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佛羅倫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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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佛羅倫薩市區中心的夜晚,藝術的燈光照亮了古老的城市。

     矗立在黑暗的廣場上的韋基奧宮①,水銀燈照明,拱頂窗和雉堞像萬聖節南瓜燈刻出的牙齒;鐘樓高高聳入黑色的天空;帶有強烈的中世紀情調。

     蝙蝠追逐着蚊蚋,要在明亮的鐘面之前飛到天亮;天亮後被鐘聲驚醒的燕子又會在天空翺翔。

     警察局偵探長裡納爾多·帕齊從敞廊②的陰影裡走了出來。

    幾尊固定于強xx和謀殺動作的大理石雕像襯托出他黑色的雨衣。

    他穿過廣場,蒼白的面孔像向日葵一樣轉向了韋基奧宮的燈光。

    他在改革家薩沃那洛拉③當年受火刑的地方站住了,擡頭望着他的祖先曾經蒙受苦難的窗戶。

     ①意大利佛羅倫薩最重要的行政古建築。

     ②一面或幾面敞開的房間、廳、廓或門廊,源于地中海地區,此處指建于1376年的蘭齊敞廊。

     ③薩沃那洛拉(1452—1498),意大利宗教改革家,僧侶,在韋基奧宮廣場被火刑燒死。

     弗朗切斯科·德·帕齊當年就是從那兒高高的窗戶上給赤身裸體地扔出來的,脖子上套着絞索,在粗糙的牆壁上碰撞着、抽搐着、旋轉着死去。

    大主教也被絞死在帕齊身邊,全身整齊的法袍并沒有給他任何精神安慰。

    大主教眼睛暴突,窒息得發了狂,一口咬住帕齊的肉不松口。

     帕齊家族從1478年4月26日那個禮拜天起便一蹶不振,因為謀殺了朱利亞諾·德·美第奇①,還企圖在大教堂舉行彌撒時謀殺高貴的羅倫佐·美第奇。

     ①美第奇為意大利佛羅倫薩一個極有權勢的銀行家家族,從15世紀到18世紀統治着佛羅倫薩。

     現在的裡納爾多·帕齊是帕齊家的帕齊之一,丢了臉,倒了黴,總是尖起耳朵提防着斧頭的低語,跟他祖先一樣仇恨政府。

    他來到這地方,是想決定怎樣充分利用一份好運: 偵探長帕齊相信自己發現了漢尼拔·萊克特,這人就住在佛羅倫薩。

    如果能抓住這個魔鬼,他就有機會東山再起,重新受到同行的尊重。

    他還有另外一個機會:以他無法想像的高價把漢尼拔·萊克特賣給梅森·韋爾熱——如果那嫌疑人真是萊克特的話。

    他那百孔千瘡的榮譽當然也就随之被出賣了。

     他在警察局多年的偵探長沒有白當,再加上天賦,得意時也曾如餓狼一樣想在職業上大顯身手,可留下的卻是傷痕。

    那是在心急火燎急于求成時抓在了幸運之劍的鋒口上,割傷了手。

     他選擇了這個地點來碰運氣,因為他那回遇見上帝的瞬息顯靈就在這裡。

    那事曾讓他大出風頭,後來又讓他倒了黴。

     帕齊有強烈的意大利式反諷意識:多麼巧合2那決定命運的啟示就出現在這扇窗戶下,他祖宗激憤的靈魂說不定還在這牆上旋轉着、碰撞着呢!而他永遠改變帕齊家命運的機會又在這同一地方出現了。

