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哥倫比亞特區華盛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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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歡。

    ” “能跑多少?” “不知道,夠快吧,我看。

    ” “怕它嗎?” “尊敬它,我會說使用時我是尊敬它的。

    ”史達琳說。

     “你了解它嗎?或者說隻是買了就用。

    ” “我很了解它,所以在内部拍賣時一看準就買下了。

    後來又了解得多了一些。

    ” “你認為你可以超過我的保時捷嗎?” “那得看是哪種保時捷,韋爾熱小姐。

    我需要跟你的哥哥談談。

    ” “大約5分鐘以後他們就可以把他收拾幹淨,我們可以到那兒去談。

    ”瑪戈·韋爾熱上樓時那粗壯的大腿穿着的斜紋呢馬褲簌簌地響,玉米穗一般的金發在額頭已開始稀秃,史達琳猜想她也許服用類固醇。

     對于少年時光大部分在路德派孤兒院度過的史達琳說來,這屋子像個博物館。

    頭上是巨大的空間和彩繪的梁柱,牆壁上挂着氣度不凡的逝者畫像。

    樓梯口平台上擺着中國的景泰藍瓷器,大廳裡鋪着長長的摩洛哥絨緞地毯。

     可到了韋爾熱大廈新建的一側,建築風格卻突然變了。

    現代化的實用結構通過毛玻璃雙扇門依稀可見,跟剛才那種穹隆拱頂的大廳不大協調。

     瑪戈·韋爾熱在門外停了一會兒,用她那閃亮的憤怒的目光望了史達琳一眼。

     “有些人跟梅森談話感到困難,”她說,“如果你覺得不愉快,或是受不了,因而忘了問有些問題,我還可以給你補充。

    ” 有一種情緒是我們大家都認識到、卻還沒有命名的:對于可以居高臨下的愉快預感。

    史達琳在瑪戈的臉上看見的就是這種情緒。

    史達琳隻回答了一句:“謝謝。

    ” 叫史達琳感到意外的是,側翼的第一間屋子是一間設備良好的遊戲室。

    兩個美國黑人孩子在巨大的填塞動物中間玩耍。

    一個坐在大車輪上,一個在地上推着一輛卡車。

    屋角停了各種各樣的三輪腳踏車和玩具手推車,屋子正中有一套巨大的叢林式兒童遊樂設施,下面的地闆上鋪着厚厚的墊子。

     遊戲室一角有一個高個子的人坐在情侶座上看《時尚》雜志。

    牆壁上安裝了許多攝像機,有的高,有的與眼睛齊平。

    角落裡一架攝像機鏡頭旋轉着調整着焦距,對準了史達琳和瑪戈·韋爾熱。

     史達琳已過了對褐色孩子觸目驚心的時期,但是她還是很鮮明地意識到那些孩子們的存在。

    她跟瑪戈從屋裡穿過時,覺得看着那些興高采烈起勁地玩着玩具的孩子們是很愉快的。

     “梅森喜歡看孩子,”瑪戈·韋爾熱說,“可除了最小的孩子之外,孩子們看見他都害怕,所以他就像現在這樣做。

    他們在這兒玩過之後就去騎馬。

    都是巴爾的摩兒童福利院的日托孩子。

    ” 梅森·韋爾熱的房間必須通過他的浴室才能到達。

    那全套設備占了側翼建築的整個寬度,價值一處溫泉,看上去像個醫療機構,全是鋼鐵、鉻鋼和工業用地毯。

    有開間巨大的淋浴室,有上方是擡舉設備的不鏽鋼浴缸,有盤曲的橘紅色軟管和蒸汽浴室,還有巨大的玻璃櫥櫃,裝着從佛羅倫薩新聖馬利亞制藥廠買來的種種藥膏。

    浴室剛用過,空氣裡還懸浮着水霧、香膏和鹿蹄草的香味。

     史達琳看見通向梅森·韋爾熱的房間的門下有燈光。

