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披頭士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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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裡。

    鬼進城。

    嚴絲合縫的城門,這個時候你哪裡撼得動呢?我們隻有張着大嘴在那裡傻哭的份了。

    這時我們聽到城門外的舞台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我們被包了餃子。

    我們又到了正月初一。

    看來女兔唇和這隻大白兔在這次比賽中奪冠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

    女兔唇還很文雅地提着自己的衣襟,對着舞台下的觀衆和轉身對着城門裡的我們分别屈了幾下膝──這有點歐洲禮節了。

    我和小路叔叔,在黑暗的城中張着傻嘴哭得更厲害了。

    我們還是上了鄉親們的當,原來他們的送行和囑托都是虛情假意和給我們設下的圈套。

    這時舞台繼續旋轉,小蛤蟆和他的紫花披頭羊出場了。

    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呀。

    披頭羊設置的背景是高粱地。

    雖然還沒有看到他們的表演,但是憑着過去的經驗和對将來神秘的好奇,我們就對他們的上台報以熱烈的掌聲。

    精彩的節目層出不窮,觀衆的情緒又往上高挑了幾度。

    台上台下已經達到了敵我不分和水乳交融的地步。

    每一個人都忘記了自己看戲的責任,觀衆忘了,評委也忘了;台下忘了,傳染得台上也忘了。

    于是這就不是一個表演而是大家酒後在一起翻腸倒肚掏心窩子話的相逢了。

    什麼話都說了,什麼舉止都變形了,以至第二天大家見面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頭天晚上喝得太多了吧?在喝多和昏頭的情緒下,我們怎麼自己把自己剝了個淨光呢?衣服剝了,皮毛也剝了。

    過去的印象一下就模糊了,過去的記憶一下就亂碼了。

    兩個得意的人羊,這時開始在台上對敲着兩根棒槌引頸高歌唱起了二人轉。

    接着舞台也轉了起來,台下的觀衆也轉了起來,萬人圍着二人轉,我們的打麥場上又掀起了一個新的高xdx潮。

    台上領歌的頭,台下共對歌的尾。

    大家一邊唱,身子還一邊跳,就像在迪斯科舞場我們看呵絲·溫布爾的領舞和領唱一樣,她一唱我們就跳。

    現在人羊一唱我們就跳。

    竟到了小蛤蟆的山坡上放羊的時代。

    成千上萬的人一起舞動,像一浪推過一浪的大海的波濤。

    當然這個波浪和當年異性關系時代呵絲·溫布爾的波浪還有所不同,當年我們一浪接着一浪也就推過去了──那時異性關系已到了成熟階段瓜熟蒂落階段當然也是沒落階段,說推過去就推過去了;現在我們的生靈關系還處在幼稚和開始的階段呢,我們的波浪一下子還有些推不過去呢。

    我們的腳步随着歌聲一齊往前邁了半步,但接着我們心裡就沒了底,這半步就又收了回來;歌聲又起,又邁了半步,接着又收了回來。

    看着沒有成熟的波浪雖然幼稚,但是卻比成熟時候急速呢。

    一蹿一退的人群,在台上台下形成了歌聲和舞蹈的半部海洋。

    這不是我們的末日,這隻是我們的開始;這不是我們的退休,這是我們剛剛接班。

    台上的人與羊唱: 桃花三月春風暖 我們衆人在台下對:人羊相偎就出了圈 人與羊:過了初一是初二 衆人見這樣通俗,何況我們又想起了餃子,就更加興奮和大嗓門地:過了初二是初三 台上台下馬上就形成了一個高xdx潮。