     那是在追蹤另一個系列殺人犯IIMostro(魔鬼)時的事。

    那事件讓他出了名,那次的經驗導緻了這次的新發現。

    但是“魔鬼”案件的結果給帕齊塞了滿嘴苦藥,使他現在傾向于把那危險的賭注下到法律以外去。

     IIMostro,佛羅倫薩的魔鬼,在80和90年代曾反複襲擊托斯卡納的情人達17年之久。

    托斯卡納的情人巷很多,情人們在巷裡擁抱時“魔鬼”便向他們下手。

    他習慣于用一支小口徑手槍殺死他們,再把他們仔細擺成一個畫面,用花圍起來,讓女方露出左邊的Rx房。

    那畫面讓大家覺得離奇地熟悉,有似曾相識之感。

     “魔鬼”還割取器官做戰利品,隻有一次例外,那回他襲擊了一對長頭發的德國同性戀人,顯然是誤會了。

     公衆要求警局緝捕“魔鬼”的壓力很大,裡納爾多·帕齊的前任隊長被迫下台。

    帕齊接手偵探長職務時就像個和蜂群打仗的人。

    新聞記者一有機會就在他的辦公室蜂擁出入,攝影記者則躲在警局背後他去開車的紮拉街拍照。

     那個時期到佛羅倫薩旅遊的人都會記得,那裡到處都張貼着文告,上面是一隻瞪視着的眼睛,提醒戀人們警惕“魔鬼”。

     帕齊工作得像中了邪。

     他訪問了美國聯邦調查局的行為科學處,要求協助畫出“魔鬼”的形象,而且讀了他所能讀到的聯邦調查局有關“畫像”方法的一切資料。

     他使用的是前攝①措施:在一些情人巷和陵墓幽會處布置的警察比情人還多。

    他們成雙成對地坐在汽車裡。

    女警官不夠,在熱夫又讓男警官戴上假發冒充,好多胡須被犧牲了。

    帕齊帶頭刮掉了自己的一字唇髭。

     ①心理學名詞,指回憶時先知資料較後知資料占優勢。

     “魔鬼”小心謹慎,他會出擊,但不需要經常出擊。

     帕齊注意到多少年以來“魔鬼”有時很久不出擊——有一個間隙長達8年之久。

    帕齊抓住了這個特點。

    他艱苦地、勤奮地強迫每一個能夠抓到手的書記員幫助他。

    警局隻有一部電腦,他又抓了他堂弟的電腦自己用,開列出一張意大利北部所有那段時間——“魔鬼”系列殺人案間斷的時間——在坐牢的罪犯的名單。

    一共是97個。

     帕齊沒收了一個坐牢的銀行搶劫犯舒适、快速的舊阿爾法—羅密歐GTV拉力賽車,一個月跑了五千多公裡,親自跟94個罪犯見了面,審問過他們。

    剩下的三個是死去的和殘廢的。

     犯罪現場幾乎完全沒有留下任何可以幫助他縮小名單的證據。

    沒有罪犯的體液,沒有指紋。

     在因普朗内塔一個殺人現場他找到了一個彈殼,.22的溫徹斯特—維斯頓邊緣發火彈彈殼,上面的退殼器印痕跟科爾特半自動手槍一緻,說不定是隻烏茲滿型的。

    所有案件使用的子彈都出自同一把.22手槍。

    使用消音器的子彈不會留下擦痕,但是不能排除使用消音器的可能。

     帕齊畢竟是個帕齊家的人,首先是雄心勃勃,還有個年輕可愛的、老張着嘴要喂食的妻子。

    這場苦幹從他瘦削的身軀上磨掉了12磅肉。

    警察局的年輕警員私下說他像漫畫裡的角色“土狼”。

     一個年輕能幹的警員在警局的電腦裡裝了一個變形程序,把三大男高音歌唱家分别變成了驢子、豬和山羊。

    帕齊看了幾分鐘,感到自己的臉在驢子和自己之間變來變去。

     為了祛除邪惡精靈,警局實驗室的窗戶裝飾着大蒜花環。

    最後一個嫌疑人都已經見過了,也已經榨幹了,帕齊站在窗前望着滿是灰塵的庭院,失望了。

     他想起了他新娶的妻子,想起了她那好看的腳踝和細腰背後那片汗毛。

    他想到她漱口時Rx房如何顫動、搖晃,想到她見他盯着她看時如何微笑。

