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故鄉何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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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權在握的時候,在京城如何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後來回到故鄉,在青青的麥苗地,為了她和六指的愛情,發動全縣人民一塊捉斑鸠。

    你還想起了你的小弟。

    春風撲面,一個一個小瓶子,在那裡追着上下飛舞的斑鸠,這是多麼好的一幅奔走呼号圖啊。

    俱往矣,我的柿餅臉姑娘。

    現在麥子已經長高了,該割麥子了。

    地主婆柿餅臉太後吹了吹煙灰,又大而化之對着我順頭流汗的姥娘說:子在麥前曰,逝者如斯夫。

    這就沒有多大的涵蓋力了。

    俺姥娘割麥子動作的層次和情感走向,并不在這個方向呢。

    我們再一次被太後給扭曲了。

    俺姥娘身體健康,故鄉就長存不衰。

    說到這裡,我又想起了故鄉的一隻狗,或一隻螞蚱,或一隻蠓蟲,多少年過去了,你回去,仍是這狗,這螞蚱,這蠓蟲,但你要明白,這已經不是那狗,那螞蚱和那蠓蟲了。

    連暮色中的一股炊煙,也不是那股炊煙了。

    那麼那股炊煙哪裡去了呢?瓜園中多少孩子的歡笑聲,現在一切都沉寂了,隻剩下一兩隻蛤蟆,在那裡「呱呱」地叫兩聲;你走在這樣的故鄉的土路上,你心裡覺得特别沒底呢。

    故鄉死了多少人?地裡的墳頭,已經排滿了。

    陌生的墳頭你素不相識,問題是你認識的許多人,現在也人去屋空和物在人亡;上次你回來還在跟你說話,已經衰老的趕車大叔──雖然他并不是當年喊「籲──」聲的大叔──眼睛裡還在乞求着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破破爛爛衣衫中醜陋的身體,還在徒勞地要保持一下自己的尊嚴;這次你再去,他果真就不見了。

    他又給劉老孬和小麻子的陰謀,留出了一個空間──那麼故鄉是誰的呢?說來說去,原來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不是俺姥爺或俺姥娘的,也不是趕車大叔的,竟是這些一出走就永遠不想回故鄉的流氓們的。

    當我說出這一點時,過去的貴族曹成、袁哨又頻頻點頭,說,這比白螞蟻所剽竊的那段理論,顯然又進了一步。

    故鄉并不是呆在和生活在故鄉的人們的,而是那些一去不回頭并不在故鄉呆着和生活着的人的。

    我和你袁大叔吃虧,就在于曆史上我們留戀了故鄉。

    這是一個悖論。

    當然,這也是極而言之。

    故鄉出去的,就沒有那些牽人心腸、又戛然而止的人間故事嗎?找一找,恐怕還是有的。

    孔雀東南飛是怎麼回事?十裡一徘徊又是怎麼回事?同時,故鄉也是一處催人淚下的相思之地呢。

    曹成顫巍巍對袁哨說,當年我們和沈姓小寡婦的一段風流案,并因此引起了一場官渡之戰,不也發生在這塊土地上嗎?接着又點着我說,你們在想着爬榆樹、拾麥穗、送女兒和綴扣子的時候,也千萬不要忘記這些哩。

