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太陽花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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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的醋意和嫉妒對他所交往的女人橫加評價──有的見都沒見過人家──和指三道四極盡诋毀和誣蔑之能事的時候,這些女人倒沒有什麼,倒是我的這位朋友有些頂不住了,一次在喝多酒的情況下,他痛心地告訴我: 「我承認,我所交往的女人都是風騷的和浪的,但我敢說,她們都是好人!」 我馬上迎合着他說: 「這個我知道,風騷歸風騷,好人歸好人,我雖然不懂其中的聯系,但是一個在上邊,一個在下邊,它們所處位置的不同我還是知道的──朋友,走你的路,讓别人說去。

    」 朋友馬上大為感動。

    說: 「在這個世界上,還就你還理解我和我的那些女人們。

    雖然我們平時交往不多,但聽君一席話,你也算是性情中人你才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紅顔知已呢。

    」 接着一把抓住我的手,竟為了我的評價和讨回了他的那些女人們公正和公道而「嗚嗚」的哭了起來。

    突然又仰起頭發生懷疑: 「你剛才不是涮我呢吧?」 我馬上指天劃地地說: 「我這樣的叙述和評價不是盲目的,我是有理論和實踐經驗的。

    」 朋友馬上又從另一個方面懷疑地問: 「怎麼,你跟許多女人也有很深的交往嗎?」 接着又自作主張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我說呢,你怎麼話一上來就那麼入耳和體貼,就那麼深入和專業,原來你這些真谛,也是從實踐中總結出來的呀。

    還是實踐出真知。

    那些說三道四的人,原來都是空口無憑呀。

    」 世事滄桑,已經使我無法解釋了,我隻好喃喃地說: 「我這還不是現在的實踐經驗,而是從童年時候就有體會了呀。

    」 我的朋友馬上大吃一驚,眼瞪得有銅鈴那麼大: 「怎麼,你難道比我還提前嗎?你在童年就搞上了?」 這時我又喃喃地說:「倒也不是我的童年實踐,隻是我看到一個女人當時從花轎裡鑽出來的模樣,我就知道風騷和她本人的品格是兩回事了。

    」 我的朋友一下如堕五裡雲霧之中: 「這我就聽不懂了,怎麼你童年時看到一個女人的模樣,就知道現在還我這些女人一個公道呢?」 但事實就是這樣,互不相聯的歲月和互不相幹差着許多時代的神情、步态、一颦一笑和一舉一動,就像釣魚的海杆一樣,一下甩出去30年,接着就鈎回來我的一顆沉甸甸的心呢。

    太陽花嫂,你可知道,當年你下轎時的神情和步态,一下就改變了我今後對人生和整個世界的看法呢,一下就抵消了我的胡思亂想和橫加猜想的主觀呢,你還了我一個曆史的真面目,你還了我一個世界的本原,你協調了一切,你強調了一切,你用你的行動和步态,達到了許多偉人在著作中長篇大論中所沒有達到的深度。

    本來我們覺得你身上一定有一種風騷的野狐狸一樣的騷氣甚至是尿臊氣呢──就好象30處後許多人對我朋友的那些女人的想象和評價一樣,但是誰知道一見到你的容顔和步态,你竟是那麼地溫暖、可馨,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有着鄉村中少見的大家風度呢?就好象30年後當你見到朋友的那些女人們竟都是那麼天真可愛的少女一樣。

    你真是無師自通,你真是深明大義,你真是拿得起又放得下,你真是宰相肚裡能撐船。

    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後來我才在鎮上對曾經和你在高高的你娘家的二層小樓上──那是多麼地燈紅酒綠和花團錦簇呀──共同度過許多美好的和永不再來的良辰美景的配種站的老王──一個提着水罐拿着水碗攆着自己瘋老婆的成年人,感到無比的憤怒。

