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非夢與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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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和哭聲中也就是水深火熱之中給解救出來,不管這主張是什麼這主張是誰提出來的六指馬上就會放棄原則予以采納。

    六指一下就草雞了。

    六指一下就軟蛋了。

    40歲的女人對她18歲時連眼皮都不眨一眨的人現在也和顔悅色了。

    六指也要馬上咧着大嘴哭起來了。

    六指抖着手對我們說: 「操他大爺,你們說怎麼辦呀?」 「你們說怎麼辦,我們就怎麼辦;你們說什麼頭型對應該理什麼頭型,我馬上給你們理不就結了?隻要你們不哭」。

     但應該是什麼頭型,我們自己也不知道。

    我們隻知道把頭交給了你,我們不再動心和費腦子了,我們沒有考慮應該是什麼頭型──你沒有給我們充分的自由和時間來思考和挑選,你當時一下就先聲奪人地把我們的思路和想象力的渠道給堵上了,你除了要給我們負找不着頭型的責任,還要給我們負為什麼不讓我們去尋找的責任;既然你找不到,為什麼當初不把話說明白讓我們自己去尋找呢?你沒有這個金鋼鑽,為什麼攬這個瓷器活呢?弄得我們現在也和你一樣,除了知道光頭不行,但是除了光頭什麼行也和你一樣不知道了。

    你當初的自做主張使我們有了唯一的主張,現在你沒了主張;我們可不也就束手無策了嗎?或者換言之我們不是沒主張,而是你的沒主張使我們也沒了主張而現在不是我們而是你自己在束手無策,難題不是擺給我們你現在也不要推這個責任現在要我們怎麼樣你就跟着怎麼樣,一下就把這麼大的思想負擔加在我們身上那你當初是幹什麼吃的和來着?就好象一個極權國家你一直在搞獨裁現在這獨裁搞不下去了為了解決你的危機你一下又要搞競選現在又反過頭來埋怨我們群衆不會競選投票是吧?我們不想為這個去替你承擔什麼責任,我們現在唯一的責任就是讓這世界亂起來你的獨裁搞不下去是次要的我們主要是讓你的競選也搞不下去,讓你的獨裁搞不下去它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讓你的競選搞不下去可就是你目前的危機了。

    你以為我們不會競選嗎?你以為我們不知道真正的好看的優秀的大家雖是千篇一律但還是人見人愛的頭型是什麼嗎?錯了。

    就好象當初我們對你的獨裁不質問一樣,現在我們就是知道我們也會做出不知道的樣子要把這難題留給你一個人。

    看着六指在那裡也和我們一樣張着大嘴傻哭他現在是沒有别的出路和選擇了他隻能利用一個共同的哭來表示和我們的類同和跟我們站到一起了,你還想喚起我們的同情心和我們利益的共同點嗎?但是我們沒有上他的當,如果說以前我們在獨裁的時候還是胡塗的話,現在我們到了民主和學術的時代到了臨死之前總算清醒了。

    我們不再和誰媾和,我們不再出讓我們的人生原則,沙子迷不住我們的眼,過去的重重迷霧和種種陰謀詭計現在一下就讓我們看了個穿和看了個透。

    本來我們在哭,我們感到走投無路,但是現在你一哭,我們倒是不哭了。

    我們倒要冷眼旁觀和微笑着去看事态的發展了。

    本來是哭聲震天,現在六指一哭,龐大的哭聲戛然而止,就剩下六指一個人嘤嘤的抽泣之聲。

    一下就用我們的停止把他擇出來和擠出來了。

    本來他想用哭聲來一個加入,現在這種加入反倒成了他對自己的晾曬和出賣了。

    我們的陰謀馬上就奏了效。

    我們哭聲的停止就是我們煩惱的結束,我們一下把我們的責任打掃得幹幹淨淨,現在我們倒不着急了,一切還得看你的。

    就好象我們剛才還是一群迷了路的羔羊,暴風雨馬上就要來臨了,我們頭抵屁股的那個慌亂,但是現在我們不慌亂了,我們變得安詳和聽天由命了,我們幾千雙眼睛就是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牧羊人怎麼辦。

    本來牧羊人有我們的慌亂起碼他的慌亂還有一種加入和同黨的安慰,但是現在我們不慌亂了就看他一個人慌亂,我們不但沒辦法幫助你就是在情緒上我們也愛莫能助,這個時候我們也就報了仇和增加了他的慌亂這時慌亂就轉化成一種恐怖了。