    衆人前腳一擡一收,身子一搖一晃,波浪一推一湧,這時披頭羊笑了,用她柔潤的尖嗓子唱:要問你人羊到哪裡去 小蛤蟆的破鑼嗓子:到老丈人家把親串 衆人都笑。

    都為蛤蟆的這點機智和幽默而高興。

    以前沒有發現小蛤蟆還這麼有智能呢。

    真是時勢造英雄呀。

    誰是你的老丈人呢?誰是你的丈母娘呢?你以為你是誰呀?連披頭羊也笑了。

    這時小蛤蟆對我們作了一個媚眼,接着開始和披頭羊在台上轉圈作行路科。

    大海暫時平靜了。

    平靜之後,随着樂曲越奏越快,腳步越來越急,披頭羊又有些挑逗地唱: 走着走着到高粱地 這時我們就聞到了高粱成熟的醇香。

    我們聞到了青杏成熟的甜味。

    我們聞到了土地在發熱。

    我們聞到了老牛在太陽底下行走曬着的皮味。

    我們聞到蛤蟆跳到水裡瞬間濺起的水花的水味。

    我們聞到了小劉兒姥娘家院子裡的大棗樹的樹味。

    我們聞到了瞎鹿哥哥頭上的秃瘡味。

    太陽從東方升起又從西方落下。

    在這太陽八九點鐘的時候,我們和親愛的披頭羊,怎麼走着走着就到了高粱地呢?既然到了這裡,就讓我們在春風中做一次生靈關系的夢吧。

    但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小蛤蟆揚着粗脖子接着唱道: 一把大火燒個光 使我們猝不及防。

    接着大炎「哔哔剝剝」燒了起來,整個高粱地的天空都被映紅了。

    更令我們顫栗的是,一片大火中的羊群,怎麼突然發出了人的聲音呢?就好象瞎鹿的三弦一樣,彈着彈着,怎麼就出現貝斯、薩克斯的和鳴、共鳴和轟鳴了呢?羊「咩咩」地顫抖着說起人話,聽起來更讓人頭皮發麻呢。

    我們全身都空了。

    所有神經都被剪斷了。

    我們已經不存在了。

    我們都成羊了。

    我們飄浮到了空中。

    我們聽到了天上地上所有的空間都在顫抖和喘息。

    這時我們飄浮到空中想,還是生靈關系好呀──小蛤蟆和披頭羊才是這次比賽的冠軍呢──正是因為發出人的聲音,不是和人也沒多大的區别嗎?這不也很通俗嗎?這不也很好實行嗎?我們不是也可以馬上加入其中嗎?于是台下的觀衆發一聲喊,開始擁到烈火中去搶奪──名義是搶救──台上的生靈,就像剛才到台子上搶奪呂伯奢和猴兒一樣…… ………… (此章到此斷裂。

    ) 附錄 大火中所剩殘牍 ……曹小娥和披頭豬也慌不擇路地上場了,令我們沒想到的是,它們竟引來了東江之水…… ……俺爹又鑽了曆史空子,他也爬上了航空母艦,要從腥紅的海水中打撈些便宜……老曹和老袁端坐在炮台上…… ……好好的一場表演和一台戲,終于又演成一場騷亂。

    打麥場上又被攪得周天寒徹和飛沙走石,對臉看不見人。

    這是人性的本來爆發呢,還是人和生靈接觸之後獸性的一點複歸呢?幾個鐘頭過去,打麥場上屍橫遍野。

    俺爹也成了一攤肉醬。

    這時天已經五更了。

    月明星稀之下,公雞打鳴了。

    打麥場上又回歸成一片甯靜……這時在黎明的晨曦中,怎麼像春天的青苗抽芽一樣長出來滿地的螞蟥呢?螞蟥像老鼠一樣「叽叽叽叽」叫羊,在打麥場中滿地旋轉和亂跑。

    螞蟥是誰引來的?誰是螞蟥?待我們要突然清醒的時候,螞蟥已經張開血盆大口吞噬了我們的屍體──隻是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時候,螞蟥才告訴我們: 「看着我們當時收屍很風光,其實收屍之前,我們也已經沒有了心。

