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劉老孬回憶錄(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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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和朋友麻臉姑娘了嗎?為什麼不能譜一首世界名曲名字就叫「麻臉姑娘」呢?當我們唱着這首歌或人人都唱着這首歌的時候,世界在我們面前不就更加現實我們頭腦也就更加清醒了嗎?不是人人都可以想出靠三個謎語來治理和改造世界雖然有時也改造不了世界但是因此能改變了故鄉和麻臉姑娘也好呀的想法的。

    當然後來婚姻時間長了,麻臉姑娘也時時會向我提出疑問: 「靠三個謎語,就真的能維持我們長久的婚姻嗎?」 但在「她」覺醒和覺悟之前,因為三個謎語「她」像桃花和水蜜桃一樣投入我的懷抱和圈套時,「她」可由衷地感到了滿足甚至是懷疑──這時的懷疑和後來的懷疑可不一樣,這時是懷疑幸福到來的容易和合理性──有時正捧着碗吃飯,吃着吃着「她」會停下飯碗癡癡地說: 「難道我們真的到達了一個謎語時代嗎?」 這個時候我已經吃完飯剔着牙在炕上躺着了。

    看着「她」在那裡發愣,雖然我感到好笑,但是我還是莊重地一言不發。

    我要引而不發呢。

    我要等老婆急起來呢。

    既然現在已經到了同性關系和謎語混合的年代,我老孬就不像當年埋人和辦人時代那樣魯莽和顧前不顧後喽。

    我把世界改造和安排得滴水不漏,讓你一點縫隙也找不到。

    我故意不回答是為了給你一個暫時尴尬和羞愧,讓你在謎語面前無抽身之步和退身之路,你還怎麼在它面前發生懷疑呢?表面看我并不是往這個方向走而是往另一個方向去的,到了目的地才讓你大吃一驚呢──我趕着一群羊,看着是往西,其實到了山梁上和人羊都不察覺的轉彎處和無人處,我一鞭子就把你們抽向相反的方向了。

    我不回答你的話,但我表面是在剔牙。

    真的急起來,難道我就不能剔牙了嗎?把這問題擺到桌面上和衆人之前,衆人也會說: 「真是一個潑婦呀,就是再急的問題──世界上還有更急的問題嗎?還不能等丈夫剔了牙再說嗎?」 這個時候我就可以聲淚俱下地向衆人控訴我日常的委屈和種種辛酸痛苦的遭遇了。

    本來不是「她」的問題,本來不是這個時代的問題,現在統統都記在「她」的帳上了。

    這就是我到了謎語時代和以前莽撞時代的區别。

    我沒有給「她」一個回答,就在那裡剔着牙看着「她」在那裡發愣,看着「她」開始慢慢地收拾桌子,把我吃剩的飯渣和從牙裡剔出來的肉屑──又被我刮在桌邊上──一一用桌布擦到自己手上,又抖落到一個髒盤子裡──她還沒有想通呢。

    看來不回答比回答要好哇。

    有時我們在世界上就是回答得過多了而不是過少了才給我們引來了那麼大的麻煩和引火燒身;如果我們不回答,這個世界要含混和老成得多呢。

    我們的婚姻生活從一開始我就占了主動,這和當年與馮·大美眼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可大不一樣喽,當我改造歐洲人失敗之後它就引來了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革命,現在我成熟了開始回過頭改造一個故鄉的麻臉姑娘的時候──我劉老孬可就煥然一新了。

    我在改造世界的過程中,也同時改造了自己成為一個新我。

    就是這樣,我還要謙虛地說:這還隻能說是一個試驗,這還僅僅是一個開始。

    但從這個試驗的開始來說,我一下就占了上風。

    當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不管是婚姻也罷政治也罷或者是兩個人在一起搗糞或者是捉螞蚱也罷,誰首先占了主動和上風誰也就占有了一切。

    主動就是成功的開始,被動就是磨道裡攆驢步步踏空。

    開始對于我們是多麼地重要呀。

    當我在一步步提高的時候,「她」還停留在一邊擦着桌子一邊向我提出「她」自己做不了主還要我替「她」做主和回答的問題:現在真的到了謎語時代嗎?乖乖,你從問這句話的本身和你已經嫁給我現在我在這炕上躺着你在地下站着給我收拾飯渣和肉屑的本身,不就已經說明問題了嗎?我現在活得精心和智能着呢,我看我能不能通過改變故鄉的一個麻臉也就等于改造了一個故鄉和世界。