    哭聲震天一下變成了一個蒼蠅在嘤嘤抽泣,一開始他還不明白怎麼回事,隻是張他的傻眼就像吊孝時埋頭哭的同時在偷着眼睛張望人一樣──他的第一反應是對世界的變化在張望和偷窺,當這種張望和偷窺在一分鐘之後讓他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他的感情可就來了一個大暴露,他一下就像觸了電和着了火鉗一樣,一下就跳起來和像鬼一樣慘叫了。

    我們這個時候可知道什麼叫鬼哭狼嚎了。

    原來凄厲的鬼叫聲并不是我們這些鬼發出來的而是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在窮途末路的時候發出來的。

    我們目的一下就達到了。

    因為六指已經扔下了他的剃頭家夥,開始以那裡急急忙忙解自己的褲腰帶要上吊了,路過已經被他剃了光頭的白螞蟻身邊,還真誠地──這是六指有生以來不多的真誠了──摸了一下白螞蟻的光頭說: 「對不起。

    」 然後就将自己的褲腰帶搭在了秋千架子上,說: 「一切都是我不好,世界是我弄亂了,我提前上吊,我提前上吊還不行嗎?」 接着讓我們啼笑皆非的是,他自己的頭還沒有剃,他自己的頭還是亂糟糟的他就要上吊了。

    如果這樣就能上吊,我們還要你六指幹什麼?你剛才說的一切和我們剛才的一切聽天由命不都是多餘和顯得矯情了嗎?你到底要說什麼?你到底要幹什麼?你要用結束自己來給我們示威嗎?在這世界的最後時刻裡?表面看你是要把一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現在要殺身以謝天下,但是你自己走了把我們衆人留在這不上不下的半路算什麼?你的用心何在?你這個用心是不是就像你一如既往的過去的用心一樣狠辣和惡毒呢?又弄了一個當讓我們上是不是?且慢,我們已經不是過去獨裁之下的那幫群盲了,我們再也不會為你流淚和為你痛哭了,花容月貌為誰妍?現在到了一個民主和學術的時代,我們不能讓你用一個下台和上吊就一了百了。

    我們一把就拉住你的腰帶和揪住了你的頭發,同時我們也并不把我們的根本目的說出來,我們隻是從小處入手,我們用迂回的戰術說不定打得你更疼同時更讓你無話可說呢。

    我們沒說你該不該上吊,我們隻是微笑着說: 「六指叔叔,且慢,你還沒有剃頭呢,你怎麼就走了呢?」 這個時候白螞蟻也不哭了,也來勁了,他也看出事情的趨勢和它發展的一點苗頭了,這個時候他又犯了生前的老毛病,他一下就忘了自己的頭而感覺事情能發展到這一步是和他的頭連在一起和密不可分的,他一下又覺得自己成了有功之臣停住哭聲有些洋洋自得。

    他現在要乘勝追擊和再露一手給我們看一看了。

    他現在已經把他自己的頭這樣一個時代和氣氛的轉折點的标志不再當成是自己的被動而成了自己的主動創造一樣,他現在要在過去的基礎上再超出我們一節。

    他是不是有想取六指而代之的想法呢?他忘了自己的頭一把抓住了六指的頭,你剛才安慰地忽撸一下我的頭,我現在就要尖銳地抓住你的頭,他抓住六指的亂七八糟的頭說: 「你着什麼急呢?你還沒有剃你的頭呢。

    你不是覺得它好嗎?現在輪到你自己你怎麼倒不剃了呢?」 說着說着白螞蟻就憤怒了,說到這裡他想起了自己的頭: 「啊,弄了半天你們都不剃這頭,世界上就我自己成了這個頭是不是?不是我這個頭,現在你們還到不了這個地步還弄不懂為什麼不是這種頭而是其它什麼頭。

    不是說頭型不統一不能上吊嗎?怎麼發明這種理論的人現在倒置他過去的理論于不顧了呢?你把我的頭弄成這個樣子,你把我的頭弄得光秃秃的,現在你倒想帶着亂七八糟的頭提前溜走,别說大家不讓你走,就是大家讓你走,我也不能讓你走,起碼你得先賠了我的頭!你現在說是上吊,但你這樣做和獨裁者下台時攜款逃跑有什麼區别?我們的頭都白剃了嗎?」 公衆的憤怒,個人的憤怒,一下纏住了六指,讓六指想尋死上吊而不得。

    但問題是如果真不讓六指上吊,我們又不承認他剃頭匠的身份,他不就和我們一樣了嗎?當我們不阻擋六指聽時候,六指還在我們之外,我們對他這之外和由此給我們造成的損失感到無比的憤怒;現在我們阻擋六指,把六指超我們之外和多我們之外的東西給擋住和截住的時候,當我們把這個公雞的翅膀給剪了和截了之後,他不就和我們一樣是鵝了嗎?「說不說,不說我們就吊死你!」這是我們過去的口号和手段,現在當我們改成了「說不說,不說我們就不讓你上吊」時,六指也就無所謂六指頭型也就無所謂頭型了。