    我們的心,也早已扔到驢頭口袋和籮筐裡去了。

    」 這才使我們知道,原來這場戲的導演也不是螞蟥,而是驢皮口袋和籮筐。

    由于我們和螞蟥命運的最終相同,我們在臨死之前終于松了一口氣。

    這時螞蟥又問: 「知道你們當初為什麼要搞生靈關系嗎?」 我們搖搖頭。

     螞蟥說: 「因為驢皮口袋和籮筐說搞生靈關系可以使人成為劉邦、阿鬥甚至是佛祖啊──你們才這麼踴躍、争奪和起騷亂!」 我們又大吃一驚。

     插頁斷裂 1995年3月24日8時25分,小劉兒的姥娘去世。

    去世時天上下着雨。

    昨天刮了一天風;今天下了一場雨。

    姥娘在縣城的病床上鬧了好幾天要回村裡。

    非等我死了再往村裡擡嗎?她大口小口喘着,這樣問小劉兒──她從小養大的一個黑孩子。

    當然不能。

    村裡也已經做好了準備。

    戲也因此停演和斷裂了。

    戲演到一半就不演了。

    聽聽小劉兒一個人在後河溝裡的哭聲吧。

    所有的人連那些看着姥娘不錯的外賓都随着大家跑到了村後。

    但臨到去擡她的時候,她又說不走了。

    理由僅僅是刮風。

    第二天走了。

    第二天下着雨。

    小劉兒心中的故鄉也因此斷裂。

    從此他再說自己是孤兒和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就不是一種說法和矯情了。

    連老曹和老袁都說:這也會影響到我們的命運呀。

    平日看小劉兒不算什麼,也就是給我們捏捏腳擠擠黃水,現在他姥娘一去世,我們可就覺得他的重要了。

    我們命運的發展不都在他的筆下嗎?他情緒的萬分之一的波動,差之毫厘,都會使我們謬以千裡呢。

    這和我們平時的命運掌握在幾個沒有正業的瘋子手裡有什麼區别呢?這是我們和白螞蟻小劉兒他爹這些不着腔調的人甚至和巴爾·巴巴或呵絲·溫布爾這樣的球星和歌星看問題所不同的角度。

    我們畢竟搞過政治。

    本來沒覺得他的重要,他姥娘一去世,我們可就覺得他的重要了。

    這些天他在治喪,我們的命運不就要停止了嗎?這個戲不要再演下去了。

    再演就是演我們自己了。

    看看這孩子在後河溝哭得多痛。

    孩子斷裂了。

    我們去勸勸他吧。

    勸他也是勸我們自己。

    孩子,不要再胡塗了。

    說得村長牛蠅·随人和正在春風得意的俺爹都頻頻點頭和眨巴眼。

    當然這也成了俺爹怒氣沖沖磨挫我的另一個理由。

    本來我在戲台上會有更出色的表演──航空母艦我都爬上去了,都是因為你姥娘死了,弄得我無法再表演下去。

    但這個時候我重孝在身,我能說些什麼呢?我隻能說:爹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俺姥娘就是死了,你說怎麼辦呢?台上正在表演的小蛤蟆和披頭羊、剛剛表演完的女兔唇和大白兔、郭老三和大黃牛倒是比俺爹還懂事和忍耐一些。

    他們馬上偃旗息鼓和停住了手中的鑼,連小路手中的鑼都停住了──謝謝你,小路叔叔,到底你跟過俺姥爺。

    曹小娥和披頭豬還沒來得及表演,這時也顧全大局說:先治喪,好戲固然還在後頭,但是小劉兒的姥娘死了。

    體現了開闊的胸襟。

    謝謝你,小娥姑姑。

    連與我多有過節的白石頭這時也灑下了一掬同情之淚:沒想到她老家去得這麼快,本來我們想伴着老人家走完書的全程,誰知到書的中間出了斷裂;怎麼說去就去了呢?沒有姥娘哪有咱們小劉兒兄弟?沒有小劉兒兄弟雖說沒有這個張屠戶我們也不至于吃帶毛豬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畢竟少了一個可愛的玩伴日常我們怎麼和他玩他不是都不惱嗎?沖着這個,我們得去勸勸他和給老人家燒張紙──聽着這些話,黑孩子的淚在臉上更是唰唰地流了。

    他說:叔叔大爺們──這是姥娘教給他的話呀:孩子,出門在外,見着比你年齡小的就叫叔,見着比你年齡大的就叫大爺──謝謝你們。

    如果我以前有什麼對不住你們的地方,就請你們原諒我吧。

    說着,黑孩子趴在街的正當中,給叔叔大爺們磕了一個頭。

    重孝在身的頭,磕得村長都感動了和揉起了眼睛,轉身對小路說:村西糞堆上的那面村旗,也下半截緻哀吧。

    這面半截飄揚的黑色村旗,可是世界上飄揚的規格最高的村旗呀,俺村長過後還說,在這期間,世上也不是沒有死過人,好多國家的總統和首相也都去球了,但是我們的旗幟不還是在我們的糞堆上高高飄揚嗎?我們該怎麼搞還怎麼搞,什麼人都沒有影響我們由異性關系到同性關系再到生靈關系的進程,雖然糞堆上經常變幻大王旗,但這并不影響我們旗的飄揚;但是這次不同了,小劉兒的姥娘死了,不說是我,就是以前老曹老袁或是豬蛋執政,他就不下半旗了嗎?看着村旗在村西的糞堆上徐徐降落,小劉兒趴在街上把從姥娘屍身下抽出的稻草和稈草給燒化了。