    它們都發生在同一塊土地上──這是問題的關鍵。

    你們那些人情冷暖的依依不舍之情,和我們的刀光劍影交叉在一起。

    稍不留神,你們就把這一點給忽視了──說是我們忽略你們的情感,你們也容易陷在情感的泥淖裡而忽略曆史上的大事和刀光劍影呢。

    這才是你們情感的背景呢。

    我們不與出走的人計較,當我們在留下來的人群中進行區分的時候,我們之間也有高下和大小之别的。

    誰是推動曆史和故鄉發展的真正動力呢?說着說着兩人又有些自大起來,連出走的人也有些看不上了。

    什麼劉老孬,什麼小麻子,看他們在外邊很牛氣,一到故鄉,到了我和你袁大舅面前,他們還是些無知的孩子。

    ──故鄉的孩子們是什麼樣呢?他們個個理着像籃球美國職業球員一樣的月牙型闆寸,個個患着永久性鼻窦炎,一人懷揣一個玻璃瓶子。

    這個瓶子做什麼用?還捉斑鸠嗎?NO,他們手中的這隻瓶子,就像劉老孬和小麻子手中的麥爹利杯子一樣──無非他們坐在麗麗瑪蓮大酒店,我們坐在小河邊;當他們的酒杯被倒滿的時候,我們一彎腰,下河就灌了一瓶麥爹利,麥爹利裡有上下翻滾的氣泡和跟鬥蟲,一揚脖子,這一瓶就下去了。

    我們向往劉老孬,我們向往小麻子,但我們更向往路小秃的土匪生涯。

    要打仗,找老尚,要吃苦,找老楚,要養膘子找小秃。

    這是流傳在故鄉孩子們口頭的兒歌。

    小秃在哪裡?小秃在大荒窪。

    小秃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

    小秃不能犯瘧疾。

    小秃一犯瘧疾就要下夜。

    小秃一下夜就要抓阄,抓着誰家就該誰家倒黴。

    小秃抓人不留俘虜,也不斃人砍人,就挖一個和這人身高胖瘦體積相等的深坑,将這個頭沖下往裡一放,也不埋土,笑着拍拍手就離去了。

    路小秃不見了,這是我們時代的重大損失。

    我們這時說一聲沒勁,肯定比從已經成為歐洲教授的俺姥爺嘴裡說出來後現代多了。

    我舉一舉這些孩子的名字吧。

    他們都是我兒時的夥伴。

    屎根,剩餘,(這兩個名字夠後現代的吧?),銀貴,不經,長興,長富,恩慶,賈祥,留聚,知了,蛤蟆,蝦米,蠓蟲……我們生不逢時。

    我們隻好坐在河邊唱懷舊的歌曲。

    生長在一個和平的年代裡,我們怎麼能會不偷瓜摸棗和偷雞摸狗呢?這個天下就永遠是成年人的了嗎?滿腹心事的成年人,可比我們惡毒多了。

    他們把自己的為非作歹全部都合法化了。

    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着我們在陰暗的角落裡所幹的勾當。

    他們也不剃月牙型闆寸。

    人們都不剃月牙型闆寸,世界還能好到哪裡去呢?這時我們倒有些無奈。

    喝過跟鬥蟲,唱過歌,暢想過世界,我們拍着肚皮乘着暮色回家。

    大人們早已吃過飯了。

    他們竟忘記了給我們留飯。

    入娘的。

    他們也忘記了給我們留門。

    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無足輕重,我們無足輕重首先不反映在别人身上,就反映在爹娘對待我們的态度上。

    看看世界多麼危險和無可救藥。

    我們隻好苦笑一下,自己把門端開半扇,擠進去躺在他們中間睡下了。

    你們培養了我們的無臉無皮,我們也就對這個世界無所畏懼。

    當然,我們并不是對所有的成年人都無所畏懼──像白螞蟻、六指、女兔唇、女地包天……這些和我們地位相等的成年人我們不在乎,但是真到了我們向往的政治流氓和大資産階級如劉老孬和小麻子面前,我們雖然嘴上說「沒勁」心裡還是有些發怵。