    他那蹒跚和一颠一颠的腳步,哪裡配得上你一個小腳趾甲呢?如果說你一輩子都是聰明的和處處都進退有餘和義無反顧的話,那麼起碼你在這一點選擇上,正好犯了根本性的錯誤。

    不是說你這樣做是不對的,起碼你挑選的對象是不合适的。

    一想到這裡我就又重新氣憤起來: 「老王,你這個沒有起子的東西!」 當然這也給我帶來一個問題:既然是這樣,那麼配種站的老王在花團錦簇的二層小樓上吸引你的又是什麼呢?──這也成了30年中讓我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問題如同獸面人身給我們出的迷語。

    隻是到了我現在寫東西的時候,當我又要和我的太陽花嫂重溫那美好的青春年華的時候,當接着我就要寫到牛三斤表哥和他的婚姻的時候,我才突然明白在那花團錦簇二層小樓上配種站的老王──當把老王和牛三斤放到一起來比較的時候──所能吸引你的緣由了。

    ──看着兩個男人在時間上沒有什麼聯系,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都先後打在我的花嫂呂桂花身上,于是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密不可分呢,世上再沒有比他們之間更加親密的關系和相互不斷的影響了;看着毫不相幹,其實他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呢;而我們當時和後來所犯的錯誤,就是忘了将這兩個看上去毫不相幹一輩子沒有見過面的世界上最親密的朋友和兄弟拉到一起進行比較──最後錯誤還是出在我們身上而和我們的太陽花嫂沒有什麼聯系。

    請原諒,太陽花嫂。

    是我們錯怪你了。

    我們在這方面對你的責怪就好象30年後我們對我的朋友的女人們的責怪一樣是毫無道理的,是一種無知和盲目的反映,或者幹脆是嫉妒和下流,是卑劣和陰暗──這種結論是經不起曆史檢驗的。

    我們錯怪了你也錯怪了老王。

    你當時在二層小樓上,在你18歲而不是19歲出嫁的時候,你在1968年而不是1969年對初次的老王的選擇還是沒有錯誤的。

    ──老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當時上二層的繡樓也是沒有錯誤的你是有這個資格的,就好象一個老牌的政治家重新走進國會是有這個資格的一樣;包括你後來提着水罐拿着水碗跟着你的瘋老婆一趟一趟從小鎮上穿過也是應該的倒是我們不該對你發生嘲笑,錯誤發生在我們對這個世界和對你認識的錯誤上。

    老王,你不是一個沒有起子的人,而是: 「老王,你是一個偉大的人!」 「老王,你是一個偉岸的人!」 「老王,你達到的高度,并不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能達到的呢!」 …… 當然也正是因為老王的偉大和18歲的含苞欲放的1968年的呂桂花的義無反顧和正确的選擇,才給她帶來1969年的煩惱、錯誤,接着開始一塊跟着她的老雜毛爹爹進城告狀和一次次在法院──在和我們的表哥牛三斤結婚僅僅六個月──大鬧離婚。

    當然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半年之後的離婚,我們故鄉那條新修的柏油馬路在1969年下半年又陡然增添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一場波瀾壯闊的話劇,又開始不僅在我們村莊而是在全縣的舞台上和文化大革命一起上演。

    太陽花嫂,你真是一個好演員。

    你真會挑選曆史時機。

    從此我們全縣的幾十萬人民,在關心國家大事的同時,開始或者更加關心我們新修的柏油馬路。

    我們心系馬路的問題是: 今天那個因為精子離婚的騷貨還從這裡經不經過呢? 于是我們的生活和人生之中,又多了一層新的期盼和等侍。

    世界上因此又多了一個懸念和牽挂。

    它一下就使幾十萬人的生活裡又多了一份因子和氨基酸,他們的腎上腺和前列腺都開始在那裡分泌了。

    許多人的疝氣和月經不調都因此不治而愈。

    一個父親領着一個女兒,僅僅是因為女婿和丈夫的精子在那裡一趟一趟地趕城告狀,一趟不準又是一趟,一次不準又開始一次,其锲而不舍和精衛填海的精神其追求精子和幸福的精神,并不比孟江女哭長城和花木蘭代父從軍更遜色和不壯觀呀。