    稈草「轟」地一聲就着了,掀起了沖天的在火。

    火堆中飛起了一隊隊姥娘的靈魂,這些靈魂一個個牽着小劉兒的小手。

    這是1960年嗎?這是當年随姥娘進城的路嗎?夜已經很靜了,人都回家睡覺了。

    這時後河溝子裡,怎麼又傳出小劉兒那小黑孩兒的魂靈的凄厲和不顧一切的哭聲呢?叔叔大爺們雖然都困為這哭場耽誤了各自的覺和夢──有的還在做事呢,你看這敗興不敗興?白天不都照顧他了嗎?我們的旗不都給他降了嗎?怎麼說着說着就又來勁了呢?還有個頭沒有了?怎麼就得寸進尺給他個面子就蹬着鼻子上臉呢?白天我們一切都不答應他,恐怕一切也都給他憋在那兒了;想着想着大家又對現在的村長牛蠅·随人也不滿意起來。

    真是心裡沒個譜呀,真是見不得人的淚蛋蛋呀。

    不知道我們的故鄉是不相信眼淚的嗎?這也就是我們故鄉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誤和難以發展的根本了。

    小劉兒說他和他姥娘過于善待這個世界了,難道我們不是和他犯了同一個毛病現在這個毛病不就犯在他本人身上嗎?故鄉還搞不搞了?同性關系還弄不弄了?生靈關系還發展不發展了?我們可正在床上幹着正事呢──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的火。

    但讓人感到窩囊的是,一個黑孩子的小髒手捂着小臉正在後河溝子裡哭,誰又能把他怎麼樣呢?既然睡不着,就聽一聽這可憐的孩子哭個啥吧?姥娘,你太不象話了,姥娘,你要走跟我商量了嗎?是我沒給你照顧好。

    我看到了你,也就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你沒有去世,我看着生活還是一片混沌,你的去世,怎麼讓我看着生活是如此地細緻和美麗呢?這個時候我就是看着糞堆和看着白石頭到村中鋪子裡去打醋,我都覺得一切是如此地生動和美好;但在這一切面前,你已經不存在了。

    過去我怎麼沒有發現這一點呢?過去在暮色中你總是喊: 「小劉兒,快回家,到鋪子裡去打一瓶醋!」 世界上汪洋恣溢的醋,現在都白存在了。

    當然世界上開始白存在的不僅僅是一瓶醋,後院的花朵和秋天裡村西的桑柳趟子,一行一行和一條一條的大路,天上飛的一朵羽毛和地上爬的一隻蛐蛐,都是我為你哭泣的理由。

    哪個王八蛋不讓我夜裡哭呢?哪個王八蛋說我打擾了他的夜生活呢?看我小劉兒平日好欺負,那是因為有俺姥娘的存在;現在俺姥娘不在了,我還怕你們個甚和鳥?誰如果這個時候敢攔着我,我就一瓶子醋砸在自己腦袋上,接着我就把自己的醋頭吊在你們家的門楣上,讓你們家頭門吊着一死一活兩個夜壺。

    小劉兒說到這裡,從未有過的英勇和悲壯起來,把自己的小身子揚起來,撅撅地對着這個世界。

    這是以前我們沒有見過的小劉兒的姿勢呀。

    我們習慣看他隻是一個在地上爬的狗的靈魂呀。

    反正夜生活也被他攪了,就是再過也顯得勉強和影響它的質量了,于是我們不如平心靜氣等待他的轉變吧。

    怎麼一個人的去世,就使另外一個親人變成無賴了嗎?這一點生活的常識和規律以前我們還沒有認識到。

    連床上的羊和兔都這麼說。

    它們也有好奇心呀。

    于是叔叔大爺們羊嬸和兔大娘們懷揣着鬼胎,表現上關心小劉兒的角度出發,不約而同萬衆一心從不同的床上爬了起來,戴上胸罩,穿上比基尼或大花褲衩子,屁股後帶上糞兜,頭上紮上頭巾──外邊天氣冷,你再紮上一個吧娘,多紮一個頭巾不凍臉,孩子以為他娘又去大路上拾糞呢──一聲不響出了門,羊的頭巾上還露着兩隻羊角,踏着夜路和黑暗,慢慢地從遠到近攏到了後河溝。