    但我們也不能因此讓人沒有一個好頭型就糊裡胡塗地上路。

    如果六指一開始沒有提倡頭型我們也就無意識和無感覺地不顧頭尾說上吊就上吊了,我們也就将自己的頭一排一排亂七八糟地挂在我們秋千架上了,但是現在我們通過六指知道了這一點,而且我們看着婦女們千篇一律的翹天的毛毛辮蔚為壯觀,組織和不組織、努力和不努力就是不一樣,這個時候我們就不能亂七八糟和散兵遊勇地胡亂将自己的屍首像肉鋪的肉架上挂的肉扇子一樣挂在秋千架上了。

    東挂一片西挂一片還悠悠蕩蕩。

    誰來買就從上邊剁下來一塊。

    如果我們不知道整齊的重要我們也就把自己胡亂剁巴剁巴給賣了,但現在我們知道它的重要,我們就要把這肉塊洗幹淨碼整齊說膘沖外都沖外說腔沖裡就都沖裡。

    起碼我們是在整齊和有序地出賣自己,起碼我們是拿自己當回事的。

    我們就不信剃頭挑子的水鍋裡長不出花朵。

    六指,不要怕,我們沖着驚魂未定的六指說。

    我們既不能因為這個就不在臨死之前向往發型了,也不能因為個别人已經造成了光頭的事實而不能改變其它了。

    光頭就算是一個例外好嗎?──當然白螞蟻立刻就光火了,你們踏着我的屍體就要往前走了嗎?你們真的把我當成了一個從容就義的烈士和革命的先驅者了嗎?告訴你們,我還沒有這個覺悟和犧牲精神。

    人生中我吃過無數這樣的虧也就算了,我也就不和你們計較和秋後算賬了,但是在上吊之前你們還敢這樣對我,我就要死也不答應了。

    白石頭,你還是不是我的兒子了?不是現在我們還沒有上吊我們的父子關系還沒有解除嗎?剛才小劉兒面對他爹的謙虛是怎麼說的?你總不能比小劉兒還沒有覺悟和良知吧?别人我管不了,但我還管得了你,你爹要因此上不了吊,你也就别想和大夥一塊上吊。

    如果故鄉出現一個個别你們可以說是一個例外,但是現在不是一個而是兩個而且他們還父子的話,你們所做的一切,還有代表性和說服力嗎?如果你還在向往發型,那好,我告訴你們,唯一的出路和探索不是拋棄我們父子,而上馬上推遲你們上吊的時間,等我的頭發長出來而且和你們長得同樣長的時候再說;出現這種事情你們怪不着我,要怪你們就怪六指和你們自己──說到這裡,白螞蟻開始拿着自己的光頭四處讓人看和眼看就要撞人,過去人們耍這種撞人的無賴都說「我反正是不活了」,現在他嘴裡說着「我反正是不死了」,「我不死你們也别想好死」!這時在牛屋裡大家又亂了套和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個時候不是作者表揚小劉兒,這個時候他在草叢中探索出來的花朵可就起作用了。

    原來我們以為姥娘給我們的花朵隻是臨死前我們自己送給自己的一個安慰──别人不在葬禮上給送我們花,我們自己送給我們自己──因為我們上吊和自殺得已經沒有别人所以我們也怪不着别人了;或者隻是一個禮節性和禮儀性的象征,現在看不是這樣,它除了有這些作用,關鍵時候還是替我們解決共同難題的一把鑰匙呢。

    「咔吧」一聲,鏽垢了多年的舊鎖打開了。

    六指你不用發愁了,白螞蟻你也不要鬧了,大家都不用怛心了,當剃頭挑子的水鍋裡真長了一束花朵的時候,我們一下就恍然大悟和豁然開朗了。

    剛才我們說讓水鍋裡長出一個花朵隻是一個比方,現在看它真長出來了我們就覺得是集體智能的結晶了。

    溫柔的花朵竟是我們最後的安慰。

    它不是我們上路之後的祭奠而是我們上路之時的标志和通行證。

    我們不怕已經剃掉的光頭,我們也不怕還沒有剃去的亂七八糟的長發。

    剃和不剃現在已顯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每人手頭還有一束花朵。

    這個時候我們知道剃了也沒有錯。

    六指的第一感覺還是對的,問題是他隻知道上路和路的前一半而不知道後一半;隻知道剃之前的該剃而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隻是一個剃了上吊千篇一律的光頭那是絕對不行的和沒有任何特點和出奇制勝的地方,它也太生前和生活化了,但生活并不等于藝術,頂多它也就是一個新寫實;它是平秃秃的山上沒有長出一棵草,它是思想和感情的積累和醞釀而沒有想象,它是稚嫩的山羊現在頭上還沒有長出角,它是田裡一個強扭不甜的嫩瓜;我們苦惱和喊叫都白搭,因為我們還不到時候。