    誰說我們的黑蒙蒙的村莊産生不了偉大的理想呢?誰說我們這個民族沒有希望呢?從這個意義上說,1969年的我們,也是一群懵懂無知和糊裡胡塗的人呀。

    我們隻知道往前走,并不知道前進的方向。

    我們隻是在一個像稠粥一樣的黑暗裡穿行呢。

    我們并不比現在要好多少。

    我們看呂桂花也隻是看到了她那如花似玉的容顔,她那讓人神往的神情和步态,我們因為她的這種神情和步态改變了對她風騷的看法,接着我們就覺得她和藹可親,溫暖香馨,就去了她那空守着的新房裡盲目歡樂,除此之外,我們還做過什麼?我們對老王的判斷,也僅僅停留在他是一個黑矮的胖子,走路一颠一颠,提着水罐和拿着水碗,别的我們還對他有什麼深入的認識呢?──我們不配老王。

    隻有到了現在,當我們随着白石頭30年後的文字分析開始在現在和過去的時空中穿行的時候──這時我們對過去的現實是不是就已經有些扭曲了呢?──當我們和白石頭一起像蜘蛛一樣将過去扯斷的網給連接和縫補起來的時候──過去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才發現這樣一個驚人的事實: 在呂桂花娘家的二層小樓上,低矮黑胖走路一颠一颠的住隊幹部老王,給了18歲的呂桂花靈與肉的無比的歡樂。

     在我村牛三斤家的新房裡,五礦的表哥牛三斤在床上一次一次使呂桂花失望。

    一次次還沒有進行,他就自己首先失敗了。

     …… 雖然事後分析,五礦的表哥牛三斤是不是因為前一個女人是石女後一個女人正因為不是石女而是早已經被别人給證明了的而給可憐的表哥帶來的心理障礙呢?還是本來那個方開蘭也不是石女而是牛三斤表哥自己的原因呢?30年後令我們感到慚愧的是,當年我們這群小搗子在那新婚的洞房裡像群狼一樣的所有開心和快樂,我們對那洞房和花嫂的向往,因而也給我們帶來的變聲期,原來都是建立在可憐的牛三斤表哥的巨大的痛苦之上呀。

    但在當時我們卻忽略了這一點。

    我們想都沒有想過。

    接着我們就讓30年的巨大的曆史車輪将當年的真相不由分說地碾成一團過去的爛泥。

    就是在這種時候,我們的太陽花嫂還強顔歡笑──怎麼當時我們一點都沒有覺察呢?──笑語歡聲地給我們拿出了她的月經帶──是不是一種破碗破摔的表現呢?當時我們的心情全在聞所未聞的月經帶上,我們哪裡知道當時我們花嫂的痛苦的心于是就更不知道遠在百裡之外──1969年的鄉村百裡,也是一個不短的人為的距離──牛三斤表哥痛苦的心了。

    我們哪裡知道在這平靜祥和的人文環境中,正在醞釀和翻起一場就要到來的風暴昵。

    她那溫香的口,她那現在想起來竟被我們忽略于是按照我們的推算它就不算豐滿但是隔着衣裳胡亂摸起來也已經讓人心旌神飛的青杏一樣的Rx房;婀娜多姿的紅棉襖,包裹着合體的線條;修長的玉腿,在一條月藍色的夾褲的掩飾下若隐若現。

    還有低頭時或剛剛擡起頭時那一點略帶羞怯的輕媚,讓30年後的我們也心馳神往。

    似乎是在一陣輕輕的微風的吹拂下,我們十來個髒頭土臉的鄉下搗子的肌膚也變得清涼了,呼吸變得清爽了,心情都變得婉約起來了。

    于是聲音就變期了,動作就款款有緻了。

    直到現在,還有一些朋友說到我的氣質和動作,稱贊了幾句也諷刺了幾句,一開始我還有些沾沾自喜和暗自得意,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努力呀;現在看,也和當年的太陽花嫂的熏陶分不開呀。

