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小麻子和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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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嗎?大廈倒塌了嗎?股市崩盤了嗎?秘書長倒台了嗎?需要我馬上來收拾舊河山了嗎?……」 六指嘴裡說個不停。

    我不禁感到好笑。

    我又搖他:「六指叔,你醒醒吧,别在那裡做夢了,看看你自己是誰,接着該到地裡搗糞了!」 六指這時徹頭徹尾清醒了。

    搖頭晃晃,想想自己剛才說的話,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正因為這點不好意思,他對我又生氣了。

    為什麼把我從南柯一夢中驚醒呢?夢是現實,現實是夢,誰又能說得清呢?這種境界還不到,還跑到這大堂裡來幹什麼呢?就不能讓我在夢中再多呆一會嗎?如果你出于無知,我還可以原諒,當然我也就對你更加看不起;如果你是故意,是階級敵人搞破壞,你承擔得了這麼大的責任嗎?六指想到這裡,又恢複成了剛才盛氣淩人的狀态,不耐煩地揮着手說: 「說說吧,什麼原因,必須把我搖醒。

    屋子裡這麼多人,為什麼不搖大王,為什麼不搖姐姐,單單挑上了我,這不也是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嗎?是不是看我是個剃頭匠,就從人格上看不起我了?那就錯了。

    你到大街上随便走一走,看看到處是不是你六指叔創造的發型和蛇在流行呢?單從職業的外表看,我是沒有政治家和大資産階級威風,但從活人的境界看,讓他們的制度和産品像我的發型一樣這麼在世界上流行,還不是借了大資産階級之頭?頭之不存,發将焉附?并不能說明是你的創造。

    這話說得有理。

    但也請你不要忘記,這也隻是貌似有理,其實是一種謬誤……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事物的流通和流行,除了偶然性,占更大比重的,還是它的必然性。

    藝術是一種創造,這種創造能輕而易舉得到嗎?如果世界盛行偶然,大家不都成了藝術家了嗎?我剃頭,你寫字,說到底,吃的都是江湖飯,活的都是藝人生涯,怎麼不見你偶然創造出世界流行的精神産品呢?從潛意識來講,是不是對我的嫉妒呢?為什麼大家老說,文人造反,三年不成。

    别說三年,三十年也不成。

    原因有二個:一,他們隻說不做,說說就完;二,誰對誰都不服氣,在一起就鬧不團結。

    弄得政治家都不敢跟你們握手,一握手就往人家手裡塞紙條。

    這讓人家怎麼看你們?小劉兒賢侄,我奉勸你想一想,你是不是這樣的人呢?從思想深處找原因,來一個曆史大循環,由小及大,再想你為什麼叫醒我,恐怕從條理上還要清楚一些呢。

    說吧,談一談,為什麼要叫醒我?」 六指又跷起了二郎腿,像貓捉老鼠一樣,在那裡微笑着看我。

    我頭上當然就冒出了汗。

    嘴也有些結巴了。

    我向六指解釋,我之所以叫醒六指,既不是看不起他,也不是看不起他的藝術;我沒有往誰手裡塞告狀信;對别人我可以那樣,對你我不能,你畢竟是我崇拜的叔;同時,我也不是為了我自己;大家都在睡覺,俺叔正在做青天白日夢,我不會為了自己的一點私事去打擾俺叔;我與俺叔相比,孰輕孰重,孰大孰小,還能掂量不出來嗎?再說,我以我的清醒狀态去對俺叔的睡意朦胧,也是欺負人,這是一個人的品質問題,小侄再不懂事,也不會那麼做;我純粹出于公心,為了這屋裡的大夥。

    你們都睡覺了,萬一世界發生了變化,我怕我承擔不起。

    為什麼先叫俺叔不叫别人,也是出于對俺叔的尊敬和愛護;譬如地震吧,屋裡倒豎的瓶子倒了,我先叫誰呢?把大家都叫起來,一窩蜂地向門口湧去,誰能出得去呢?還是得叫跟自己最近最貼心的人。