    他想到自己打算給她的東西。

    他想像着她打開禮物的樣子。

    他是以視覺形象想起他的妻子的;香噴噴的她,指頭撫摩十分美妙,但在他記憶裡首要的是視覺的東西。

     他考慮着自己要以什麼形象在妻子面前出現。

    肯定不能以目前新聞界攻擊對象的形象出現——佛羅倫薩警局大廈以前就是瘋人院,漫畫家正在充分利用這一事實。

     在帕齊的想像裡成功是從靈感來的。

    他有出色的視覺記憶,于是像很多以視力為首要官能的人一樣,以為靈感的啟示都産生于某個意象,起初模糊,随後逐漸清晰。

    他以我們大部分人尋找失物的方式反複思考,把那東西的形象在心裡複習,眼看見的東西做比較,一分鐘就在心裡更新它好幾次,翻來覆去地觀察。

     然後烏菲齊博物館後面出現了政治炸彈,吸引了公衆的注意力,也吸去了帕齊的時間,讓他暫時離開了“魔鬼”案件。

     即使在他忙着重要的博物館案件時,“魔鬼”所創造的形象仍然在帕齊的心裡。

    他從眼角看着“魔鬼”的畫面,有如我們在黑暗裡看東西。

    他特别關注在因普朗内塔一輛輕便貨車的床上發現的一對被殺害的情人。

    屍體被“魔鬼”仔細安排過,用花環圍繞,袒露出了女人左邊的Rx房。

     某一天下午很早,帕齊剛離開烏菲齊博物館,打算穿過要員廣場,看見了一個明信片販子擺出的圖片,其中的一個形象往他眼裡撲來。

     他不清楚那念頭來自何處,便在薩沃那洛拉被燒死的地方停住了腳步,轉身看看周圍。

    廣場裡滿是擠來擠去的觀光客。

    帕齊背上一陣發涼,也許他那想法、那引起他注意的東西不過是頭腦作祟吧。

    他收住腳步,退了回來。

     那東西就在那兒:一幅滿是蠅屎、叫雨淋得變了形的招貼畫。

    是波提切利①的畫:《春》。

    原作就在他身後的烏菲齊博物館裡;《春》,右邊是戴花環的女仙,裸露出左邊的Rx房,花朵從她唇邊墜落,蒼白的西風之神在森林旁向她伸出手來。

     ①波提切利(1445—1510),文藝複興時代意大利著名畫家。

    《春》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就是它。

    那就是輕便貨車裡的床上那對死去的情人的形象,圍着花環,姑娘嘴邊也是花朵。

    恰好吻合,吻合。

     帕齊所追求的最重要的形象就是從這兒出現的,就是從他祖先碰撞着、窒息着死去的牆壁邊來的。

    而那意象是500年前由山德羅·波提切利創造的——那個藝術家為了40個佛羅林①曾經在巴傑羅監獄的牆壁上畫過被絞死的弗朗切斯科·德·帕齊的肖像,絞索諸物齊全。

    這個靈感的來源太美妙50自齊哪能拒絕! ①金币名,1252年首先在佛羅倫薩鑄造,後被歐洲若幹國家仿造。

     他必須坐下。

    所有的椅子都坐滿了。

    他無可奈何,拿出警微征用了一個老頭的座位。

    說實話,在那老兵大吵大鬧一隻腳站起來之前,他還真沒看見他那根拐杖。

     帕齊有兩個理由激動:發現了“魔鬼”使用的意象,那是一種勝利3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調查嫌疑犯時曾經看見過一幅《春》。

     他并不去冥思苦想,搜索記憶,他更聰明。

    他東靠靠,西走走,讓記憶自己出現。

    他回到烏菲齊博物館,在原作《春》面前站了站,但并不太久;他走到幹草市,摸了摸青銅野豬《小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