    紅袖添香之時,充滿着笑語歡聲;低眉順眼之間,摟上去就去親嘴,這個時候誰還能想着在百裡之外的牛三斤表哥──這樣一個傻蛋的痛苦、回憶和展望呢?當我們在自己的歡樂之中,就不會感到别人身上的痛苦了;接着就會将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就像我們後來的那個和許多女人有過交往的朋友一樣,似乎他的日常工作,就是為了給他的同類和階級兄弟不知不覺的都戴上綠帽子一樣。

    甚至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興緻沖沖地替太陽花嫂到鎮上的郵局──騎着俺姥娘70斤黃豆給我換的自行車──去給遠在百裡之外的五礦上的牛三斤表哥打過搖把電話──這也是1969年的特殊标志吧?──呢。

    當19歲的花嫂呂桂花把這樣一個說起來也屬于體已的任務交到我手上的時候,當時我是多麼地心花怒放一下感到天地都開闊了呀。

    多年積下的陰郁馬上煙消雲散,見到許多人碰到許多面目都感到恐懼的日常壓力──包括牛三斤表哥──一下子也感到無足輕重。

    雲開了,霧散了,白石頭長大了,白石頭該變聲了。

    當然另外一些小搗子還在那裡嫉妒和吃醋地跟我搗亂:他那個樣子,會打搖把電話嗎?還沒等19歲的呂桂花反應過來,我就氣急敗壞地對我的同伴進行了反擊,而且信誓旦旦地和紅頭漲臉地說: 「誰不會打搖把電話了?俺爹的拖拉機站就有電話──就是搖把的,一次俺爹往縣城搬運站打電話,還讓我幫他搖把呢!」 看着呂桂花猶疑的表情已經随着我的解說和分辯轉瞬而過,已經又在那裡繼續談笑風生和低頭仰臉,我才随着這沒有刮起來的狂風──原來是一場虛驚──而在風平浪靜的港灣裡松了一口氣看了一下天和擦了一把頭上冒出的汗。

    這時倒是秃老頂表哥──謝謝你,秃老頂表哥,這時你的手指還沒有被雷管給崩下來呢──站出來還替我說了一句好話呢。

    雖然風暴已經過去,你現在說不說都已經無礙大局,說不定你這是見風使舵要在這裡白白落一個沒有任何風險的讨巧呢,你專門是為了撿這樣一個巧宗呢。

    但是我還是得謝謝你,雖然于事無補,雖然你動機不純,雖然你可能不是為了我而純粹是為了你自己,但是你在客觀上還是起到一種對我成果和地位的穩固和穩定作用。

    雖然你也不會打電話,對我會不會打電話和會不會搖把也不知道,雖然你對電話一竅不通,但是到了關鍵時候,你能替朋友站出來兩肋插刀在說着你不懂的東西的時候語氣還那麼地堅定和肯定,你就已經是高于常人和頗費心思了。

    這時你已經将自己的後腦勺枕到了床上的被垛上,你似乎漫不經心,你似乎是一個權威現在要一錘定音,你似乎因為這個判斷甚至對我有點居高臨下,接着你就可以和呂桂花站到同等的地位了嗎?接着你不會讓我替你再到鎮上打一個電話吧?──但是我還是對我的秃老頂表哥心存感激,因為他在那裡抓着逆風的尾部和餘音斬釘截鐵地說: 「白石頭會打電話。

    上次做接煤車的遊戲,催老馬快點吃飯,就是他打的電話!」 說着,還揮了一下他後來被雷管崩掉的手指頭。

    但是,他這為了鞏固我地位的加強語,當時在客觀上卻起了相反的結果。

    本來已經風平浪靜,本來已經轉瞬即逝。

    本來已經拍闆了和定案了,本來這事已經不用再讨論了,但正因為秃老頂對我的格外強調,倒是又引起了呂桂花的懷疑,呂桂花經過一次低頭和仰頭,本來已經将打電話的事pass了,要說别的事情了,現在由于秃老頂的畫蛇添足,呂桂花倒是又歪過頭和倒回來找了一句──幸好不是一種警惕吧?問: 「原來是你們小孩做遊戲,那就不能當真了!假打電話誰不會比劃?你怎麼知道他真會打電話?你見過他真打電話和搖把嗎?你也會打電話嗎?」 一下就把秃老頂憋到了那裡。