    這個人是誰呢?就是你,就是俺叔。

    哪怕最後發現酒瓶并不是地震搞倒的,而是老鼠一蹿而過帶倒的,引起俺叔一陣虛驚,但做侄子的心,也算用心良苦──因為這種誤會,打擾了你的好夢,就請你原諒你侄子一次吧。

    六指聽後,這次倒沒生氣,笑了。

    他笑不是對我的解釋已經接受了,而是聽了我一番叙述,用六指點着我說: 「這孩子,真是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

    我們都是看着你長大的,出去幾天,什麼時候學得這樣會說話了?你爹可是個悶嘴葫蘆。

    卿今者才略,非複吳下阿蒙。

    剛才我不理睬你,現在看有些不對,我小看了你。

    我現在向你道歉遲不遲?」 說着,向我做了一個肥喏,從頭到腳。

    我有些受寵若驚,也有些飄飄然,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笑着說: 「老叔不必過謙,小侄也有毛病。

    您坐下,您坐下。

    」 說着,我上前攙住他,将他往地毯上按。

    弄得兩個人心裡都熱哄哄的。

    原來我們竟是親叔侄,我們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

    叔,今後有什麼用得着你這個不起色的侄子的地方,你到時候說話。

    侄子沒有别的,腔子裡的一腔熱血,就是找不到買主。

    找到了明主,殺人越貨也給他幹了。

    六指激動地說,侄子我信這個,侄子我以前有什麼做大和對不起你的地方,也請你原諒;今後我會以實際行動去彌補;說到這裡,我說什麼也得給你再做個揖。

    我一把捺住他,說老叔你要這麼做,就是還沒有原諒你侄子。

    他仍在那裡掙紮,到底沒有掙紮過我,于是做出老一輩面對下一輩的樣子,又氣喘籲籲地揚臉說聲得罪,這才放心一屁股坐在地毯上。

    這時的六指和藹可親,沒了大藝術家大剃頭匠的架子。

    讓人放下架子,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就這麼簡單。

    杯酒釋兵權,幾句話釋了架子,我心中憑空增加不少自信呢。

    這時我也有些嘲笑六指,你剛才的制高點哪裡去了?你這個小麻雀,也不是那麼難解剖的。

    這時我又拿起剛才小麻子喝剩的麥爹利,一邊怕驚醒小麻子和姐姐們,一邊與六指相視會心地偷偷一笑,共同輕輕地幹了一杯。

    喝過酒,兩人更加知心。

    但對于接着要說什麼知心的話題,兩人又沒有思想準備,一時有些冷場,讓人有些不好意思。

    還是六指大方,這時自我解嘲地一笑,當然同時也把我的嘲給解了。

    說: 「不要不好意思,剛才說什麼,我們接着還說什麼。

    無非再說的立場不同了。

    剛才我們說什麼來着?」 我說: 「對,剛才說什麼,現在還說什麼──剛才你睡覺之前,一直在教訓我不該來找小麻子。

    你侄子現在遇到了困難。

    同性關系問題鬧得我進退兩難。

    本來在廣場上我很主動,現在完全掉了個個兒;本來我們主張不給同性關系者家園,誰知孬舅後來又主張給他們家園,鬧得我措手不及,把個貴族和毛驢也給鬧掉了。

    這還不算,現在孬舅又把這個問題轉交給了小麻子;我的身家性命,都在小麻子身上系着;誰知他剛才又睡着了。

    我現在是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就差找根繩子上吊了。

    這種情況下,你還嘲笑我,人為地給我設障礙,說我不該找人,你這種說法等于,白白送給我一根上吊繩……」 說到這裡我有些激動: 「本來我心裡就夠難受的了,來時心裡就犯躊躇,沒想到你又來給我潑涼水。