    我連喘息餘地都不會給「她」留,擦完飯渣,接着就讓「她」上床和對「她」進行新的一輪折騰和進攻。

    不給你一個喘息的機會,這在改造生活中也是很重要的。

    讓你想不起過去和将來,就讓你生活在現實之中,讓你埋在現實的謎語中出不來身和出不來心──要說我對以前的我還要什麼繼承和割不斷的曆史聯系從忘記過去就是意味着背叛的角度來說把這也說成是我的埋人不也很恰當嗎?不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埋人嗎?過去我埋的隻是一個人的身,現在我埋的是你們的心。

    過去埋你們用的是土,現在埋你們用的是我的思想和我的謎語。

    窗處有月光也有燦爛的花朵。

    我精力旺盛地一直把「她」折騰得死去活來和大呼小叫。

    沒有興奮是一種煩惱,但是興奮一次次接踵而來也讓「她」對世界不知所措呢。

    這個時候「她」早已經癱了,「她」在那裡喘着氣說: 「過去我隻知道紅眉綠眼是鬧革命,我還沒有鬧過謎語呢。

    如果你們早一點讓我鬧謎語,當年也不會成為社會的不安定分子了。

    」 「當年髒人韓給我選美,美人到床上我不知道它的好處,怎麼也找不到樂子,當時我把原因都歸罪于美人和髒人韓了,現在看問題還是在我呀,還是我沒有早一點遇到孬大叔呀。

    你已經快把我的心鬧碎了。

    什麼東西這麼一股一股地往上沖呢?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在極樂世界裡,還有這麼多巅峰和痛苦呢。

    ……」 說着說着,「她」就昏到床上。

    這個時候我大汗淋漓雖然這時我離把自己折騰癱也不遠了,但等「她」蘇醒之後,我又故作煩惱和不在意的口氣說: 「我還沒有怎麼樣呢,你就過去了;我還沒有開始呢,你就結束了。

    我們在一起就這麼不合拍和不配套嗎?長期下去,我可受不了呢。

    剛才看你昏過去了我沒有再動你,現在你醒了我們就重新開始吧。

    」 說着我又做出重新開始的樣子。

    這個時候「她」的聲音已經顫抖和帶着血絲了,「她」伸着「她」冰涼和無奈的小手徒勞地擋着我說: 「求求你我的大舅,這次你就饒了我吧,等明天晚上再說吧。

    到了同性關系和謎語時代,我是過不了這一關了。

    三個謎語,就把我騙到了床上,現在又輪番進攻把我弄成了這個樣子,我明天早晨還怎麼打得起精神去給你做飯呢?」 但等第二天晨,「她」又照常笑吟吟地起床去給我做飯,給我熬粥、給我煮牛奶、給我煎荷包蛋和給我「滋拉」「滋拉」地貼餅子。

    這時我再一次地認識到,不管到了任何社會和任何情況下,「女人」就是苦蟲,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等你把她給收拾妥當了她接着也就溫柔地給你貼餅子了。

    用謎語埋人,坑往往挖得更深呀。

    等你一覺醒來,身上還散發着夜晚的廢氣口中還冒着發酵的臭氣的時候,清晨的陽光打在了窗棂格上,一個手腳已經洗淨牙齒已經刷白頭發往後梳了個髻頭上抹着桂花油臉上抹着雪花膏腰裡紮着印花圍裙的溫馨的女人現在正擦着雙手在你炕前笑眯眯地站着呢。

    這在以前的時光裡是不可能的。

    就是在現在的時光裡,也不是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可以張羅和達到這一步的。

    當我們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如果我們以為這是天生的天然的和唾手可得的,那就低估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上的女人。

    這是鬥争後的平靜而不是鬥争前的沉默。

    鬥争前的沉默是黑暗的前夜,黎明的和平的陽光卻是經過黑暗中的掙紮放射出來的。

    我們日常見到的黎明,更多的是雜色呢。

    如果把這清晨放到小劉兒身上,會是一個什麼結果呢?──為什麼他在同性關系的運動中就是配不上對和找不到老婆呢?為什麼曆史車輪已經飛速前進就拉下他和像他一樣傻冒的六指呢?我想拉下他們就是對他們的寬容和原諒,如果真把他放到大車上,無論把他們拉到打麥場或是拉到家裡的床上,把他跟過去的小麻子放在一起,你還能設想第二天的早晨,一個小麻子能笑吟吟地低頭垂手站在他的床前嗎?他倒是像在異性關系之中早被人家出了個謎語給埋葬了──第二天早上肯定是他笑吟吟地站在人家床前,人家起床之後還要跟他重算前一天晚上的舊帳呢。

