺忘不都是因為小劉兒的斷線給引起嗎?于是他就又一次代表民意地抓住小劉兒的這點短處,在那裡故作若無其事和沒有遺忘的樣子問。

    ) 小小劉兒:說完了?沒有日常生活了?(有這個開頭接着就來勁了。

    )到底還沒有了?我們可都在這裡聽着哪。

    有就接着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你不是自己還擔心它的虛構和真假嗎?我們倒不怕這個,我們就當是聽着一個無邊無際的早晨和一個無邊無際的故事吧。

    我們就當是我們睡覺時候的一首催眠曲吧。

    我們就當是姑娘在做針線的時候開着一個無線電和話匣子吧。

    聽也就聽了,以為我們是在聽你無線電的演講和你自以為動人的故事嗎?錯了,我們在聽,也不在聽,我們在聽和不聽之間,這是不是你寫作和在日常生活中所要追求但永遠也沒有達到的目标和境界呢?我們在做針線和聽着話匣子的同時,一邊在想我們自己姑娘或是姑娘自己的心事和房事呢。

    一邊做着針線,這個時候我們倒是一邊在埋怨爹爹呢。

    爹爹不知道姑娘的心事和房事。

    本來我們在各個關系的時代還沒有這麼切身的體會,但是當我們一個獨處做着針線和聽着話匣子的時候,當我們臉前沒有爹爹的時候,當我們不做房事想着我們心事的時候,我們才體會到了這一切的深刻含義。

    說到這裡我們還得感謝你呢。

    感謝你給我們這種體會和反刍的機會。

    除了感謝這個,我們還得感謝你對我們的催眠。

    你的話語對我們如同放屁,我們隻是當作我們想心事當時想着想着就傷感和懷春就睡着了的一種催眠。

    針線筐還擺在我們的身邊。

    平時我們這些骷髅長輩還睡不着呢。

    我們還一肚子心事和一腦門子官司呢。

    我們還愁眉不展和幾十年沒睡過一個好覺踏實覺和安穩覺呢。

    你是在傷我們嗎?我們一開始是這麼認為的,認為你該說的地方沒有說怎麼倒在無關緊要的地方盤桓上了?你怎麼那麼重視日常生活而忽視了我們深刻的獨處呢?但現在我們不這麼認為了,在世界上還有什麼比睡上一個好覺更讓人舒坦和放心的呢?你沒有傷着我們,你是在幫我們。

    但你後來怎麼就自顧自或者說是自己顧不了自己地斷了線呢?你怎麼就沒詞了呢?你以為我們對你的斷線會猛然驚醒和幸災樂禍嗎?我們猛然驚醒是猛然驚醒了,但是我們卻對這驚醒大失所望感到驚醒和到了現實間的一種怅惘和一下不知身在何處了呢。

    我們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了。

    這時我們明白了一個道理。

    在這個道理的基礎上,我們對你的感謝和感激就又上一個層次和更接近了我們心理和我們剛才與現在的關系了。

    我們所以不重視日常生活,不就是因為你在那裡唠叨現實生活,才使我們到達了我們夢寐以求的夢境了嗎?我們為什麼愁眉不展,就是因為我們要調查和回味我們過去的夢境,我們不願意在日常生活中糾纏我們的過去,但是我們這些可憐和可愛、天真和固執和骷髅就是在風雨和雷電中,在野地裡和秋風裡找不到這樣的道路和橋梁,我們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但你一開始是讓我們多麼失望呀,你正好抓住我們不希望出現的日常生活在那裡喋喋不休,可我們就是忘了在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辯證法,事情的過程往往就是别扭,世界就是在别扭中生成和長大的,我們如果要找我們希望的境地,我們在希望之地或直奔希望是找不到的,而希望往往藏在我們讨厭和厭惡的地方和人身上。

    我們要找和調查我們的夢境,但是我們在你要說的夢境裡(假如你要說的話)是找不到的,我們恰恰在我們最讨厭的你最愛說的日常生活之中找到了我們的一切,找到了我們的理想之地、幸福之地和我們的夢境──我們睡着了。

    雖然我們也知道這夢境不是那夢境,這是新出現的一個産物和我們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這不是我們要調查的昔日的難圓之夢,但是我們還是在這新的夢境之中,找到了我們熟悉的氣味和氣氛,我們的枝條起碼可以在這熟悉的氣氛、溫度和土壤裡舒展一下和伸長一下,象征性地抽一下條和長一下身,打一個哈欠和出一口長氣,如果你現在問我們感覺怎樣,我們的回答就會和過去不同,我們過去是一臉痛苦和深刻的表情,我們長籲短歎和欲言又止;也許我們什麼也不回答什麼也不說讓你愣在那裡和不知所措,好象這錯誤都是因為你出現的這一切引起的一樣,但這是我們被你催眠之前的心态,我們看着你在日常生活裡糾纏我們是多麼地着急現在看我們就跟你是一樣的無知和不懂辯證法了;你歪打正着;你用你的無知喚醒了我們感覺和良知,這個時候如果你問我們的感覺怎麼樣,我們就會比以前輕松得多──當然由于面子的問題,我們也不會一下子說得那麼輕松和讓你得意過分──誰知道你将來在你的回憶錄裡會怎麼寫呢?你肯定要說你所做的這一切都是清楚和清醒的就是要喚醒我們利用我們的一時來顯示你一慣的聰明和高明吧?(當然過後小劉兒果然這麼做了。

    又一個不出我們所料。

    )──他說:我們的感覺現在好多了。

    但是當我們和你的感覺都好得多的時候,我們呼呼酣睡離大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你怎麼就自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