    現在時候終于到了,厚積要薄發了,山羊和瓜兒都長大了。

    這個時候我們回頭再看,一切都是必然的隻是我們太性急了一些。

    我們隻想到了光頭而忘記了花朵,我們隻想到了憤怒而忘記了智能,我們隻想到了推遲而忘記了成熟就在眼前。

    當剃頭水鍋裡終于長出花朵的時候,我們也突然明白自己的腦袋和光頭不就是一個剃頭鍋子嗎?單是一個光頭當然是寒碜和沒什麼意思了,但是如果我們在我們的光頭之上再加上一束花朵──所有的男人的光秃秃的頭上,都在怒發着一束燦爛的鮮花,我們成群結隊和一排一排的花朵光頭來共同上吊,那是一種什麼成色和景象呢?它又是多麼地壯觀啊。

    比一繩子的毛毛辮還要出人意料呢。

    從衛星和月球上往下看,就是環繞地球的一條火繩了。

    一下倒超出了婦女呢。

    現在看,當時剃頭又沒有什麼錯誤了,早剃早了;白螞蟻早剃了當時大哭大鬧,現在看倒是占了時間和提前量的便宜了。

    白螞蟻這時也不哭了,破涕為笑。

    而且做出早料到有這一天的樣子。

    讓你啼笑皆非。

    俺爹這時也說: 「過去光聽說鮮花插在牛糞上,現在看,也可以插到光頭上了。

    」 牛繩·随人也說: 「頭沒有鮮花,人家以為是一群光頭黨,現在有一鮮花,一下就把我們和組織區别開來了──人人反倒顯得有個性了。

    從邏輯和話題上來說,我們這是由光頭說開去而不是就光頭說光頭了。

    」 大家一下都安靜了,大家一下就安全了,大家一下都安排了,大家一下都安慰、安心和安置了。

    大家都沒有後顧之憂了。

    六指本來已經草雞了,現在重新抖擻精神得像一頭小獅子。

    已經開始不用手捏的推子和要荜布的剃頭刀了,開始用上電推子和電動除毛刀了。

    剃頭鍋子裡的水開始沸騰了。

    這個時候大家已經不害怕了,已經不是談光頭色變而是以早剃為榮了。

    時代和觀念的改變可真是重要呀。

    觀念的附加物是改變時代和價值觀的杠杆。

    一朵鮮花,解決了我們生死攸關的大事。

    我們已經不怕光頭了,我們已經不是看着剃頭挑子就唯恐避之不遠了,而是争先恐後和争分奪秒,哪怕我比别人早一秒先剃下這生前的世俗的煩惱的青絲呢;就像在賽馬場上,到了終點線,哪怕我的馬比别人的馬多半個或是四分之一個馬頭呢。

    過去大家在斥責六指,現在大家的小口都變甜了: 「六指叔叔,先給我剃!」 「我的毛不卷,我的毛好剃!」 「我不怕疼,哪怕你不給我洗頭幹剃都成,我能耐得住!」 「剛才他們說你的時候,我可沒插嘴六指叔叔。

    」 大家那裡開始争邀獻寵了,差一點把六指叔叔的剃頭挑子給擠翻了。

    早一點剃了光頭,就早一點加入了輕松自在和等待别人的白螞蟻隊伍。

    就好象匆忙的政治家這次參加會議沒有他的發言而隻是陪坐,他安慰和知心地對别人說: 「今天我們能安心聽會了。

    」 這時白螞蟻就是我們擁擠和打鬧的一個例外了。

    他已經有了光頭了。

    他摸着自己的光頭輕松地站在遠處看我們,不時悠閑地來回踱幾個步子,就好象來到了古柏參天的大廟,開始在那院子裡散步一樣。

    陽光透過古柏一縷縷地射在地上。

    空氣透着濕潤和古柏的清香氣息。

    這時他擡頭看到遠處擁擠的粥場和我們,看到了擠翻的剃頭挑子和流了一地的髒湯,他對身邊的侍衛和随從當然不是有意的而是無意的悠閑的白螞蟻這個時候并不打算為我們費什麼腦筋,因為我們而打擾他的閑适的心态和悠閑的步态,他毫不費力随口說出但對于我們還是一針見血的說: 「他們要幹什麼?」 「這成了什麼樣子!」 「還要不要一點精神文明了?」 「嚴重的問題在于教育故鄉和農民。