    我們也就是欺負和我們地位相同的人罷了。

    這是我們當年和成年人打交道的另一個特點。

    有一次我們在糞堆旁吃白薯,女兔唇在一旁非常嘴饞,就讓我們欺負了一回──這是我成年之後還常常想起和後悔的一樁往事。

    當然這時已經加上了一些回憶的虛僞的溫暖的灰塵了。

    ──她手中無薯,又愛面子不說,最後看衆人都吃完了,就我手中還剩下最後半塊,她有些着急了。

    一開始拿出跟我很知心很随便的樣子,用大大咧咧來掩飾她的心虛: 「小劉兒,就剩下這半塊了,該照顧一下女孩子了吧?剛才你們吃的時候,我不想吃,胃裡有些發酸。

    現在不發酸了,我也嘗一嘗今天烤的白薯怎麼樣!」 說着,很知已又故意有些親昵地靠在我身上,去搶那塊白薯。

    但我沒有上她的當。

    那時我還處在得理不讓人和不懂得用小意兒去溫存女孩子的年齡呀。

    我一下将這白薯給躲開了。

    我說: 「你發酸不發酸我可管不着,你胃裡發酸又不是我造成的。

    你跟我說這個沒用。

    」 接着惡作劇地将這白薯一下拋了大高,又像狗一樣接在嘴裡,繼續在那裡吞吧吞吧吃。

    小搗子們一片歡呼。

    女兔唇一下被尴在那裡。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突然,她當着我們衆人「嘤嘤」地哭了。

    她說: 「我下個月就出嫁了。

    一嫁就到了海疆。

    奴去也,從此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誰知在臨走之前,我在娘家想吃塊白薯而不得。

    這讓我去得是個什麼心情?讓我覺得這16年的姑娘生涯,還有個什麼趣兒呢!」 這時她的傷心就不單是因為這塊白薯而自己又在那裡偷加了許多别的感慨,以至于哽哽咽咽,肩頭一抽一抽的。

    雖然我們知道女兔唇把别的不該我們承擔的感情負擔,也加在了我們頭上,我們也暗含委屈;就好象你和一個姐姐好,其實在和你好之前,她不知已和多少人好過,但是在和你鬧脾氣的時候,她還是把她一生的坎坷和不順,轉過頭來一股腦地都加在了你的身上你也無話可說一樣;現在女兔唇鬧這個,一下也把我們吓住了。

    是的,她下個月就要出嫁了。

    我們忘記了這個事實其實跟白薯沒有任何關系。

    我們也沒有料到,為了半截烤白薯,女人就可以把她的婚姻大事給抖落出來。

    這太不成比例了,殺雞用了牛刀。

    我們這些小公雞一下就慌了手腳。

    怎麼辦呢?所有的哥兒們這時露出了卑鄙的本質,一下停止了大笑,迅速恢複了正義,接着一跨腳站在了女兔唇一邊,忘記了他們剛才的幸災樂禍,似乎剛才世界的混亂和不對付,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

    他們紛紛在指責我: 「小劉兒,你做得太過分了,不知兔唇要嫁海疆嗎?你不知道她是花季16歲嗎?不知道這朵花馬上就要被人揉碎了嗎?如果我們手中剩下白薯,一定會給她吃。

    兔唇,别理他,跟他這種人,說起來也用不着壓這麼大的賭注;這麼把出嫁撂出來,也太給他臉子了。

    」 接着他們在那裡圈起來相互安慰,都背對着我,把我一個人撂在了不上不下的半道上。

    當時我一個人在世界上好孤獨。

    我想哭也找不到一個伴啊。

    我最後怎麼辦?隻能向衆人投降。

    我紅頭漲臉地嗫嚅着說: 「是我不對,行了吧?我怎麼能由一塊白薯,想到一個人的終身大事呢?」 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場感情遭遇。

    但真正說起來,我們對女兔唇這種人,還是轉眼就忘。

    後來女兔唇真要出嫁了,我們看她上花轎,村丁小路放炮杖,一下放離了眼,一個炮杖「嗖」地一聲鑽到了女兔唇的褲角裡,「啪」地一響,将這褲腿崩開一個大叉口,褲子就成了旗袍。