    他還不如現在麻臉姑娘呢。

    現在的麻臉姑娘站在這裡還有口服心服之後的心平氣和,他卻還在提心吊膽和不知前途和出路呢。

    ──麻臉姑娘對謎語覺醒和反叛之前,什麼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呢,這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

    和諧、和睦、安靜、安谧。

    沒有雞零狗碎和招貓鬥狗。

    謎語時刻就在我的口中,謎語時刻就像鬼頭刀一樣懸在「她」的頭上。

    這個時候「她」不是哀歎而是高興、不是被動而是由被動已經化成主動、不是暴風雨之前的無奈而是暴風雨之後的平靜,「她」終于由衷地幸福地說: 「我的舅舅,這真是一個謎語的時代呀。

    」 冬天了。

    窗外飄着雪花,屋裡燒着火爐。

    我們圍着火爐品着麥爹利或是吃着一牙一牙的鮮紅的西瓜。

    說一說我們的往事,看一看我們的現在,論一論我們的英雄,再猜一猜我們的謎語。

    過去曆史上幾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現在都能心平氣和地重新予以讨論──雖然讨論不讨論都一樣,純粹是為了閑磕呀。

    包括小麻子在遷徙路上瘟疫之中如何出生的,到底是誰上了他娘沈姓小寡婦的身,也可以翻出來消磨時間。

    是老曹或是老袁,是像豬蛋那樣的豬或是一條像小劉兒一樣的狗?我們懷疑了這個,接着又懷疑那個,雖然到了最後我們也沒弄清到底是誰,但是我們還是沒大沒小地樂了一把。

    時間在我們面前已經不具意義了。

    我甚至開玩笑說,真不行的話也可以懷疑我嘛,在你沒有出生之前,從三國到遷徙路上,我也一直是一個風雲人物呢,也是值得懷疑和可以懷疑的;倒是麻臉姑娘搖着手說: 「你還是可以排除的。

    不然我們現在不就成了『父女』或者是『父子』那我們不就成了亂倫了嗎?」 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你就可以看出當時我們家庭和平、民主和自由的空氣了。

    至于老曹老袁,螞蟻牛蠅,基挺·米恩,巴爾·巴巴,瞎鹿六指,俺爹劉全玉和俺舅爺郭老三,莫勒麗和女兔唇,大美眼和前孬妗──他們的生存過程,也僅僅是供我們磕牙的一個偶然的話題。

    你們說你們有世界上最幸福的時光,我們說我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

    看着粒粒麻子,在爐火熠熠的紅光中閃亮和跳動,牆上貼的是謎語,地上跑的是老鼠,鍋裡煮的是稀飯,稀飯之上「滋拉」「滋拉」貼的是玉米餅子。

    你剛從雪地裡回來嗎?我的夫君和親親,過來,讓我給你撣一撣身上的碎雪。

    讓我給你摘下來頭上的鬥笠。

    你可以把頭再低一些嗎?别讓我摘你鬥笠的時候,再扯着你的頭發。

    看,你頭上的溫度是多麼地低,我的冰涼的小手這個時候倒是顯得燙人。

    你的披風也讓我給摘下來吧。

    你槍頭上挑的是和麥爹利不同民族風格的二鍋頭嗎?你當年在歐洲呆了那麼長時間,還沒有忘記故鄉嗎?讓我給你在火爐上熱一熱再喝。

    喝冷酒的毛病要改掉,不然寫起字來手就要手顫。

    你的靴子已經在雪地裡給踏濕了嗎?趕緊脫下來讓我擱在火邊烤一烤。

    你的襪子也扒下來,你冰涼的腳,就一下伸到我懷裡和我的褲腰裡吧。

    夜裡辛苦的是你,白天辛苦的就應該是我;外邊辛苦的是你,家裡辛苦的就應該是我……這就是我在謎語時代一個并不特殊的日子裡度過的普通時光。

    這是千把年來我度過的最好的最安靜的日子。

    小麻子輕輕說話,沒有動不動就站起來。

    異性關系中我曆經苦難沒有找到的境地,現在我在同性關系的謎語時代輕易得到了。

    我在我曾經反對過的時代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當我喝着燒酒喝得醉眼蒙胧的時候,我有時候幸福和感動得當然也就是辛酸和感慨得──不由就搖着頭一個人「嘤嘤」地哭了起來。

    這個時候麻姑娘上前一把抱住了我,把我的頭抱到了「她」的懷裡。

    到底過去是一個叱咤風雲的英雄因為過去的暴烈所以現在就更加溫柔除了這個還和沒有曆史根源的溫柔大不相同的地方在于:這個時候「她」隻是溫柔地抱着你,并不喋喋不休地問話──諸如此類地: 「你怎麼了?」 「你到底怎麼了?」 「你這是幹什麼?」 「有什麼你不會說出來嗎?」 去你媽的蛋。