    屋裡的氣氛馬上又開始陡轉,春天馬上又變成了寒冬,我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

    秃老頂啊秃老頂,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嗎?本來已經決定的事,現在又要讓你給攪黃了。

    我的心中充滿委屈也充滿對秃老頂的憤怒。

    要這樣的朋友有什麼用處?當然,面對呂桂花的一連串提問,秃老頂現在一個也回答不出來,他已經像剛才的我一樣在那裡紅頭漲臉。

    本來我的紅頭漲臉已經下去了現在又随着秃老頂的紅頭漲臉重新泛起。

    本來我們毫不相幹,本來我們都是有造化的,本來我們是一個身體體會不到另一個身體的痛苦的,現在因為你一句多餘的話,倒是一下把我們連在一起了。

    你這是何苦呢我的秃老頂表哥?我看着你在那裡紅頭漲臉地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再張了張嘴又說不出話來,我已經先放下自己開始替你着急但是因為我身處被告的地位又不能主動站出來幫你于是也是在那裡幹着急或者是更加着急,如果說你的心理負擔還是一個人的還是一個單數和單純的着急的話,那麼我的擔心和恐懼就是雙重的和兩個人的了。

    這時不但我自己的表現牽涉着我的命運,而且你的回答也牽涉着我到底能不能替呂桂花到鎮上的郵局去打那個搖把電話呢。

    于是如果說秃老頂表哥頭上着急和焦燥出的密麻的汗還是單層的話,那麼我頭上的密麻的汗就是雙層的了。

    他在那裡張張嘴說不出什麼,張張嘴又說不出什麼的時候,我的嘴也在那裡不由自主地替他張着于是他本來是一張口現在就成了兩張口本來是一口之味現在就成了兩口之味也正因為是這樣所以他的嘴就更加着急就更加說不出什麼來這種情況反應到我身上我的嘴就成了四倍的心驚膽顫。

    我們哥倆兒這時就像站在雙重的鏡子面前,多重的焦急在鏡子中開始出現連鎖反應以至于無窮。

    替人打一個搖把電話是多麼地困難和不易呀。

    最後還是多虧了我的秃老頂表哥呀,他也是急中生智──我們還是低估了他的智力,我們也是替他白着急,事後我們想一想這種擔心和恐懼原來是多餘的,我們還真低估了秃老頂表哥的創造性就像人民群衆在重大曆史關頭我們低估了他們所能發揮出來的創造性一樣──當他們在遊行示威的時候,我們不看别的,單看一看遊行隊伍之中的标語和口号,我們就知道平時無聲無息的人民群衆,在這決定自己命運的重大曆史關頭──雖然最後的事實總是在證明我們這種決定也是瞎掰,但是從當時的氣氛和情緒來看,從這種熱烈和在标語和口号上突然迸發出來的聰明和才智和創造性來看,我們對世界和一幫渾渾噩噩的群衆事先還是估計不足,一切的标語和口号與過去的慣常的生活的邏輯都不一樣,一切的标語和口号和我們在報紙上平時對他們的教育都迥然不同,他們一下就換了一個思路,他們一下就不管不顧和肆無忌憚,他們一下就别出心裁。

    ──在決定我能不能替呂桂花到鎮上打搖把電話的時候,我們過去司空見慣的秃老頂表哥,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在一個民族到了最危險的關頭,就隻身一個人一下投入到這如火如荼的曆史關鍵時刻了;當他一下子被逼到牆角的時候,他也就狗急跳牆和兔急咬人地迸發出他前所未有的聰明才智,他也就急中生智地找到了他的解決辦法解決了他也就解決了我也就一錘定音地決定了這個事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又在關鍵時候幫了我的忙将我扶上了馬。