    女兒悲,上轎之時崩褲腿。

    女兔唇又在那裡哭上了。

    小路吓得抱頭鼠竄。

    這時我們就沒有像上次烤白薯事件那樣鄭重,這次就把别人的悲劇當成了自己的喜劇,把别人的痛苦撕開來看,一個個在那裡哈哈大笑。

    你說這幫小兔崽子還有人性嗎?他們能代表送别女兒的故鄉嗎?女兔唇出嫁後,我們該怎麼喝跟鬥蟲,還怎麼喝跟鬥蟲。

    除了偶爾要拿崩褲腿取樂之外,話題上都很少涉及她了。

    16歲的花季,漸漸就從生活的畫闆上淡化了。

    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到頭來就是這麼一個結局。

    悲涼之霧,慢慢迷漫了山林。

    對女兔唇是這樣,對六指、白螞蟻、白石頭、村丁小路,我們也是這樣;他們倒是在這裡可以找到一些物以類聚的同夥,不至于在世界上過于孤單。

    那麼我們在世界上在乎誰呢?還是在乎那些前朝和今朝的新老貴族們哪。

    我們喝跟鬥蟲,他們喝麥爹利;我們着剃月牙頭,手持一把鐮刀,甩着黑棉襖和小髒手,張着嘴在河岸上跑,他們剃分頭和一頭雞毛,坐着專機和專列,上邊鋪着紅地毯、白地毯和人工的稻草;他們享盡了世界的福,我們受盡了世界的罪;他們的福就是我們的罪;但我們在懷才不遇的嫉妒之餘,還是在向往、羨慕和在乎他們。

    當我們見不到劉老孬和小麻子時,我們甚至開始拿故鄉的貴族當回事。

    曹成、袁哨、地主婆柿餅臉太後,就成了我們在故鄉的崇拜對象。

    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會對我們起很大的引導作用。

    他們說原諒我們,我們才能夠放心。

    反過來,我們的崇拜和請他們原諒,也使這些前貴族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和生活支撐點。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兩方面的相互認真,使這個事情給嚴肅了起來。

    他們也力圖做出表率的樣子。

    白螞蟻在糞堆旁發表了一番對故鄉的言論,曹成、袁哨所以那麼着急,就是這個道理。

    難道允許在故鄉再出現一個可以使孩子們佩服和崇拜的對象嗎?我們得對下一代負責。

    在對我們下一代的态度上,貴族們之間因為個性的不同在行為上也有差異。

    地主婆柿餅臉對我們采取的是懷柔政策,每到中午午休時候,她在卧室的黑桌子上,撒上一層白糖粒,稀稀拉拉,星雲迷布;我們一到中午,就放下玻璃瓶,像一群螞蟻一樣,滾成蛋向柿餅臉卧室裡飛跑。

    到那以後,按柿餅臉的要求,雁翅排開,一人伸出一個手指頭,一下一下往桌面上捺白糖粒,然後送到嘴裡去舔。

    多麼幸福的童年啊。

    那是一個缺少糖份的年代。

    河邊的放蕩和對路小秃的向往消失了,我們一個個都成了腼腆的羔羊。

    直到現在,一些朋友和非朋友見到我,還說我有文質彬彬的一面,有腼腆和招人疼愛的一面。

    這一面從哪裡來呢?就從地主婆柿餅臉太後黑暗的卧室裡來。

    柿餅臉這時叼着大煙袋,看着我們在那裡安靜的沾糖粒,臉上不禁露出了和我們同樣的笑容。

    這是這個破落的前太後在日常生活中所露的不多的笑容的一種。

    她看着我們招之即來的急迫樣子,揮之而去的鳥獸散的情形,她老人家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大清王朝号召全縣人民跟她一起捉斑鸠玩的時光。