    如果我有什麼我能說出來我還一個大男人在這裡「嘤嘤」地哭嗎?過去這樣的場面我們遇到的還少嗎?但是我現在的麻臉姑娘卻從來不說這些廢話和混帳話。

    不問你「怎麼了」「幹什麼」和讓「說出來」。

    她什麼也不讓我說,隻是一個勁兒抱着我的頭摩挲着我的臉。

    世上有幾個可以任着你「嘤嘤」哭而不讓你說出來的女人呢?如果已經是這樣,我們也不用回故鄉也就幹脆呆在歐洲或是美洲了,我們也不用搞同性關系就呆在異性關系得了。

    ──我的麻臉姑娘,不但這個時候不問,過了這個時候還是不問,就當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

    「她」偉大的麻點還不僅表現在這裡,「她」更加偉大的地方在于,當我「嘤嘤」和幸福的時候,「她」的心也真的在流淚和真的感到幸福。

    因為有時「她」在幸福之中,會突然有些驚醒和後怕呢──時時刻刻「她」倒不追究我,但是在一個突然的正在幸福和「嘤嘤」的時刻,「她」會突然追究時間和日月: 「我們真能永遠這樣下去嗎?」 「打麥場上再不會送來你陣亡的消息嗎?」 「郵遞員永遠不會到我們的村莊來嗎?」 幸福得都對日子擔心了。

    就像八月十五的月餅一樣,甜得都有些發膩了;就像一覺醒來我們見到夢中的情人站在我們床前一樣,這是真的嗎?「她」對這景象都有些擔心了。

    看着一頓好的筵席,就擺在我們的面前;看着一個莊嚴的時刻,馬上就要來臨;看着一場悲壯的好戲,馬上就要開場;一切都天遂人願,這時候我們倒對這莊嚴時刻的到來和我們自己的出現有些擔心和不自信了。

    我們到底是一些從舊社會過來有着受虐和被虐傾向的人,我們要故意咳嗽兩聲,來打擾來到的莊嚴──不故意破壞自己一下,我們怎麼能放心去消受這一切呢?再好的電影,我故意不看兩眼,然後再擡起我的頭。

    我的小鴿子和小母雞,我的小麻臉,我們生活得都對幸福有些擔心和恐懼了。

    我們對我們的日常生活都有些提心吊膽了。

    曆史不會退回去吧?夢不會再醒來吧?郵遞員不會再到打麥場來吧?打麥場是我們戀愛和溫柔的蚊子飛舞的地方呀。

    但她的擔心也恰恰是有道理的。

    在幾百年之前,也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們故鄉的英雄小麻了出門鬧革命去了,他的那個老雜毛爹爹瞎鹿,不就是每天到這同樣的打麥場上,日複一日地拄着拐杖焦急地等待郵遞員送來兒子陣亡的消息嗎?風吹着他雪白的胡須。

    現在的瞎鹿雖然早已經變成了另一個冰雪溶化的無有,成了忠貞愛情和至死不渝的典型和模範,但是這個時候我的哥哥和親親,我擔心的倒不是在打麥場上有人等我我死了現在幸福得也夠本了我是怕别人像當年等我一樣再在那裡等着你。

    這樣的日子裡可以沒有我,但就是不能沒有你;在沒有你的日子裡,就等于這裡沒有了謎語;我們已經習慣了有謎語和有颠倒和瘋狂夜晚的日子,如果突然有一天斷線了、斷電了、停水了、白天和黑夜都變成了空白,這樣的日子就算我有勇氣活下去,但是這種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所以我要把手日日夜夜地吊在你的脖子上。

    當你在床上和在家裡的時候,我可以給你端尿盆和執炊;但等你醒來和要出門的時候,我就要跟你大吵大鬧。

    我就是不要讓你出門嘛。

    如果你為了我們的幸福生活當然不是為了别的為了别的連讨論的餘地也沒有如果你是為了我們的幸福生活非要出門的話,那我也須臾不能離開你的身旁,你也得把我吊到你的脖子上或是你的褲腰帶上;或者就像當年的娘放小劉兒一樣,幹脆就放到你的褲腰裡得了。