    也真難為他了。

    一個人在那牆角裡孤軍奮戰,一個人在那裡損耗了千百萬的腦細胞去費盡心機而僅僅是因為剛才自己多說了一句話于是就自己給自己設了一個圈套。

    當然秃老頂表哥解開了這個圈套解決了這場危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解決了一場政治危機或者将要演變成一場政治危機的重大事件消滅在了萌芽狀态,我心裡就對他産生了從未有過的擁戴。

    秃老頂表哥,有你的,你怎麼不去當總統和首相呢?試想,如果當時這事他沒有處理好,在我們兩個之間,在以後我們相處的日子裡,我們之間的深仇大恨可就不僅是電話而要延伸到方方面面于是從總體上來說就不是一場局部戰争而要演變成一場全面戰争這種戰争拖得時間久了不就影響到我們一輩子的關系了嗎?但是多虧了秃老頂表哥,關鍵時候露出了真面目──真是藝高人膽大,沒有這個金鋼鑽,你不會攪這個瓷器活,雖然一開始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什麼,又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什麼,但是當你張到第四次的時候,你就突然地像狗和兔子一樣爆發了──當人民憤怒了要狗急跳牆了于是他們的聰明才智就要爆發和爆炸了──從形成的标語和口号看──,這時他們會突然離開我們過去給他灌輸的一切另換一個思路呢。

    于是我們看着那标語和口号就有些流氓語言的味道了。

    但是這往往是一個新事物即将開始的前兆呢,是不破不立的一種表現呢──又好象兩口子在那裡吵架一樣,吵着吵着就換了一個思路,就丢開了引起戰争的缸突然說起了盆,本來盆和這個戰争是沒有聯系的──我們的秃老頂表哥被逼到牆角之後,被逼到山窮水盡和無路可走的時候,他也突然換了一個思路,于是這個換了一個思路和體系的想法和舉動,也就救了他的命接着也救了我的命讓我在本來要滅頂的波濤中又抓到一根稻草接着也浮出了冰面和海水。

    你知道白石頭會打搖把電話嗎?你見他打過嗎?你也會打嗎?你怎麼就能保證他會把這場電話準确無誤地打到五礦呢?本來這事和秃老頂表哥沒有任何關系,現在因為一句多餘的話大家就把一切責任和災難加到了他頭上。

    ──我當時也是勉為其難呀。

    事過30年後,一次我們哥倆兒舊事重提,秃老頂表哥還有些後怕地對我說。

    ──我知道他說這話的意義是說他在曆史上還替我擔過風險呢,當然這時他也就曆史唯心主義地一下就拋棄了當時的曆史條件、當時的氛圍和情緒的因素和他自己沒事找事的責任,一下又把這一切的責任在30年後推到我頭上。

    當然因為這事反正早已經過去了和去球了,從曆史的結果來看反正當年那場電話我也打上了,于是我也就大度地沒有和他在那裡繼續糾纏曆史和劃分責任而是一下全部将曆史買了單,我點着頭認真地說: 「可不,直到今天我都得謝謝你秃老頂表哥。

    當初多虧了你。

    如果當初沒有你,這個電話事件還不知道會向何處發展最後會演變成什麼樣子呢。

    」 秃老頂表哥這時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又說: 「不是不為,往往是身不在其中啊。

    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就不要笑話你表哥一生的碌碌無為了。

    」 我馬上正色地說: 「我怎麼會那樣呢?我的哥哥,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 當時秃老頂表哥是怎樣在牆角負隅頑抗和狗急跳牆地轉換思路和轉敗為勝呢?當時他并不知道我會不會打搖把電話,他也沒有見過我打搖把電話,他自己也沒有打過搖把電話甚至他見沒見過搖把電話都難說,這時他怎麼就能證明我會打搖把電話不僅在遊戲中能把電話給老馬打通而且在生活中也有能力将這電話給牛三斤打通呢?雖然他一開始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什麼,但是當他狗急跳牆的轉換思路和體系之後,他突然卻說: 「除了做遊戲,我是沒有見過他打搖把電話,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打搖把電話,但我肯定他會打搖把電話和一定能夠打好──為啥呢?因為他是我們這群小搗子中第一個騎着自行車到三礦接過煤車的人!你想嘛,煤車都接了,三礦都去了,現在就不能往五礦打一個小小的電話嗎?連老馬都見到了,兩人都拉着手說話了,現在連面都不用見,就不能在電話裡和三斤哥說句話嗎?啊?呵?嗯?哼?哽?」 我們一下都楞在了那裡。