    還舉他爹他娘的例子吓唬我。

    怎麼你就可以一月一次來剃頭,混得風光無限,搗大糞時想着麥爹利,生活中憑空增加了一個期望和信心;你的發型,也就此流行開去,你也成了社會名人──你到底從裡面撈到多少好處?怎麼你一月一次,撈肥了還繼續撈,一到我危難之時,想找一根救命的稻草倒就不成了呢?小麻子是你的私人專用品嗎?你來得,别人就再也不許來了?一來就犯法和大逆不道了?這樣的思想壓力,你出于個人的私利強加給我們,到底道德不道德呢?我就不懂了。

    我們是一種什麼思想境界,你是一種什麼思想境界,兩相對照,不就昭然若揭了呢?出于對您的尊敬和愛護,我要正告您,有便宜大家分開點,有肉湯大家舀開喝,對你對大家,都好多着呢!」 六指吓了一跳。

    他對我由友好到激動的轉變過程,缺乏思想準備。

    他畢竟隻是一個剃頭的,對世界的倉促變化和時代大轉彎,還是缺乏應變能力。

    他的成名和這之後的牛氣,看來有些盲目和虛張聲勢。

    面對我情緒的陡轉,他有些手足無措,也有些尴尬和尴尬引起的臉紅。

    與我剛進大廳時對人不聞不理的情況判若兩人。

    他到底原形畢露了。

    想發火,可又找不到發火的原因,我說的句句占理;也可能見識了我剛才流暢的口才和缜密的思路、智能和邏輯,有些望而生畏。

    臉紅了半天,也沒找出什麼新的觀點,隻好做出草雞和認輸的樣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翹起六指,在頭上搔癢。

    我終于心安理得地站到了制高點上,他心甘情願地站到了下風,仰着臉看我。

    他低聲下氣地問: 「你說我該怎麼辦?」 他終于把他的命運交給我安排了。

    但以我的修養論,我不是一個多麼得理不讓人的人。

    我就是不打落水狗。

    看着他可憐,我倒起了憐憫之心。

    這是我與大多數得意忘形人的區别。

    我的情緒又發生了變化和轉彎。

    我又變得和顔悅色起來。

    我答複他: 「你要做的事情,其實也很簡單。

    你首先要明白一個道理,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今日是轟動京城的紅妓,轉眼間嘴也癟了,胸也塌了,皮膚也沒有彈性了,于是就成了街頭撿破爛的老太太了。

    世界就是這麼循環往複的。

    瞎鹿還懂這個道理,你就不懂嗎?所以,得幫人處且幫人。

    你現在不是給小麻子剃頭嗎?不是在他面前很紅嗎?他把頭都交給你了。

    你一定要在我這個同性關系和家園的事情上,對他的頭施加影響。

    不要看他現在是一個大資産階級,自認為是一個偉人,有時在一個事情的決斷上,也并不是大起大落、大出大進的,偉人的性格,有時倒比我們常人更優柔寡斷。

    在他心靈的天平上,有時影響他這樣拍闆而不是那樣拍闆的原因,往往就是一根頭發絲似的因素。

    它是一縷微風,它是一股輕煙,它是枕邊的一絲微語或軟語,它是剃頭時多拉下或少拉下的一根頭發。

    我的叔,你的作用大得很吶。

    我不是批評過後又表揚你,隻要你想幫侄子,你就能幫得上。

    幫不上我的人,我也不會這麼苦口婆心地與他廢話。

    我的要求并不高,你們吃肉,我連肉湯也不要求喝,給我喝一口你們要倒掉的泔水,行不行呢?雖然他現在大權在握,但在同性關系和家園問題上,我參與得比他還早呢,也算是開國元勳了,就算中間──像孬舅所說的那樣,犯了一些錯誤,但你還是應向小麻子建議,對人不要一棒子打死。