    」 但是白螞蟻的這點心情、步态和語言,更增加了我們的擁擠。

    我們都想早一點加入白螞蟻的悠閑和精神文明的行列呀,所以我們現在就更加争鬥和擁擠。

    橫行·無道給剃出來了。

    豬蛋給剃出來了。

    老曹給剃出來了。

    (糟老曹怎麼也擠到前面去了呢?但接着我們又想到老曹在曆史上從來都是一個識時務的英雄,到關鍵時候他拼老力頂上去還是不奇怪的。

    這又增加了我們的擁擠。

    特别是老曹摸着自己剛剛剃過的青茬的光頭,一身臭汗從人群中擠出來,一下來到大廟中,摸着自己剛剛剃過的青茬的光頭,讓清風吹得周身透涼和心胸開闊,說:「就像是當年剛打過一場大仗,我在木桶裡洗過澡,一個人走到古戰場一樣。

    」又說:「光頭好,光頭好,還是光頭清爽。

    」)俺爹給剃出來了。

    牛繩·随人給剃出來了。

    牛根給剃出來了。

    髒人韓給剃出來了。

    小蛤蟆給剃出來了。

    劉全玉給剃出來了。

    (劉教授本來留着一個大背頭,現在一下剃成光葫蘆,讓人看着他的學問好象一下也失去了似的,一下還原成了一個打柴的。

    我們都看着他笑。

    但劉教授并不這麼看,也不知道他是為了附合時代和潮流,還是為了現在而犧牲以前,為了現在的死而犧牲了他以前的生,就好象我們在生前常常為了一時的風光而臭罵過去一樣,還在那裡故作潇灑而掩蓋他的失落,當他的頭被刮出來從人群和笑聲中鑽出來,一邊像小孩子剛剛被剃頭在那裡有些不好意思,一邊自嘲地扪着自己的光頭──是扪而不是拍,這一下也顯出了他的學問底子和與我們的不同──說:「還是剃了清爽,怎麼腦子裡的靈感一下前所未有地唰唰地就湧出來了呢?早知這樣,我早就剃成光頭了。

    我找到了我過去在詩學方面一無所成的原因。

    」這時我們倒是不好意思再笑了。

    再笑就顯得我們太膚淺了,說:「教授,你也不必過謙,就是你過去的研究,還是有許多成果的。

    起碼在蓮花落和對口詞方面,還是比髒人韓要文雅和能登大堂多了。

    這倒和你的光頭沒關系。

    」教授這時又蹬鼻子上臉了──臨到死他才明白,原來謙虛也是拉攏群衆的一種行之有效的手段──但是他一下就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跨起步子就過了線,他在那裡撚着自己剃下來的雜毛說:「怎麼沒關系,還是有關系。

    過去隻是蓮花落,現在怎麼就有新詩了呢。

    」接着咳嗽一聲,「我念給你們聽聽: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懷中痛哭一晚!怎麼樣?有了這些雜毛,還是不專心呀。

    等下一輩子我一生下來,就讓俺娘一根一根都給我拔下來!」說完,就趾高氣揚地越過我們到了陰森清新的廟裡,走到了白螞蟻和老曹這些前朝元老中間,在那裡似乎揚着手在說着什麼,用一種無形中的不屑把我們扔回到尴尬之中。

    當然這更加增加了我們的擁擠。

    我們看着廟中的悠閑和談話,就好象看着遠處機場上一群大人物聚在一起在說什麼一樣神秘。

    )瞎鹿給剃出來了。

    巴爾·巴巴是唯一一個在那裡邊剃邊嘟囔的人:「其實我球星的小闆寸,并不一定比這光頭差呀。

    」我們馬上說:「那再給你恢複過來,再給你恢複過來!」巴爾·巴巴馬上又笑着搖着手說:「那倒不必,那倒不必!」)郭老三也别别扭扭地剃出來了。

    (他頭上竟被剃出幾個口子,但他和巴爾·巴巴正相反,也不知他是故意用這種唱反調來最後顯示和突出自己,還是時間長了──學術和文明時代的時間一長大家就皮了,老毛病就複發了──又開始損人利已,一邊捂着流血的頭,一邊在那裡喘着氣,還故意睨了巴爾·巴巴一眼說:「鮮血和鮮花,一下就協調了。