    人和生靈如影子,腳步無聲,這些影子前後重疊地聚攏到小劉兒的周圍。

    他們懷着多麼大的好奇心呀。

    他們對小劉兒的斷裂感到突然和可惜現在才發現這正是自己所盼望的,這是正常生活中的弦外,這是與同性關系生活和夜生活毫不相幹的插曲。

    這下世界上可剩下他一個人了。

    過去和他打架,打得他頭破血流他還哭着喊着去找他的姥娘,現在他姥娘死了,我們再打他他還能去找誰呢?當然,過去他是我們說打就打的一個出氣筒和閑磕牙的一個話題,現在聽着他的哭聲和喊聲,從聲音裡看他的形象,怎麼就變成和我們一樣的雄赳赳的無賴了呢?真的是物極必反好事就這樣變成壞事了嗎?我們為什麼要一言不發的和默默地向這個靈魂聚集呢?我們是感到了還是找到知音了呢?是我們的孤獨還是小劉兒的孤獨?是小劉兒在尋找我們還是我們在尋找小劉兒?是姥娘的死給他提供了一個機遇或是我們的尋找造成了姥娘的死亡?是我們萬衆一心的思維混亂還是小劉兒的一時清醒?他攪得我們心裡不踏實呢,他新的出現引起了我們對舊的世界的懷疑──要說這小子在什麼地方打擾了我們,還不單單是耽誤了我們的好夢和我們的夜生活呢──你欠我們的太多了,我們不是經常聽到這句不絕于耳的話嗎?本來你姥娘的離去或是存在和我們沒有關系,但我們讓這毫不相幹的客觀攪亂了我們的心。

    我們默默的腳步聲中也有我們的膽怯,我們的膽怯之中也有對現在小是兒的不知底細──過去把他剝一層皮我們也能認出他,問題現在不是我們剝他,而是他自己在剝自己,這就讓我們有些措手不及了,這比讓他來剝我們還讓我們吃驚呢。

    他說着說着不是把我們的腦袋變成醋瓶挂在我們的頭門上,而是把他自己的醋腦袋和我們的夜壺聯在一起──成為我們的标志,這就讓我們惶恐不安了。

    說來說去他姥娘去不去世倒沒有什麼,但是他姥娘的去世給他提供了一種反彈,于是他的斷裂也就成了世界的斷裂,這樣事情就大了。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讓他姥娘去世呢;早知去世會是這樣一個結果,還不如讓我們自己去世呢。

    小劉兒從此就要揚着小身子在那裡牛蠅随人和橫行無道了嗎?我們把同類變成異類不感到害怕,但是眼見着一個異類變成了我們的同類,就好象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看到一個剛剛還躲在牆角看我們臉色下菜的人,轉眼之間就坐在麗麗瑪蓮的大堂裡跷着腿叨着雪茄和我們平起平坐談着同一個話題在每一個話上他比我們的主意還要多一樣,我們是多麼地吃驚、傷感和無可奈何呀。

    我們不怕把自己的同類變成狗,我們就怕一條狗的魂靈又變成了人。

    就因為一個姥娘的去世嗎?本來是憤怒,現在就變成了好奇;本來是好奇,現在又成了懷疑──但等他們蹑手蹑腳和鋪天蓋地來到後河溝旁的時候,他們竟發現他們的尋找再一次使他們失望了。

    他們要找的小無賴沒有找到,他們看到的小劉兒,這時卻成了一塊石頭。

    石頭本來是硬的呀,但這時他們看到的石頭竟是那麼地揉和、柔軟和柔情似水。

    他們看到的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汪水,一匹綢緞,一縷清風和一朵流雲。

    雄赳赳挺着小身子的形象沒有了。

    這讓他們看了一個稀罕,也讓他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但令他們失望的是,這塊柔情的石頭,溫暖的态度并不是對着他們這些叔叔大爺的;看來石頭生前也是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呀;它對着的竟是它自己,竟是自己的内心。

    石頭在石頭面前已經是不存在了。

    它是那麼地忘情和投入。

    它兩條腿跪在地上,它的冰涼的手向前伸着,似要抱住一個把它領走或把它留下的親人的腿。

    這個人一定是慈祥的它的長輩吧。

    一定是從小把它養大的人吧。

    是誰從小把石頭養大了呢?誰懷裡一直揣着一塊石頭呢?現在這個人走了,還留下一塊石頭在那裡習慣地伸着手呢。

    它的石朦朦的眼睛裡,充滿着希望和企盼呢。

    它知道走了的那個人總有一天還會來抱起它和帶走它。

    鋪天蓋地走來的人它不在乎,這一切都跟它沒有關系,它隻是等待來回抱它的人。

    當叔叔大爺們羊嬸兔大娘們感到吃驚和憤怒甚至為石頭的舉動有些動情和感動之後,他們又理智地說,說它是一個傻冒它真是個傻冒,說它是塊石頭它真是塊石頭,海枯石爛,哪裡有這回事呢?誰能等得到那一天嗎?這樣的等待在我們故鄉曆史上不是沒有過,瞎鹿當年不是天天到打麥場等待他兒子陣亡的消息後來不是天天到打麥場等待他「媳婦」歸來的日子等來等去都成了一個冰人後來又冰消雪化還是等了一場空嗎?我們現在無非又看到另一個瞎鹿而已。