    他的妹妹一碰門把手,燈光便熄滅了。

     梅森。

    韋爾熱房間角落的起坐區被樸素的燈光照亮,長沙發上方挂了一張威廉·布萊克①的《悠悠歲月》的精美複制品——上帝用他的卡尺在測量着生命。

    為了紀念新去世的老韋爾熱,那畫用黑紗框了起來。

    屋子的其他部分一片昏暗。

     ①—威廉·布萊克(1757一1827),英國詩人和版畫家。

     從黑暗裡傳出機器運行的有節奏的聲音,每運行一次便發出一聲歎息樣的聲音。

     “下午好,史達琳特工。

    ”一個被機械放大了的渾厚的聲音傳來,其中缺少了摩擦音。

     “下午好,韋爾熱先生,”史達琳對着黑暗說,她頭頂的燈光暖烘烘的。

    人間的下午在别的地方,進不了這兒。

     “坐下。

    ” 非做不可,現在挺合适,必須現在做。

     “韋爾熱先生,我們要進行的談話帶有證詞的性質,我需要錄音,你不反對嗎?” “不反對,不反對。

    ”聲音在機器歎息的間隙發出,唇齒摩擦音f聽不見。

    “瑪戈,你現在可以離開了。

    ” 瑪戈·韋爾熱看也沒有看史達琳就走掉了,馬褲簌簌響着。

     “韋爾熱先生,我得把一個話筒别在你的——衣服或是枕頭上,如果你不覺得礙事的話。

    或者,如果你願意,我叫護士來給你别上。

    ” “怎麼辦都沒有問題。

    ”他說,b和m的音都沒有。

    他等着下一次的機械呼吸給他送氣來。

    “你可以自己給我别上,史達琳特工,我在這兒。

    ” 史達琳一時找不到燈光開關,以為離開燈光久一點就多少能夠看得見了,便伸出一隻手,向黑暗裡的鹿蹄草和香膏氣味走去。

     他開燈時她跟他的距離已是出人意料地近。

     史達琳臉色沒有變,也許拿着話筒的手哆嗦了一下。

     她的第一個念頭跟她心裡的想法和胃裡的感覺并無關系:她觀察到梅森的語言反常原來是因為完全沒有嘴唇。

    她的第二個印象是他的眼睛沒有瞎。

    那一隻藍色的眼睛通過一種單片眼鏡望着她。

    因為眼睛沒有眼皮,眼鏡接有保持眼睛濕潤的管子。

    臉上其餘的部分則是醫生多年前盡可能為他的骨頭植上的皮膚,緊繃繃的。

     沒有鼻子和嘴唇、臉上也沒有軟組織的梅森·韋爾熱滿臉是牙齒,像是深海裡的生物。

    我們都習慣于面具,看見他時所産生的震驚來得緩慢。

    震驚是從意識到這是一張人的臉,背後還有心靈開始的。

    這時那面孔的動作,牙床的張合,睜眼看你的正常臉的動作都叫你震動。

     梅森·韋爾熱的頭發很漂亮,奇怪的是,它卻是叫人最不敢看的東西。

    黑色裡雜着灰白,結成一條很長的馬尾巴,如果讓它從枕頭上垂下來,可以觸及地闆。

    今天他那紮成辮子的頭發盤成一大圈,放在胸前的玳瑁殼呼吸器上面。

    那發辮盤在脫脂奶色的廢墟上泛着鱗甲樣的光。

     梅森的病床一頭擡起,他躺在被窩裡,長期癱瘓的身體越往下面越小,終于沒有了。

     他那臉前面是一台控制器,像排蕭或透明塑料的口琴。

    他的舌頭像管子一樣繞着一根管子的端口,用呼吸器輸來的氣吹了一口,他的床便嗡嗡地響了起來,把他微微地轉向了史達琳,也擡高了他的頭。

     “我因為已經發生的事感謝上帝,”韋爾熱說,“那是對我靈魂的拯救。

    你接受了耶酥嗎,史達琳小姐?你有信仰嗎?” “我是在濃厚的宗教氣氛裡成長的,韋爾熱先生。

    宗教給你的一切我都有。

    ”史達琳說,“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打算把這東西别在你的枕頭套上。