    給個出路嘛。

    半米寬的小胡同,隻要能側着身過去,我就滿足了。

    說我來求小麻子,其實我是來求你老叔,誰不知您老除了剃頭之外,還是他半個秘書?秘書厲害還是首長厲害?不懂的人說是首長,咱們這些在上層和貴族圈子裡混過一陣的人,都知道首長在秘書手裡攥着呢!不是我恭維您,老叔,您現在是大權在握,您就是大資産階級。

    剛才您做的夢并沒有錯,朦胧之中說話的口氣,也很合身份。

    剛才倒是我犯了小肚雞腸。

    您不用理我的小心眼,就這麼堅持下去吧!您就用這種身份和自信去替我說話,去替我做工作,小麻子肯定會聽您。

    他也得想想,他今後還剃頭不剃頭了呢?不是普天下除了您會剃這種頭型,别人剃的他都不滿意嗎?這就是拿他的話題和把柄。

    他有求于您,就不由他不順從。

    大資産階級怎麼了?大資産階級也得聽剃頭匠的。

    雖是毫末技藝,卻是頂上功夫,就是這個道理。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救您小侄一把,關鍵時幫他一下,他一輩子都會記得您。

    做一件事,讓兩邊都感激你,世界上這樣的好事也剩下不多……我說了這麼半天,何去何從,老叔,您現在就決定了吧!」 我一掌下去,用力和信任地拍在了六指肩膀上。

    這樣一番話,又将六指恭維得高興了。

    一個剃頭匠,高興起來一下也找不到北。

    他甚至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啧啧」點頭說: 「說你這孩子出息了,我看得還真是一點都不錯。

    你剛才一番話,也說得忒理解人了。

    故鄉的一些小毛賊,在這一點上就顯得特不懂事,說你再牛氣,不還是一個剃頭匠嗎?他們隻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哪裡知道剃頭匠跟剃頭匠的不同呢?他們隻以為我在麻子身邊,是一個下等使喚丫頭,豈不知我在這麻府,也正經算一派呢!賢侄,你剛才一番話使我知道,天下有見識的人并沒有死絕,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知音,你一下使我擺脫了片刻的孤獨。

    我今後在搗糞的時候,一想起你的話,心裡也增加不少溫暖呢!沖着這個,今天我就幫你一把。

    不為别的,不單單是為了咱們的友誼和你剛才的一番話,而是為了讓你看一看我六指的手段。

    幫你我也不是瞎幫。

    說是替人幫忙,幫起來是瞎幫,最後什麼也沒幫成,事情辦成了一團糟,做事情隻有沖動,沒有手段,那還顯示不出你六指叔的水平呢。

    放心,我想叫麻子辦事,自有我的路子和渠道!」 這我倒有些不解。

    但六指剛才一番話,也使我認識到,六指也不是一般的六指,他也不可小觑,他也有他的水平呢!我說: 「老叔這番話我佩服得很,姜還是老的辣,做事情有手段、有謀略,早年有鋪墊,現在好做人。

    小侄隻是想知道,你的路子和渠道是什麼?」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到了同流合污的程度,六指也跟我知心得無話不談了。

    他将嘴湊到我的耳朵邊,當然這時有些口臭,雙方理解的笑也有些下作了,但這都是小節,雙方都顧不得了。

    他神秘地對我擠着眼說: 「蛇。

    」 「蛇?」 他的回答使我又有些不解。

    我的不解的神色,使六指感到更加得意。

    他拉開架式向我解釋說: 「他頭上的蛇,不都是我放上去的嗎?看你六指叔是剃頭匠,其實它和殺豬匠一樣,都是手拿刀子,職業離政治近;換言之,說你六叔首先不是一個剃頭匠,而是一個政治家,說不定倒更準确呢。