    這些藝人和文痞,硬是把他們的理想當日子過哩。

    如果你們把這一點錯亂用到藝術上無可厚非,但是如果你們在生活中也人戲不分地苦苦等待,到頭來吃虧的是誰呢?無非你也變成另一個雪人和另一塊石罷了。

    我們故鄉是一個連眼淚和尿臊都不相信的地方,怎麼還能相信你一個雪人和一塊石頭呢?看來看去,原來看了一個荒謬。

    這下叔叔大爺們放心了。

    他們打着得勝鼓,唱着凱旋歌,離開後河溝回家繼續上床。

    天剛蒙蒙亮,還可以再睡一個回籠覺呢。

    但是叔叔大爺們生靈嬸娘們哪裡料到,就在他們得意和料想世界上這個陰謀難以得逞的幾百年之後,一股清風和一朵流雲就真的飄到了這個故鄉的上空。

    故鄉遍地,一下就開滿了蒸騰的黃色的花朵。

    天空中飛滿了祥鳥。

    音樂由天邊從低到高響了起來。

    太陽出來了。

    俺姥娘回來了。

    這是石頭跪了幾百年的代價。

    姥娘充滿天地地走了過來。

    她還是那麼地慈祥和家常,她仍然穿著掩襟的褂子,腿上綁着裹腿,胳膊上挎着一個割草的籃子。

    她滿面笑容,就像幾百年前和孩子在地裡割草或是在燈下談話的模樣。

    她慢慢走近,一把就抱住了地上的石頭。

    孩子的心在幾百年後有了着落。

    孩子幾百年空空的手終于抱住了自己的姥娘。

    姥娘的淚唰唰地就流了下來。

    姥娘的淚流到了石頭的頭上、身上和腳上。

    姥娘的淚流到了石頭的眼睛裡。

    歌聲轟鳴了。

    石頭慢慢地溶化了。

    石頭又變成了一個剛會說話的孩子。

    姥娘說: 「孩子,咱們走吧。

    」 孩子點了點頭。

    幸福地趴在了姥娘的肩上。

    他沒有問姥娘要帶他到哪裡去。

    姥娘到哪裡,他就到哪裡。

    孩子臉上還挂着淚,就在姥娘的肩上幸福地、安靜地、一切都感到安全地睡着了。

    孩子跟姥娘走了。

    後河溝子裡的石頭不見了。

    但是睡眼惺忪的故鄉的叔叔大爺們,并不知道石頭和孩子哪裡去了。

    偶爾起五更到後河溝子裡拾糞,還瞅着這塊空地和石頭印子說: 「這塊石頭哪裡去了呢?被哪個王八蛋撿便宜扛回去當了拴馬樁呢?」 接着就後悔自己怎麼沒有早想到這一步呢?便宜怎麼讓别人占去了呢?石頭對我們視而不見和熟視無睹,我們怎麼也能對石頭視而不見和熟視無睹呢?當然,他們接着又英勇地說: 「就是後河溝子裡沒有石頭,我們到這裡拾糞和放羊一下子感到不習慣,但是這并不能影響我們繼續我們的理想和繼續搞我們的同性關系呢。

    我們理想不滅。

    不就是一塊石頭嗎?不就是一個小劉兒嗎?少了一個小劉兒,我們也就是少了一個麻煩。

    因為他的事我們損失得還少嗎?連村長都有些不着腔調了。

    糞堆上的半旗,不就又可以升成滿旗了嗎?」 接着故鄉像一部機器一樣,又轟鳴着正常運轉起來。

    停車隻是一瞬,斷裂隻是一會兒,接着一切又照舊熱鬧起來。

    衆人和衆生靈又開始在打麥場上群魔亂舞。

    糞堆上的滿旗,随着風在那裡「呼啦啦」地飄揚。

    但是,從此,小劉兒和姥娘,在這個故鄉就不存在了。

    小劉兒再在故鄉天邊的縫隙中出現,就已經是又一個魂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