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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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因此比較暗。

    我還記得我那時候是吃蔬菜的。

    這麼說,我不能吃蔬菜應該是母親死了以後的事。

     不可思議的是,關于母親的死,我什麼都想不起來,而母親死之前和死之後的事情,我都記得一些。

    比如在熟睡中母親突然把我搖醒,然後胡亂給我裹上防空頭巾,弄得我耳朵生疼。

    那時我隔着東邊的玻璃窗可以看見外面的天空被大火燒得通紅。

     還有記得更清楚的事情。

    昭和二十年,我家所在的三鷹地區遭到美國空軍的B29轟炸機的空襲,懵懵懂懂的我被母親拉着跑向防空洞的時候,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四周熊熊的大火,飛得很低的魔鬼似的巨大的B29轟炸機,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B29轟炸機那硬鋁做的大肚子映照着地上的大火,孩提時代的我竟然感到那是一種妖魔式的美。

    那巨大的魚肚子一樣的家夥現在也時常出現在我的夢中。

     母親死時的事情我也記得,不過印象不太深。

    我記得我在我家附近玩,好像是一個人蹲在地上用釘子畫畫,遠遠看見有很多人朝我家跑去,還有穿白大褂的,父親也在。

    鄰居家的一個阿姨來到我身邊,握着我的手對我說,不得了啦,你媽媽出事啦! 那時是戰争剛結束後不久的混亂時期,鄰居們對母親的死并不是特别關心,因為在那個年代裡,他們都在為了自己的生存拼命掙紮,而且沒有死人的家庭幾乎是沒有的。

     我那個時候可能是六歲,也可能是七歲。

    那一年是昭和二十一年,要是還沒過七歲的生日呢,那就是六歲。

    聽了鄰居家那個阿姨的話以後我的感覺是什麼,已經不記得了,但絕對不是一種從心底裡湧上來的悲傷的感情。

    當時,家門口擠滿了人,我隻是呆呆地看着他們的背影。

    我記得那些背影有很多都是白色的。

    那時是夏天,大概是初夏,但是在我的記憶裡沒有綠色。

     我認為那個時候在夏日驕陽的照射下,遠處的樹木一定是鮮綠鮮綠的,可是那些綠色并沒有在我的記憶裡留下什麼印象。

    母親那簡單的葬禮我也能想起來,葬禮上也沒有綠色。

     如果對顔色抱有恐懼感,一般應該是對紅色。

    例如剛才我說過的孩提時代對空襲的恐懼,回憶起來都應該是紅色的。

    面無血色的母親,拉着我慌慌張張地跑出家門。

    大火、爆炸、流血,出現在我眼前的顔色以紅色為主。

    直到現在,我看見紅色的晚霞也不會馬上就覺得它很美,因為它首先勾起我對空襲的回憶,必須讓那恐懼的回憶過去之後我才能欣賞晚霞的美。

    戰争結束之前的那個時期,我幾乎每天都是在對紅色的恐懼中度過的。

    但是,在我内心深處留下的卻是對于綠色的恐懼。

     不過,我自身的這種異常并沒有日益嚴重的趨勢,我對我現在的生活,可以說是非常滿意的。

    雖然不能說事事如意,可是世界上事事如意的人能有幾個呢?我這個人有相當強的自卑感,所以總覺得像我這樣的人能夠過上這麼平穩的,物質上也很充足的生活,簡直可以說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當然要抱着感謝所有人的心情度過每一天。

     人們經常說,生活在高樓林立的東京就像生活在無數高大的水泥屏風裡。

    但是,這樣的環境對于我來說是最合适的。

    有着綠色的森林和草原的郊外,對于我來說簡直就是地獄。

     妻子非常了解我的怪癖,所以在我們家的陽台上沒有一盆花草,房間裡也沒有一個花瓶。

    窗簾、地毯沒有一丁點兒綠色,妻子也沒有一件綠色的衣服。

     也許我是一個非常沒有意思的丈夫。

    但是,我喜歡說俏皮話,愛開玩笑,由于綠色恐懼症從來不打高爾夫球,由于身體虛弱滴酒不沾。

    這樣,跟别人的交往自然就很少,下了班就回家,還經常幫妻子做家務。

     我雖然有個抽煙的嗜好,但從不亂花錢,也不在外邊沾花惹草。

    我承認我是個有些怪的男人,不過自認為對于女人來說,也不是不離婚就受不了的那種。

     也許是妻子懶得折騰了,不過在我看來她對現在的生活還是很滿意的。

    我呢,至少是滿足于眼下豐衣足食的生活。

    豈止是滿足,我甚至覺得很快樂。

     我心裡對我的綠色恐懼症雖然放不下,但本能地覺得這是一顆深深埋在地底下的炸彈,也沒有想過一定要把原因找到。

    我不想毀了自己這平靜的生活,我覺得這樣活下去就挺好。

     可是,願望畢竟是願望,我終究逃脫不掉解開謎團的命運。

    昭和五十九年快過完的時候,我在公司裡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