    到了這個時候,你的謎語就不是一個謎語而是一種和一股氣了,它已經成了我的生命之源當然我就不能傻呵呵地等着有一天我成為無源之水和無本之木。

    哥哥,你不會遭到别人的暗算吧?你不會蹚着别人的地雷吧?别人沒有在暗地裡嘀咕你你也沒有有在暗地裡嘀咕别人吧?我們是不是就這樣須臾不可分離地永遠呆在一起了呢?這種和平時光是不是就永遠在我們的院子裡、在我們的房子裡、在我們的床上和我們的身上千古不變地永駐了呢?是不是就真的千秋萬代和地久天長了呢?是不是就成了鐵打的江山和流水的兵了呢?我的哥哥──這個時候我麻臉姑娘倒是撕心裂肺和歇斯底裡地大喊了一聲── 「你回答我!」 ……如果不是沈性小寡婦這個我們共同的老朋友的出現,我們的日子就這麼日複一日地過下去了。

    麻臉姑娘在火爐前坐着的時候,「她」的腿已經叉得很開了。

    臉上總是含着微笑,頭上總是插着山花,皮膚裡總是溢出新娘的永不散落的清香和肉香,手上總是戴着「叮當」作響的生活的玉環身上總是戴着我給「她」加上的圈套──戴着這圈套和鐐铐跳舞,「她」臉上還露出由衷的幸福和滿足的笑容。

    笑逐顔開和笑口常開。

    圍裙永遠是幹幹淨淨的,表明着對生活充滿信心。

    不但是我,就是我的鄰居們,看到村莊裡硝煙彌漫和戰火四起,一切都不是我們帶着理想和夢想來到故鄉時所想象的──當一個社會和愛情理想到了故鄉和實踐的過程中,怎麼時間不長就讓我們措手不及地感到走味和變調了呢?怎麼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呢?怎麼說變化就變化了呢?怎麼一下子就是90度的大轉彎甚至是180度的大掉頭呢?但我們又想,這就是事與願違也就是事物發展的普遍規律吧。

    本來你在救一條毒蛇,誰知毒蛇一蘇醒就把你給咬了呢?本來你是培養小劉兒作為自己的接班人,誰知道這個接班人還沒等到上台連你死或者退他都等不及馬上就要搞政變和搶班奪權了呢?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老孬怎麼就趕上好時候和遇到知心的和貼心的一成不變的人了呢?他怎麼就是故鄉的一個例外呢?他家怎麼就是故鄉的一方淨土呢?這一家子怎麼就這麼一聲不出和悶着頭關起門在那裡幸福呢?怎麼他們之間就不出問題呢?腿和皮膚到底是怎麼保持的呢?你真讓我們羨慕,你真讓我們嫉妒。

    你們沒有出問題。

    你不但給自己而且也給我們帶來了歡樂和微笑。

    當我們見着這對當然我們也不常見到他們都是關起門來和悶着頭在那裡兩個人幸福這一點幸福總是自己獨享這一點倒讓我們不太滿意但有的時候我們也能見到他們和分享一點他們的歡樂和幸福呢,這個時候連我們自己都不亂和不鬧了。

    我們這時就像幼兒園的孩子給叔叔阿姨表演節目一樣,我們總是由衷地随着大人的拍子在那裡搖頭晃腦地唱: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

    麻臉姑娘和老孬叔叔在微笑和風度,就是這麼長久地留在我們的心中。

    他們給我們的同性關系的故鄉,空前也是絕後地開創了一個新的曆史階段和開了一代我們所理想的故鄉新風。

    它給我們畫上了一個時代的圓滿的句号。

    ──看看吧老弟,這就是當時我的鄰居們和鄉親們對我們當然也就是對我手段的評價。

    這一切是怎麼得來的?老舅我靠的就是三個不變的謎語。

     遠看是一個燈籠,近看還是一個燈籠,上邊有話多大窟窿 「咕叽」或者是「滋拉」 蚊子落到哪裡了? 如果不是沈姓小寡婦這個老朋友的出現,我們幸福的日子還真的就要這麼地久天長了。

    但不管是什麼事情,時間就怕久呀,時間就怕長呀,時間能改變一切和能帶走一切呀。

    如果真如我們所想,如果真是我們的理想,如果真如我們的模樣,我們的故鄉到了現在,說不定會是什麼樣子呢──說不定我們所倡導的一切和我們正在做的一切,真的要蔚然成風和要推到全世界去了。

    那個時候我們再在街上碰面,不管是在村中的池塘邊或是在村西的糞堆旁,不管是在流水的床上或是在流血的打麥場,我們再也不會總是千篇一律地問:「你吃了嗎?」而要衆口一詞地改為:「那個謎語你猜出來了嗎?」如果把大家的思路和精力都引導到這條道上來,人的素質不一下就像我的三個階段一樣提高了嗎──雖然你們一下子提不到第三個階段但就事論事地能提高一個階段也好嘛。