    接着就又有些傷感,眼睛裡慢慢湧出了淚;這時嘴裡唱起了「額娘,額娘你好嗎……」的昔日的貴族歌曲。

    我們卻也不聽她這些過時的陳詞濫調,我們的精力都集中到捺白糖粒的桌面。

    有時為了一個白糖粒,誰先看見誰後搶上去的緣故,屎根照小蛤蟆頭上,「啪」地來了一巴掌。

    小蛤蟆「哇」地一聲哭了。

    這又是柿餅臉太後所喜歡看到的。

    她這時就歎一口氣,上來給我們調解。

    說分得肉,就分得了天下;調解了孩子,就調解得大人。

    說完這些大道理,她會突然很卑鄙地問:「白糖粒都沾完了?」 我們的指頭仍吮在嘴裡,傻貓一樣點點頭。

     柿餅臉:「吃過東西,就該幹活了吧?」 我們瞪着眼睛:「幹什麼活?」 柿餅臉這時轉了個臉子,一下變得很下作,笑着讨好着向我們說: 「嬸子身上很癢,你們上來給我搔搔癢怎麼樣?這都是過去在宮裡養成的壞毛病,現在淪落為窮人,身上的神經還一下子改不過來。

    我就倚老賣老了,我就擺一下老資格了,你們就原諒我吧。

    」 說着,很熟練地趴在炕上,趴得像個老母豬(這裡決沒有貶意和嘲諷的意思),等待我們這些小豬娃上去給她拱奶。

    我們這些小豬娃相互看看,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但我們仍做出像大人一樣的無奈的樣子,聳聳肩,就上去給她搔癢。