    感謝光頭。

    」我們像聽到感謝生活的論調一樣又想發笑。

    )路村丁給剃出來了。

    袁哨也給剃出來了──當然最後大家都給剃出來了。

    這個時候大家都歡欣鼓舞。

    都平等了。

    都不說了。

    都悠閑了。

    都散步了。

    都把花插到自己的光頭上。

    頭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

    這時的大家開始在廟裡一字擺開,繞着圈跳起了歡樂的火圈舞。

    我們手拉着手,步調一緻地踢着腳。

    向左轉半圈踢一下,向若轉半圈又踢一下。

    喝一口家鄉的水吧。

    這個時候一切紛争都解決了。

    誰挨着誰和誰不挨着誰都無所謂和愛誰誰了。

    花朵在我們頭上怒放。

    歌聲在我們耳邊蕩漾。

    一個聲音高叫着喊:上吊吧,超越自我和拋棄自我的時候到了。

    聽到這個聲音,我們嘎然而止,一下子就停止了響動和鬧動,開始默默地和乖乖地把自己的褲腰帶解下來搭到一排一排的秋千架上,把我們細嫩如豆腐或是粗黑發公牛的脖子套在了繩套上。

    直到臨死我們才知道,我們經過異性關系、同性關系、生靈關系或是靈生關系的階段,到達了學術和文明的新時代──原來這竟是一個自我的時代。

    我們從異性出發,現在以自我和上吊結束。

    原來一切都是錯的,我們擁抱别人和告别别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雖然我們剛剛還在相互依戀、道歉和告别;正是為了告别這些而獲得新生,我們才來到了牛屋和秋千架上。

    過去的情感時代我們把一切都貢獻給了别人,隻有到了學術和理性的時代,我們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

    當我們知道這些的時候,我們也在超越這些。

    我摸着自己的光頭,我們在光頭上插上鮮花,我們也就心滿意足和含笑九泉了。

    脖子上的繩都套好了嗎?秋千架上的結都結牢了嗎?腳底下的凳子都是不牢的和一腳可以踢翻使自己吊起來嗎?自己都把自己照顧好了嗎?可以喊一二三開始了嗎?但是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又在我們頭上響起,這個聲音如響雷、如霹靂,同時這個聲音并不是洪鐘大呂而是慢條斯理: 「且慢,既然我們到了一個自我的時代而這個時代又是在臨死前的一刻發現的,那麼我們上吊就不要那麼匆忙。

    如果這個時代和以往的時代類同倒也罷了,但這個時代既然與以往截然不同是一個自顧自的時代,我覺得匆匆結束這個時代就對不起這個時代特别是對不起自己,那我們也就無法體現這個時代無法體現我們的自我了因此它也就不算一個時代了。

    異性關系時代不體現說上吊就上吊是常見的,同性關系不體現說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見的,生靈關系不體現說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見的,鲸魚和母豬自殺的也多的是,同理靈生關系說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見的,因為既然你的一切都是為了照顧别人,那麼你的上吊也不是為了自己更大的動機還是賭氣給别人看──看看過去時代上吊的人吧。

    但現在我們不是這樣了,我們現在不是為了别人而是為了自個兒。

    那麼一個自我時代的精神還沒有體現出來就提前上吊,我覺得這種匆匆的腳步像萬馬騰奔白駒過隙一樣等于我們沒到這個時代,而現在的上吊還是為了以前的時代從而不管是我們還是這個自殺都含義不清了。

    這樣不但我們不能答應,恐怕是自殺和上吊也不能答應呢。

    你吊的是過去那些時代的人呢,還是我們自我時代的人呢?吊過去那些時代的人你覺得沒意思也沒必要,不深刻也不深入,但是吊現在自我時代的人自我時代又一點沒有體現你怎麼證明他們就是自我時代的人而不是過去時代的人呢?大家都處于兩難的境地。

    不意識到這一點我們的上吊也許還痛快和高興,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再假裝不知道不說别人我們自己心裡就不窩囊和難受嗎?換言之,這還叫自我嗎?就是我們自己心裡不難受假充大頭,我們的上吊也是難受和不能接受的。