    我們不就可以和平共處、路不拾遺和夜不閉戶了嗎?我們甚至可以把頭門上的門環和夜壺給撒下來了。

    故鄉和世界朝這個方向發展就永遠不會再走到歪路和斜路上去了。

    我和小麻子一千多年用流血和革命的手段,用埋人辦人的手段沒有達到的個人的和社會的目的,現在就用三個謎語和我們自身的實踐給實現了。

    ──但是社會和人的發展又是多麼地曲折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呀,樹欲靜而風又是多麼地不止呀。

    過去的妖孽現在又複活了,過去的精靈現在又出世了。

    破壞又來了。

    大樹被連跟拔起了。

    不但我們一下又回到了黑暗中,大家也一塊重新在黑夜裡徘徊了。

    我們一下又回到歧路上和老路上去了。

    我們一下又還原成原來的我們了。

    辛辛苦苦努力了多少年,一下子又和沒努力一樣甚至還不如不努力呢。

    好不容易把石頭推到山頂,現在「轟隆」一聲又落到萬丈深淵裡去了。

    我現在的老丈母娘──當年的沈姓小寡婦,騎在一頭小毛驢上,由她的改頭換面的丈夫瞎鹿趕着腳,一搖一晃正朝着我們幸福的家走來了。

    就好象上一個世界小麻子成了新生的資産階級沈姓小寡婦要去給她的兒子說媒和撮合一樣──如果說那還算是一件好事的話,現在她可純粹是搞破壞來了。

    她是一條毒蛇,她是一個猛獸,她是當年的瘟疫之源,她是現今一個專門破壞謎語的蜘蛛。

    ──當然,從另一個意義上來說,她也就是拯救和挽回我們故鄉的慈母了。

    「慈母來了。

    」過去在曆史上小麻子是怎麼對待他母親的?現在的麻臉姑娘在村西的土崗上一見到沈姓小寡婦的毛驢從天邊和地平線上露出個頭,她就在那裡流着淚和搖着頭地說: 「慈母來了。

    」 就好象她又遇到一個謎語一樣在那裡激動。

    看着「她」的膚淺、無知和莽撞,我對我們以前的幸福生活我在某種程度上對「她」還産生了幾份真情當然大部時間我還是和「她」逢場作戲──在這場謎語的遊戲中我永遠是清醒和主動的呀──還産生了一種悲哀和羞愧呢。

    幸福的生活就要到頭了。

    溫柔的生活就要斷檔了。

    日複一日的清晨時光就要由此改變了。

    戲劇就要出現插入和換場了。

    藝術就要出現突變和轉折了。

    我馬上就又不是我「她」馬上就又要不是「她」了。

    我們的理想生活和理想社會一下都要前功盡棄或者說過去的一段幸福時光等于白過了。

    我們又得重新開始又要和别人具有相同的起點了。

    我們知道,這個起點是多麼地大衆和庸俗呀。

    我們本想有一個超拔,我們的心本來不在這裡,我們看似生活在故鄉,但我們的心已經從所有方面超越了故鄉,但是當我們日複一日埋着頭──這時我們不埋别人我們開始埋自己的頭──幸福生活的時候,鬼子來了。

    我們建設多年的大好河山就要從此淪落了。

    大好河山,将要淪為敵手。

    山河依舊,馬上要物是人非。

    我們從此就要在心理的路程上家破人亡了。

    家還在嗎?人還在嗎?一切都還在。

    但一切都和原來不一樣了。

    我們雖然還是面對面地在一起生活,我們雖然還是日日夜夜地沒有分離,我們雖然還做出我們的心還是原來的心,我們的身還是原來的身,我們的日還原來的日,我們的夜還是原來的夜的樣子,在夜裡我們依舊幸福和折騰,我們雖然還在同床──雖然我看到還像喜雀一樣在樹枝上跳躍,但我們心裡都明白,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你已經不是原來的你了。

    這時我們的心是多麼地悲涼呀。

    我們的臉上還和過去一樣永遠地面帶笑容。

    但是我們和過去不一樣的地方是,我們已經變成了對面好象和過去一樣相識但是我們已經是對面不相識了。

    過去我們共同的心不在這裡,我的心不在這裡的時候我也一塊帶着你,但是現在不同了,我已經無法帶你了,我已經開始在遠離故鄉的同時,我的心也和你分離和遠離了。

    現在我做出的一切都變成了一種遊戲,我是為了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整體在顧全大局。

    這個時候我回首往事,我對過去的幸福生活也有了新的評價:自打我們在一起生活,我們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