    誰知她這身上,是越搔越癢,于是她撒白糖的次數就越來越多。

    一次也是奇怪,我們沾完白糖粒,正要上去給她搔癢,誰知她身上突然不癢了,倒是有些紅腫,這下搔不得了。

    到了該搔癢的時候,她沒得身可癢,我們沒得癢可搔,雙方都感到非常别扭和不自然。

    她要這麼不癢過去,我們就這樣不搔癢默默走人,接下去整個下午和晚上,我們大家都活得不踏實。

    最後太後還是太後,她在危難之中,替我們想出個主意。

    她說: 「身上雖然不癢,但腳上還是有些癢。

    我估計可能是腳氣發了。

    這樣吧,小劉兒在曆史上不是給丞相和主公捏過腳嗎?就讓他單獨給我捏一下腳,把這個給中午對付過去,我看也就罷了。

    」 于是,她趴到炕上,把小荷一樣尖尖的腳給伸了出來。

    我見太後從衆人之中單獨把我挑出來,把大家的中午時間都寄托在我一個人身上,我也有了按捺不住的激動。

    于是我上了身,雖然手生些,但是我還是拿出了我的全部本領和渾身解數。

    但我接着發現,俺家太後的腳并沒有犯腳氣,她的腳在那裡一點沒氣地美麗地長着。

    我的一切功夫都白使了。

    我越用力,倒是她在那裡越痛苦。

    這時我才感動地明白,她老人家原來也有品質高尚的時候,她是在忍受着自己的痛苦,來使我們度過一個圓滿的中午。

    我在曆史上畢竟跟過大人物,這種時候不會不懂事;越是到這種時候,越能考驗一個人的素質。

    于是,我也瞞上不瞞下地放輕了手腳。

    似乎在那裡捏腳,其實并沒有用勁,當然,這種虛張聲勢比真做功夫還讓人身體和心理發累。

    當然也更容易騙人。

    我身邊的夥伴們,原來是一群傻冒。

    看他們在河邊很機靈,一到這貴族場合就不行了。

    我和太後,為了一個共同的陰謀,這時在心理上也更加相通。

    太陽偏西了,中午過了。

    我跟夥伴們該告别了。

    臨走的時候,太後還悄悄捏了我一下手說:「謝謝你,小劉兒。

    」 又悄悄趴我耳朵旁說:「你到底比其它孩子知道一個女人的心思。

    」 說得我心花怒放。

    一下子天闊地闊。

    天底下的人,都變得比往常親切幾倍。

     這是我們的中午。

    那麼我們的早晨和晚上呢?自然被另兩個前朝貴族曹成和袁哨給占領了。

    這兩個人與柿餅臉不同。

    公母之間差别大着呢。

    他們兩個,在我們面前,就擺上了架子。

    雖然他們見着現實的貴族劉老孬和小麻子像三孫子一樣,但見了我們這些小孩子,他們倒是來勁了。

    我們與他們對面走過,他們往往會停住腳步,站在那裡,恨恨地盯我們。

    就好象一個貴族與一個仇家窄路相逢,勒住馬,恨恨地盯對方一樣。

    好象他們的天下,花團錦簇的過去永不再來,是我們颠覆和破壞的一樣。

    我們大家正在做遊戲,突然看到我們還不能不在乎的人的這種眼光,我們心裡也有些發毛呢。

    而且他們也在跟我們做遊戲。

    每次見到瞪我們是肯定的;但每次瞪的角度和内容卻又有些不同。

    随着我們偃旗息鼓,停止遊戲,垂着手從他們面前悄悄通過,他們每次随着我們的腳步移動,他們轉脖子的速度都不同。

    我們每次通過的速度相同,他們轉頭的速度不同,這種速度的差異和每次差異的不同,使我們不寒而栗呢。

    每次目光的内容和轉頭速度的差異,也使我們忐忑不安的是,我們除了曆史上犯過錯誤之外,是不是每天也有些現行的罪行,所以招得他們這麼頻繁地改變目光和改速度呢?是因為我們内容的改變才招來他們内容的改變,還是他們本來就是日月常新而我們成了一潭死水呢?我們覺得這樣對峙下去可不是辦法,這樣一潭死水地發展下去,連瓶裡的跟頭蟲也養不住了。

    曹成和袁哨到底是大政治家,處理起這事顯得舉重若輕,不慌不忙──從這一點看,他們還真不虧是老貴族,不像剛暴發的劉老孬、小麻子等新貴那樣,一切還顯得慌裡慌張;慌裡慌張的貴族,一定是剛暴發不久的新人;倒是我們這些早晚要被他們處理的人,顯得比他們還着急。

    當然,最後的結果就可想而知。

    他們并不動一刀一槍,隻用眼神和脖子的速度,就使我們繳械投降。

    中午我們另有公幹,我們隻好把我們的早晨和晚上讓給了曹成和袁哨。

    這樣,他們就像聯合部隊到了弱小民族的領土上一樣,就像虎狼到了羊圈裡一樣,這時他們倒忽視了他們的老成,露出了掩飾不住的猙獰的笑容。

    這使我們也感到有些對老貴族的失望呢。

    他們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怎麼到了羊圈裡也是這麼個樣子呢?這和劉老孬和小麻子又有什麼區别呢?說起别人都是一套一套的,怎麼到了自己身上,也是這樣不管不顧呢?照此下去,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希望?但我們接着就又把曹大人和袁大人給原諒了。

    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就像他們看我們垂手而過的角度改變一樣,我們改換了一個角度,就又把這個事情給想清楚了。

    有時角度對于這個世界是多麼重要啊。

    我們還是承認曹袁的老貴族身份的,雖然他們進入羊圈的做派和新貴族一樣,但是他們的動機和激活點還有不同。

    新貴族就像光棍對于女人的饑渴,現在好不容易有一個女人,所以就顯得慌裡慌張;而袁曹不同,他們經過大風大浪,隻是現在久别勝于新婚,所以才顯得這麼個下作的樣子。

    我們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還是原諒他們吧。

    既然我們是些誰進來都是進來的羔羊,我們就不要挑挑揀揀了。

    我們已經把我們的中午送給了别人,再加上一早晨和晚上,對于我們也不算什麼。

    清早和晚上幹什麼呢?從物質條件上來說,比中午上柿餅臉太後的卧室裡還慘。

    柿餅太後畢竟還沒有一敗塗地,現在還是一個破落地主,所以還有白糖粒在桌子上撒着,使我們往這卧室去的時候,心裡頭有一種希望和喜悅。

    而清早和晚上到了徹底敗落的光棍曹成和袁哨面前,就什麼都沒有了。

    物質全沒有了,剩下的隻是精神和形而上;就是精神和形而上,也隻是村頭糞堆旁千篇一律的對話會、懇談會、新聞發布會,再不就是教育會,或他們自顧自沉浸在他們的英雄當年,回顧他們的曆史,說着說着就英雄淚流,隻把我們當作一個傾訴對象。