    這種思路的轉換是我們沒有想到的。

    連我都一下懵到了那裡。

    等我醒過來之後,我差點要為我的秃老頂表哥的急中生智表現出的大智大勇鼓起掌來了。

    本來秃老頂表哥對自己這樣的回答和急中生智也有些措手不及和沒有料到,他說出這個理由之後,他在第一感覺上對自己還有些懷疑,并不知道自己已經在世界上取得了勝利從此就扭轉了曆史發展的方向,就好象當我們處在重大的曆史關頭往往還把這種關頭的表現看成是一種遊戲于是就有了流氓舉動一樣。

    但是當他看到衆人的發懵和啞口無言,當他看出我的興奮特别是呂桂花聽到這個轉換、旁證是那樣地有力煤車是可以證明搖把電話的三礦是可以證明五礦的三礦的老馬是可以證明五礦的牛三斤的于是在那裡頻頻點頭的時候,你看他在那裡是如何的驚醒、開心、興奮──這時的表現也是紅頭漲臉──雖然同是紅頭漲臉,但兩者的内容又是多麼地不同呀──和手舞足蹈吧。

    30年之後他還有些矯情地說: 「說起來當時還有些失誤,忘記說上老馬的飯盒了。

    不然就更有說服力了。

    」 雖然有些矯情和誇張,但我也将這單給照買下來。

    我附和着說: 「就是不說飯盒,不是已經改變曆史發展的方向了嗎?」 又說:「當然,如果說上飯盒,會更有說服力。

    」 …… 感謝你,我的秃老頂表哥。

    最後的曆史就形成了這樣一種事實:如果當初不是因為你,我就注定不能到鎮上去打那個搖把電話──在感謝秃老頂表哥的同時,我也再一次感謝一下俺娘和俺那花爪舅媽和花爪舅媽她爹大腿上的大老鼠瘡吧──正是因為你們,我才得以到三礦去接煤車,過去煤車旁證過麥收,現在煤車又旁證了電話。

    人生第一次冒頭的曆史意義從來不可低估。

    果然,在呂桂花的新房裡,一提三礦和煤車,所有的人都沒有了疑義。

    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

    嫉妒和吃醋都見鬼去吧。

    現在世界上的一切都屬于我。

    一切權力歸農會。

    大局已定。

    呂桂花馬上也是更加堅決地拍了闆: 「電話就讓白石頭打去吧。

    」 接着還以用人不疑和疑人不用的态度說:「明天就打!」 一下就使我從這些小公雞中間再一次飛升出來。

    而人們在這個時候恰恰忘記了這樣決定和對三礦、電話、秃老頂接着是我承認的本身在事實上是多麼地别扭。

    一切的糾紛和深入,其實是因為秃老頂表哥一句多餘的話;在他多餘之前,本來我們也是決定了的;現在人們在歡欣之時就忘記了這個扭曲的過程而讓秃老頂白白鑽着曆史的空子充當了一次民族英雄。

    同時,我們也像曆史在遺忘一樣在這裡也忽略了曆史,其實秃老頂所尋找到的對于他新的思路和體系的曆史支撐之點,在曆史上恰恰是靠不住的。

    因為曆史上我接煤車的結果恰恰是: 我這煤車其實是沒有接上的呀。

     但因為秃老頂和煤車,我的電話還是打上了。

    但等我到了鎮上郵局拿起那部在小木箱裡被鐵鍊鎖了半邊的搖把電話時,我和當初要來打這個電話時的心情又不一樣了。

    沒打這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