    過去貌似幸福的好日子,無非是為了現在的分離和離去,隻是為現在的貌似神離做一種鋪墊罷了。

    以前無非是一種虛幻,現在才是一種真實。

    虛幻起來原來是那麼地迷人,真實起來原來是這麼地可怕。

    詩意總是存在于虛幻之中,現在卻如冰冷的鐵闆。

    當我們沉醉在迷幻之中,我們是多麼地想長醉不醒呀;當我們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可怕的日光又是多麼地刺眼和讓人感到可怕呀。

    昨晚敦敦實實和虎虎有生氣的桌子,怎麼現在看起來竟蒙上一層那麼厚的灰塵呢?昨天看來那麼活潑和引來動人和銷魂場面的屋子,怎麼現在看起來是那麼地雜亂和充滿着尿騷氣呢?一夜的尿盆怎麼到現在還沒有潑呢?俊俏幹淨的小媳婦,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蓬頭垢面的街頭髒妞呢?溫文爾雅的人兒,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處處自作聰明的厭婦呢?飯怎麼還沒有煮熟呢?你怎麼坐在炕邊在那裡生氣呢?一切都還等着我起床再做是吧?往事的沉渣,隔夜的酒嗝,是不是現在又要重新翻出來折騰起來讓它在渾濁的空氣裡上下起伏一次呢?隔夜的已經發黑和發紫的剩飯,是不是重新熱一下就當今天的早飯了呢?我們一下子就生活在沉渣和渾濁之中。

    我們一下就沉到了洞底和感到了暗無天日。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一個頭?我不禁一遍又一遍地在那裡問。

    但這一切在這個清晨還隻是一個開頭呢。

    我們要在一個清晨的時間裡,把我們過去一生的沉渣和渾濁再攪動個遍,什麼時候累癱了什麼時候算。

    癱了累了你倒在床上昏昏大睡,睡夢裡還在那裡攪和呢;這個時候破碎肮髒的屋子和渾濁的沉渣都要我一一收拾──就好象讓我來收拾一個破碎的河山似的。

    也許屋子和河山的表面是清潔的,但是這個時候我們的心之地是多麼地髒亂呀。

    我和你生活在一個髒兮兮的便池裡,這一點你清楚嗎?但你尖尖的腦袋和渾身充滿憤怒的身軀還在炕上窩着。

    ──問題的複雜性還在于,當事情走到這種地步的時候,我還沒來得及委屈,你倒在那裡感到一切都得不償失,你現在是上當受騙,一切的渾濁和渣滓都是我給你帶來的,如果當初你不在打麥場上遇到我,你會好得多──我倒在那裡張口結舌。

    這個時候,我的眼中不知不覺就湧出了淚。

    這個世界是多麼地讓人無奈呀。

    怎麼當初稍一大意,我就中了你的圈套呢?為什麼非要把我和「她」拉在一起呢?這是誰的安排和誰的主張呢?謎語怎麼就套住了我和「她」而不是别人呢?三月的夜晚,在故鄉的郊區,我的溫柔可體的姑娘,你現在在哪裡呢?你的搖身一變,讓我措手不及呢。

    這個髒兮兮的四口之家,何時才是一個頭呢?…… 就這樣,我由過去一個對世界掌握主動和給人出謎語的人,一下子就成了三個人還不是一個人的奴隸──當然這不僅是在身體和生活的表面。

    蜘蛛高卧在我們家的房梁上。

    白天它們老夫妻倆倒是在梁上睡覺,在我為它們的女兒潑了尿盆,收拾着河山、沉渣和昨晚剩下的飯渣的時候;到了晚上它們的眼睛睜開了,睜大了,睜開和睜大之前還煞有介事和滿足地打了一下哈欠。

    它們用前爪各自洗了一下自己的手臉,它們用後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該拉直的地方就拉直,該綁紮的地方就綁紮,接着它們就要吃晚飯和宵夜了。

    吃過晚飯和宵夜它們又躺在梁上休息片刻,伸伸手,伸伸腰,沈姓小寡婦推了瞎鹿一把,瞎鹿胳肢了沈姓小寡婦一下,孤老倆臨戰之前還在那裡輕松地逗着玩呢,兩個人還在那裡相互問「你昨晚做夢了嗎?」「做的什麼夢?」就好象兩個熟練的電工在上高壓線杆之前随便和自信地聊天一樣。