    它在那兒不會礙你事的,是吧?”她的聲音太活潑,帶護士味兒,跟她的身份不大相稱。

     她的手在他的腦袋邊,看見這兩種人體表面組織在一起并非沒有影響她的工作3韋爾熱植在面骨之上供給營養的血管裡的血流脈動更影響着她。

    血管有規律的張弛像是吞食着食物的蠕蟲。

     謝天謝地,她終于牽着電線回到了自己的桌子、錄音機和麥克風旁。

     “聯邦調查局特工克拉麗絲·史達琳,編号5143690,為梅森·R。

    韋爾熱,社會保險号475989823,在本件所注明的日期裡于其住宅宣誓驗證,錄下以下證詞。

    韋爾熱先生深知他已從第36區的聯邦檢察官和地方當局獲得豁免權。

    附上雙方聯合簽署的、經過宣誓及驗證的備忘錄。

     “現在,韋爾熱先生——” “我想和你談談野營的事,”他随着下一次的呼吸插嘴說,“那實質上是我記憶中重現的一次美妙的童年經曆。

    ” “這事我們可以以後再談,韋爾熱先生,我認為我們還是——” “我們可以現在就談,史達琳小姐。

    你瞧,它很重要。

    我就是那樣遇見了耶稣的。

    在我要跟你談的事裡它是最重要的了。

    ”他停下來等候機器送氣。

    “那次聖誕節野營是我父親出錢辦的,所有的錢全由他出,密執安湖上125個人露營的錢。

    有些人很不幸,為了一塊糖什麼事都肯幹。

    我也許占了便宜,也許他們不肯吃巧克力并照我的意思辦時,我對他們粗暴過——我什麼都不隐瞞,因為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沒事了。

    ” “韋爾熱先生,我們來看看材料——”他沒有聽她的,隻在等機器給他送氣。

     “我已經得到豁免,史達琳小姐,現在沒有問題了。

    我從聯邦檢察官那裡得到了豁免,我在奧因斯磨房從地區檢察官那裡得到了豁免,哈利路亞!我自由了,史達琳小姐,現在沒有問題了。

    我在他面前沒有問題了,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他就是複活的耶酥;我們在野營地叫他做複主,我們把他變成了當代的耶酥,你知道,複主。

    我在非洲為他服務,哈利路亞,我在芝加哥為他服務;贊美他的名,我現在還為他服務。

    他會讓我離開病床的;他會打擊我的敵人,把他們從我面前趕走。

    我要聽見我敵人的女人哭訴,而現在一切都沒問題了。

    ”他被唾沫嗆住了,停止了說話,額頭上的血管搏動着,漲得烏青。

     史達琳站起來找護土,但是還沒有走到門口,便被他叫住了。

     “我沒事了,現在行了。

    ” 也許直接提問會比誘導好。

    “韋爾熱先生,在法院指定你去找萊克特博士治療之前你見過他沒有?你在社交場合見過他沒有?” “沒有見過。

    ” “你們倆都是巴爾的摩愛樂樂團的理事。

    ” “不,我做理事隻是因為我捐款,我隻在投票時派個律師去。

    ” “萊克特博士受審時你沒有提供證詞。

    ”她學會了在給他送氣後提問。

     “他們說他們有足夠的證據定他6次罪、9次罪,可是他卻以精神錯亂申訴,把他們的指控全部駁倒了。

    ” “法庭判定他精神錯亂,萊克特博士沒有申訴。

    ” “你覺得申訴不申訴很重要嗎?” 經過這一問,她才覺察到這人的心靈。

    他穎悟、深沉,跟他對她所使用的詞語不同。

     大海膳此刻已經習慣了燈光,從魚缸岩石縫裡遊了出來,開始不知疲倦地轉起圈子,一條起伏旋轉的褐色彩帶,不規則地撒上了些淺黃色的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