    所以在把蛇往麻子頭上放之前,我在蛇籠子和水缸裡,已經把它們培植成自己的勢力了。

    它們是我的親信,是我的工具,是我的間諜和情報員。

    而它們在麻子身邊,又有别人替代不了的作用。

    因為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會比它們離麻子的耳朵更近的了。

    連麻子和姐姐們做事時,姐姐們的喘息聲,都沒有蛇離他的耳朵更近。

    一般我不會直接跟麻子說什麼,我剃頭隻管剃頭;有什麼我告訴蛇,讓蛇在小麻子高興的時候,再告訴小麻子,你說這是不是更高明呢?蛇整日在麻子的頭上,掌握他的腦電圖,知道他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不高興,更能瞅準機會;你說我用的這個辦法,到底成不成呢?這次你這個事情,我也照此辦理,你說這事又能不能辦成呢?……」 六指說着,我不禁興奮得拍起了巴掌。

    這時我由衷地說: 「六指叔,有你的。

    我真心地佩服你。

    剛才我也低看了你,花馬掉嘴說了那麼一番,現在看,也是我心中膚淺、井底蛤蟆不知天外有天的表現。

    你就再一次地原諒我吧。

    你就照你說的途徑和渠道去辦吧,有你的毒蛇隊伍在,再沒有個事情不成的。

    這下我徹底放心了,把心徹底放回肚裡了。

    有俺六指叔在,我就可以放心睡大覺了。

    現在看來,并且可以這樣理解,從您老的準備和我托您的這點事相比,我托的事還顯得過小了一點,它使您的才華還不能得到盡情的發揮呢──您感到有點窩着,有點不舒服,有點牛刀小試,要說我有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這才是最大的對不起呢。

    六指叔,現在看您的了。

    您去給蛇做工作,我倒該像這屋子裡的所有人一樣,放心倒頭睡一會了。

    就這樣吧。

    我在睡夢之中,等着您勝利的消息。

    您事情說妥之後,不管我是否睡着了,都可以把我喊醒。

    這和我剛才喊醒您可不一樣,您不要管我是朦胧或是清醒。

    這是地位使之然,也體現着我對您的尊敬。

    六指叔,再見!」 說完,我倒頭就睡着了。

    躺在白地毯上。

    太勞累了,該歇一歇了。

    我把難題留給了該留的人。

    六指,你上了我的圈套,你去和蛇一起,把朦胧中的我給搭救起來吧。

    我甚至已經在夢中看見自己東山再起的種種情形。

    但就在這時,我似乎聽到倒豎的瓶倒了,大地地震了,股市崩盤了,秘書長倒台了,天下大亂了,接着是「一二三」,姐姐們的一聲吶喊,我和六指像當時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婦一樣,被姐姐們、蛇、小麻子齊心協力給叉了出去。

    他們不是睡着了嗎?他們什麼時候醒的?六指的工作是怎麼做的?蛇們都反叛了嗎?工作做反了嗎?托六指去做,還不如不托嗎?等等等等,萬種念頭,千頭萬緒,都湧現到我的腦中。