    邊聊還邊往身上系高壓安全帶呢。

    聊着聊着,一切都準備好了。

    或者像兩個故鄉外的生靈,相聚到長江的輪船上。

    正好是兩個人一間的房間,正好你們的房間就在客房的頂頭,你們隻是路過别人的門前而别人卻不能到你們的門前。

    輪船在江中緩緩地行走,夕陽西下,岸上已經起了炊煙,你可以聽到岸上的狗叫,你可以看到岸上的孩子就像你小時候的小弟一樣在甩着袖子奔跑。

    你們把飯擺在了你們的門口,就像一對農村夫婦把飯擺在了自己家門前一樣。

    你們把一包東西一下就扔到了江裡,你一口氣就喝下了一瓶啤酒。

    這個時候你說:「我還想抽支煙。

    」 那個溫柔的人說:「你想抽就抽。

    」 當然,江輪開了一夜,你們都到了目的地,該分手了。

    輪船永不再有和長江永不再流。

    當你們分離多年之後,突然有一天你想起往事,你喃喃地說:「一日勝過百年。

    」 現在你所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對和諧愉快還沒分離和到達目的地的蜘蛛。

    但梁上和江上唯一的不同和讓你感到可氣的是,江上隻有一夜,但是梁上卻日日是江上。

    江上的一日勝過百年,現在的一日卻長過百年。

    江上是窮人常年不吃的一頓盛宴,梁上卻是富人吃也吃不完的堆在家裡的地瓜幹。

    勝似閑庭信步,這就是它們的日常生活。

    在每天夜晚開始的時候,它們都在用自己的雙爪和漸漸露出和翻開的肚臍眼這樣告訴我們。

    接着,在漸漸暗下來的屋裡,我們就看到它們的眼睛慢慢打開了──四盞探照燈的燈蓋說打開就打開說亮起來就亮起來了。

    四盞探照燈分布在屋裡不同的角落,光柱交叉,掃射着我們的全屋。

    時不時好象是随意其實是經意地就掃到和停留到你的身上。

    你用手遮擋着眼睛,你皺着眉苦笑着說:看在以前朋友的份上──就算我們不是朋友,你們和小劉兒總是朋友吧?我不還是他老舅嗎?──瞎鹿老弟,沈家大妹子,你們就讓燈柱少照我的眼睛吧。

    我沒有幹什麼。

    我也不會幹什麼。

    我不日日夜夜都在你們的眼皮底下嗎?排戲的不是你們嗎?看戲的不是我嗎?說着說着怎麼就把我當成演員了呢?你們到這裡來的目的,就是為了用探照燈一夜一夜照你們的女婿嗎?見你娘的鬼。

    别真的惹急了我。

    我劉老孬從過去到現在,也算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别看着我進化了就抓着文明和文雅的特點來欺負我,我老孬既然會進步,還會照着原路給你蛻化呢。

    真惹急了我,說不定我真按我過去的和舊有的雖然我也知道好馬不吃回頭草人民不走回頭路但我現在也顧不得了我一急真的就挖個坑埋了你們或是拉塊地毯遮住燈光就辦了你們。

    說到底我不就謎語了你們一個「女兒」嗎?過去你們跟「她」和他是一個什麼關系?過去你們到麗麗瑪蓮飯店去說媒,你們的兒子理睬你們嗎?過去的瞎鹿,不還常常到打麥場去等小麻子陣亡的消息嗎?現在到了同性關系的謎語時代,你們倒是趁機攙進來和裹進來了。

    現在又輪着你們和時興你們了嗎?你們帶着什麼使命和又準備弄出什麼名堂呢?我心中揣着謎語,我還怕你們何?說完這些,我不禁又在那裡冷笑起來。

    但事後我才又一次明白,我還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

    原來他們的目的不在燈光,他們的目的是在他們的肚臍呀。

    他們關心的并不是要搭救他們的麻臉女兒,他們要改變的原來還是我呀──改變了我不就改變了故鄉和謎語時代了嗎?女兒也隻是他們的一個幌子。

    倒是麻臉女兒在床上搖着手說:把燈滅掉,把燈滅掉。

    但我知道麻臉姑娘說的也是反話呀,「她」也就是為了我的面子和為了一個事件的順利轉折所采取的一種手段罷了,這一套我過去用的多了,我心裡還能不明白嗎?因為最好的證明就是:麻臉姑娘微笑着──為什麼要微笑着呢?就不能聲色俱厲和義正辭嚴一些嗎?──說了半天,頭上和梁上的燈并沒有滅掉,說了半天等于沒說,等于沒說麻臉姑娘也不見進一步生氣也隻是象征性地對我無可奈何地聳一聳肩和抖一抖身子。

    「她」也隻是為了說明自己和擺脫自己出于策略的需要做出暫時還沒有徹底拋棄我的幌子。

    我一眼就把「她們」給看穿了。

    自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