    再沒有什麼新花樣了。

    老曹還好一些,有時老曹去趕集,隻剩老袁一個人,就該我們大家徹底倒黴。

    老袁指手劃腳,對我們從外形上就要求特嚴,我們在河邊喝跟頭蟲的時候,喝得肚子漲漲的,愛用手拍肚皮,做些暢想;現在不行了,不但暢想不允許,要注意聽他的宣講,而且拍肚皮也不可以,這就讓人手腳沒個放處,感到心裡空落落的。

    但這還不是老袁的最大毛病。

    老袁的最大毛病是,他說着說着,要麼忘記了我們的存在,像精神病人站在立交橋上,對着橋下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群大聲地喊叫,「我告訴你們!」要麼就對我們單方面進行了移情,說着說着就不把我們當朋友了,就人為地把我們當作了他的敵人。

    這時脖筋子漲得通紅,脖子慢慢地轉着,揮着拳頭,在那裡聲嘶力竭,宣洩他個人的種種不如意,又把這些不如意的原因,毫無來由地追加到我們身上,現在又抓住了我們,要我們償還。

    糞堆旁的過路人看到,往往竟以為是審賊。

    使我們臉上十分挂不住。

    這時我們才知道,為什麼他在三國的時候,誰跟上他誰倒黴,人家打仗都取勝,他這裡為什麼節節敗退。

    連我們心裡都小瞧他許多,輕輕歎一口氣。

    老曹比他還是要強些。

    碰到老袁去趕集,留下老曹對付我們,我們往往會有一些小欣喜呢。

    雖然兩人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别,但老曹畢竟當過丞相,有水平,有能力,這一點還是要承認的。

    他就比老袁要和藹嘛。

    他講起課來,不是填鴨式,而知道活躍課堂氣氛,采取啟發式,提問式,讓同學們參加:知道老曹叔的腳氣發在哪一年嗎?知道老曹叔睡過多少個女人嗎?……等等等等。

    誰回答對了,他就獎勵誰一粒小山棗。

    這也是他比老袁高明的地方。

    雖然他們都沒有白糖,但老袁不想辦法,老曹想辦法,這就不同。

    我沒有白糖,你對我禁運,但我可以自力更生,我的陣地不能丢。

    于是就在我們每天中午在太後家沾白糖粒的時候,老曹那麼大年齡了,這時正一個人順頭流汗的在山上樹棵子間攀登,從上面摘些山棗,自己不吃,以備晚間講課提問時用。

    沖這一點,我們就對他尊敬許多。

    他提的這些問題,雖然也是他的個人曆史,但他講課的方式不煩人,又有小山棗在手,我們就能夠接受。

    說到這裡我本人也有些興奮。

    這些老曹辛辛苦苦摘的小山棗誰人吃的最多?當然是我。

    我和其它孩子在這一點上還是有些區别。

    我的出身,還是比他們離貴族更近一些。

    當年我畢竟在曹丞相身邊待過。

    一開始還有些人不服氣,幾道題下來,他們就服氣了。

    在他們還在猶豫和大瞪兩隻傻眼的時候,我就面帶微笑地回答出來。

    雖然一千多年過去,丞相的生活起居,還都存在我心裡。

    腳氣發生在哪一年?公元一百九十四年。

    一共和多少個女人發生過關系?105個(不包括戰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