    但明明白白的是,山風已經起了,我與六指,已經被叉到了山梁上。

    月光如水,山色如黛。

    我腦子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六指已經明明白白地在那裡哭上了。

    我萬念俱灰,六指邊哭邊埋怨我: 「都怪你,使我也到了像你這種地步。

    我過去有一句座右銘,說不幫人就不幫人,幫人沒有好下場。

    看看,現在應了這句話了吧?我早就告訴你,偉人正在睡覺的時候,不要去叫醒他。

    你自己的事情,你不去叫,非要托我;我一時激動,為了逞能,就上了你的當。

    蛇本來是我的好朋友,可我忘記了它也在睡覺。

    睡意朦胧中,它哪裡還認得誰是敵人誰是朋友呢?它以為是一個生人對它的挑釁。

    它一發怒,就影響了麻子的腦電圖;睡意朦胧中的麻子,哪裡容忍得了這個?一聲斷喝:『叉出去!』睡意朦胧中的姐姐們,可不就把我們給叉了出去?現在到了山梁上,進不能進,退不能退,你讓我怎麼辦?為了你的起落,讓我落到這步田地,你說我冤枉不冤枉?鬧了半天,我倒成了你的殉葬品!你個挨千刀的,你個小狗日的!這個事情的後果,你想到過嗎?你倒死豬不怕開水燙,我呢?我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哪!這事情傳出去,一個藝術大腕,一個世界上知名的理發師,突然一天,被人叉了出去,這不是各報明天頭版頭條的新聞嗎?世界上這麼傳開,我今後還怎麼活?我還有臉再到麗麗瑪蓮大酒店給人理發嗎?我的藝術,我的蛇,我的屎克螂,今後還怎麼發展?小子,知道你是什麼嗎?你是千古罪人,你是萬惡不赦!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決饒不了你!你包賠我的損失,你包賠我不可複得的世界!……」 六指叫罵着,像瘋狗一樣向我撲來,打我,踢我,撕我,拽我,掐我,咬我,最後失了主張,又像親人一樣同病相憐地抱我,親我,舔我,揉我……我淚流滿面,一動不動。

    我也恨哪。

    恨不是恨别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不是恨别的,而是恨自己的眼睛。

    以前就有預感,遇事不能找六指這樣的人;六指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一個剃頭匠,一個笨嘴葫蘆,動不動就像吞了熱薯的黃狗,吞吞不進去,吐吐不出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的這些德性和曆史,不都清清楚楚像明鏡一樣在心裡存着嗎?怎麼一到事情上,就饑不擇食,慌不擇路,最後又投到了本不該投靠的懷抱,犯了一個曆史性錯誤呢?事情不交給他辦,也許還好些;事情一交給他辦,就到了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

    事情不托六指,我現在還在麗麗瑪蓮大酒店裡呆着,麻子和姐姐們還在那裡睡覺,雖然前途未蔔,但總能挨一會兒是一會兒,希望還沒斷絕,一切還可以再說;我剛進門時,小麻子對我還很和藹,還把他的姐姐們推薦給我。

    現在到了山梁上,一切都沒了退步和可盤垣和回旋的餘地,這可讓我怎麼辦呢?這一切怪誰呢?六指,你怎麼就這麼笨?你把我現在置身于何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你讓我今後可怎麼活?但我一聲不響,臉上,身上到處被六指抓得挂彩,任頭上的血膿順着眼淚往下流。

    好你個六指,我恨你不得,隻有看着你可憐。

    你再打我,将你的憤怒和無能發洩到我身上,我都是不抵抗主義。

    這就是我最大的憤怒和抗議。

    我是甘地和托爾斯泰,我可以逃避和道歉,但我決不還手。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再相互埋怨,隻會使雙方變成小醜和猴子。

    我剛才已經上了你一次當,我還能繼續把錯誤犯下去嗎?六指打罵親舔了半天,見我一動不動,像一個模型和木頭人,我沒什麼,他倒害怕了,倒退兩步,呆呆地看我,看一個血人。

    半天才楞楞地問:「你怎麼不說話?」 我的淚又一次流了出來。

    我真誠地說:「六指叔,你說的都對。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是連句道歉的話,都沒資格說了。

    」 六指見我這麼說,一下又有些感動,又上來抱住我。

    他把我道歉所包含的無限仇恨和無言的憤怒,又一次當成了對他的親切。

    這樣智力的人,怎麼竟跟他共起事來了呢?他仍在那裡撫摸着我問: 「我剛才打疼你了嗎?我是沒有退路了,你今後準備怎麼辦呢?」 我仍木木地答:「我想馬上找一顆歪脖子老樹上吊!」 這次我說的是真話。

    我又一次馬上淚流滿面。

    親愛的,我的親人和仇人,我所愛過的愛人和情人,六指,為了眼睛的錯誤,再見吧。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上吊。

    冬天的雪,寒冷的土地,馬上就要覆蓋到我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