    不信我們問問上吊,這樣吊人難受不難受?這不是糊裡胡塗就上吊了嗎?知道的說胡塗的是我們,不知道的還以為胡塗的是上吊呢。

    上吊,你這最後的解脫者和解放者,現在該你說句話了。

    你說這樣糊裡胡塗上吊了你能接受我們就糊裡胡塗地上吊,你要說不行咱們一起想撤!」 說這話的是誰呢?原來竟是過去走街串巷唱蓬花落的下台幹部髒人韓。

    他幾輩子都糊裡胡塗,在台上斷案胡塗,下台之後唱蓮花落也胡塗,沒想到到了最後的臨死時刻,他的頭腦竟飛速奔跑超越了我們一下子唰唰地清醒了。

    他看到了前邊的明燈。

    他真是一個适合自我時代的人。

    過後髒人韓還有些得便宜賣乖和得理不讓人地說: 「其實我在異性關系時代起,身上就已經有自我傾向了!」 于是就做出到了自我時代他如魚得水當然不想匆匆上吊而要在這火車站多停留一會兒的樣子。

    這也就扯着我們千軍萬馬不能馬上結束自己。

    我們是多麼想快一點結束自己呀。

    我們已經有些累了。

    但是不聽髒人韓的一派胡言還好,一聽他的話我們一下也胡塗了。

    我們真到了一個百花齊放和百家争鳴的時代了嗎?就像我們剛到一個異鄉一切都是陌生的别人說什麼也就是什麼──髒人韓被時代冷落了這麼多年,現在終于沾上新時代的光大放異彩了,他不說自我理論我們個個都因為光頭和鮮花的過度興奮變得有些疲憊和懶意了──想快一點結束自己,聽了他的話我們一下也胡塗了,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呀,我們是一群認真的人呀,我們不能不明不白和匆匆忙忙就結束我們沒有經曆的時代,我們還得有一個表示和給時代留下一點記号。

    現在匆匆忙忙上路,等于什麼都沒留下。

    我們真是太胡塗了。

    雖然就我們的疲憊、懶意、疲乏和空虛來說,就了像我們睡得正酣對推醒我們的人充滿了憤怒,但是當我們在憤怒的情緒中聽他說所以要推醒我們是因為現在已經發生了地震,我們還是無可奈何連衣服都顧不得穿就跟着喊我們的人狂奔亂跳地逃到了樓外。

    這個時候我們情緒非常複雜。

    雖然我們明明知道也許會中了髒人韓的圈套,但是他這種洋洋自得的圈套一和曆史發展的趨勢聯系在一起,你一下也覺得這圈套符合你自己的利益,你不就乖乖鑽進去嗎?不但是我們,就是那個手裡悠着圈套本來馬上就要結束我們的上吊本身,這個時候也有些猶豫和含糊了。

    髒人韓說的,也是它沒有想到的。

    本來隻是說要來結束一幫人,一開始看到光頭還有些不滿意,直到後來看到鮮花,才覺得這次行動有了一點新意和過去的不同,但是剛剛起了一點興奮,這點興奮就讓髒人韓這個老雜毛給攪亂了──不但是我們,就是上吊本身,對髒人韓的提醒也有些不滿和憤怒──不提醒一個上吊也就順順當當過去了,我還有别的事呢,還有許多别的人在等着我呢,一經提醒就像你剛剛吃過一頓有滋味的飯菜摸着肚子在那裡心滿意足地想事突然有人提醒你剛剛吃下去的飯裡藏着一隻蒼蠅一樣,這時你不反胃不嘔吐才怪呢。

    現在上吊也對剛才的飯菜有些含糊了。

    如果它還要固執己見仍讓我們上吊,它就有可能冒着本來是來吊這一批人但它到頭來吊的是另一批人的危險。

    這比吃到肚子裡蒼蠅還要嚴重呢。

    它也有些後怕和後心裡起了冷汗。

    我們感到後怕還是各人顧各人──不是到了自我時代了嗎?都是一個單個,它感到後怕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批人整個故鄉從此就沒有人了;它擔的責任比我們大呢。

    因此它的含糊也就比我們大了。

    我們還沒說什麼,它在我們之前就結結巴巴地看着髒人韓──現在是髒人韓的時代呀,它也讓髒人韓給繞進去了──說: 「當然,當然,我們不能糊裡胡塗地上吊和吊人,還是有些體現時代和自己才好。

    還是有些體現才能讓我看清楚。

    這樣既是對上吊負責,也是對大家負責!」 上吊都這麼說了,我們還能說什麼?我們就是違背上吊去上吊,沒有上吊我們自己也上不了吊呀。

    我們除了回到自我,沒有别的辦法。

    大家像蒼蠅一樣「嗡嗡」一陣,意見很快就無可奈何地統一了。

    我們要體現一下時代和自己再上路。

    但是統一以後怎麼體現,在這臨上吊之前的匆忙時刻,又是擺在大家面前的一個難題。

    本來這人難題還隻是我們男人的或者說這個問題是由我們男人引起的,但是現在因此我們男人城門失的這把火,也殃及到女人們那池魚了。

    女人們也同樣面臨着已經到了自我的時代如何表現自我的問題,在這臨死之前的最後時刻。

    現在不是說你不自我,就假定你是自我,你怎麼能含而不露體現出來呢?本來我們是讨厭表演的,我們在上吊之前已經卸掉了我們的面具,當我們卸掉面具的時候,我們以為永遠告别了面具和舞台呢,誰知道大幕落下還沒多久,燈火熄了還沒多久,曲終人散和人去樓空還沒有多久,開場的鑼聲和化妝室的鈴聲又響起來了。

    風又吹起來了。

    雲又扯起來了。

    垂落的大幕上又打上了前燈,觀衆的「嗡嗡」聲已經在劇場或是打麥場上像蒼蠅一樣響起來了。

    本來我們已經謝了幕和封了筆,現在又得匆匆忙忙趕回來了。

    油彩又擺在了你的面前,戲靠又套在了你的身上,你還得再出演一次你新的角色。

    本來你要真實了,本來你要過輕松的和松心的平常日子,本來你可上吊了,但是且慢,你在死前再給我們人戲不分一次,你在死前再給我們證明一次你是你而不是别人,你是現在的你而不是過去的你也不是将來的你,你總得讓我們驗明正身吧?可怎麼才能表現我們的現在和自我呢?怎麼才能表現出我們一個個都和别人沒有關系呢?這就像我們當初表現異性關系、同性關系、生靈關系或靈生關系一樣對于我們是一個新的難題。

    而且這個難題和以前的難題還有不同,過去的難題還有充裕的時間讓你思考,讓你醞釀情緒,一條拍不好可以拍兩條,兩條拍不好可以拍三條,三條四條拍不好,五條六條總可以了吧?除了條多之外,我們還有一個群體的交流,不管是異性關系也好、是同性關系也好、是生靈關系也好或是靈生關系也好,都不是一個人所能完成的,群體的交流固然有群體的壞處你可能會被淹沒,但群體在一塊也能相互得到啟發呢。

    但是現在不行了。

    時間有了規定性,馬上就要上吊了,是一個三一律,不能實驗,不能演砸,隻能拍一條,多一條都不成;它不是一個群體交流,它要求的就是單崩一個人,自己表演自己,自己表演自己,自己封閉自己,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一切都跟别人沒關系。

    沒有啟發,沒有幫助。

    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各人想各人的招,誰也替别人想不起什麼。

    一股新時代的風雲,終于将舊世界翻卷過去了。

    過去的千篇一律和動作上的整齊劃一已經處于崩潰決堤的邊緣,這才是千鈞一發和千金一笑的時刻呢。

    整齊的秋千架和整齊的光頭和鮮花有什麼用呢?如果找不出一個可以表現人人都在自我的非整齊劃一的動作,以前各方面的統一頃刻都要土崩瓦解。

    黃鐘毀棄,瓦釜雷鳴。

    我們在漆黑之中,一個個圍着自己的圓在那裡像困獸一樣轉起自己的圈。

    秋千架上本來已露出紅色的曙光,我們怎麼一下又掉到黑暗中來呢?哪裡是我們的出路呢?這時一個黑孩子從陰暗的地溝裡鑽了出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從沙灘上浮現出來,他們說,他們找到了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這個問題對于一些人是難題,對于另一些人也許就是水到渠成和手到擒來呢。

    他們還洋洋自得地說,這還不好辦嗎?在過去幾個時代的艱難的歲月裡,我們不都是這樣的自我者嗎?當然現在自我是一種時髦,那個時候的自我可就是一種被迫了。

    但我們和髒人韓不同,髒人韓還有一種由上而下破落之後小業主和小地主的失落,我們一直連失落都不得一直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是物質和精神上的被壓迫和被剝削者除了自我沒有别的辦法。

    如果說他的自我是一種無奈那麼我們的自我就是一種自覺了。

    這兩個人是誰呢?就是我們的老李和老趙,就是我們的小劉兒和前孬妗。

    考察他們兩個以往的曆史和生活,可不是嘛,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

    本來這個壓在雜物中的破罐沒有發現,現在偶爾去落滿灰塵的儲藏室翻雜物,無意之中竟發現正好用得上它。

    真是适時,真是合适,我們一下有了這樣的驚喜。

    過去我們怎麼就沒發現它們呢?過去我們怎麼就沒注意到這兩個破罐呢?現在它們一下就凸現出它們的價值和發出了它們金色的光芒。

    正好在手邊,果真是個破罐。

    放到過去是破罐,放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