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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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的平衡——因為仰着頭觀看了好久的天色,所以有點頭暈了——于是愉快地走去。

     “市參議員的房子在凱納該特,我伯父要到萊斯路那頭,大概有一裡多路。

    在他的兩邊,以黑暗的天空為背景聳立着高大的、可怕的、零落的房屋,門面日久已變污損了,窗戶似乎也分擔了人類的眼睛,因為年齡關系變成昏暗和凹陷的了。

    這些房屋是六層、七層、八層的樓房;一層又一層,像孩子們用紙牌搭的——它們的黑影投射在不平整的石子路上,使黑夜更為黑暗。

    有一些星散的油燈,互相離得很遠,它們的作用隻是指出一些狹窄小路的入口,或者表示那裡有一個公用的樓梯可以通到上面各層。

    我伯父懷着對這些見慣了因而覺得不值得注意的那種人的神情,瞥視着所有這一切,在街心裡溜着,把兩隻大拇指分别插在兩個口袋裡,嘴裡時而唱着各種歌曲,唱得那麼興緻勃勃,叫那些安靜的誠實的市民從頭一覺中驚醒過來,躺在床上發抖,直到聲音消失為止;那時他們認定不過是什麼‘做不出好事來的’醉鬼回家去罷了,就把被子蓋得暖暖地重新入睡了。

     “紳士們,我之所以特别描寫我伯父在街心裡走着,把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裡,是因為,正如他經常說的(而且有很大的理由),這個故事裡沒有一點特别的地方,除非你一開頭就清清楚楚了解他一點兒也不是歡喜浪費行徑的人。

    ” “紳士們,我伯父把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裡一路走着,沿着街道的中心,嘴裡一時唱一節情歌,一時唱喝酒的歌;兩者都唱厭了就吹吹口哨,直到他到了那連系愛丁堡的新舊市區的北橋。

    他在這裡停留了片刻,看看那些在半空中一層疊一層的奇怪的不規則的光群,它們在老高的地方門霎着,高臨空中,看上去就像是繁星,從一邊的堡壘的垣牆裡和另一邊的凱爾頓崗上射出來的。

    它們照耀得好像真有什麼空中樓閣;同時,古老的美麗的市鎮在下面朦胧和黑暗之中沉沉地睡着:像我伯父的一個朋友所說的,它那日夜被古老的射箭崗看守着的聖路的小教堂和宮殿,好像是什麼脾氣乖張的守護神,陰沉沉、怒沖沖地高聳在他守護了這麼久的古城之上。

    紳士們,我說,我伯父在這裡停留了片刻,四面看看;然後,對那稍為開朗了些的天氣——雖然月亮在落下去了——恭維了幾句,就像先前一樣又大搖大擺走下去:很神氣地揀着馬路中心走,簡直好像什麼人會跟他争這個權利似的。

    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麼人想作這種争奪;所以,他就這樣走着,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裡,甯靜得像羔羊。

     “我伯父走到萊斯路盡頭的時候,需要穿過一塊很大的荒地,才能走到他回寓所必須走過的一條小街。

    那時候,在這塊荒地上有一片屬于一個車匠的圍場,這人是和郵局訂了契約,買那些破舊的郵車的;而我伯父很歡喜車子,無論舊的、新的,或者半新的,所以他突然決定離開他走的路,不為别的,隻為了從栅欄的縫子裡看看那些郵車:他記得看見了大約一打的車子,被棄置和被拆散了,堆在那裡面。

    我伯父是那種非常熱情的、容易動感情的人,紳士們;所以,他覺得從栅欄外面不能夠看個清楚,就爬過栅欄,安靜地坐在一根舊車軸上,開始帶着很莊嚴的神情觀察那些郵車。

     “車子或許是一打,也許還多些——這一點我伯父沒有弄得很清楚,而他是一個對于數目字一絲不苟的人,所以他就不願意說得确确實實——不過它們都胡亂地放在那裡,沒有章則。

    車門已經由鉸鍊上卸下來而且搬走了;村裡已經被撕掉,隻是這裡那裡有一隻鏽釘挂住一片;燈沒有了,轅杆早已不見了,鐵制品也生了鏽,油漆剝蝕了;風在光秃秃的木闆的裂口裡噓噓地響;積在車頂上的雨滴進車裡,發出空洞而憂郁的聲音。

    它們是已死的郵車的腐朽的骨架,而在這荒涼的地方,在這深夜,它們更顯得沮喪而悲哀。

     “我伯父把頭撐在兩隻手裡,想到多年以前坐在這些舊車子裡飛奔着的忙碌的人們,現在也是沉默而改變了;他想到無數的人,這些破爛腐朽的車子之一,曾經整夜持續了許多年,經曆了所有的氣候,帶給他們所焦急企盼的消息,熱烈期待的彙款,健康和平安的保證,疾病和死亡的突然的宣告。

    商人、愛人、妻子、寡婦、母親、小學生、聽見郵差敲門而蹒跚地向門口趕去的嬰孩——他們全都是多麼期盼着古舊的郵車來臨呵。

    而現在他們都上哪裡去了! “紳士們,我伯父經常說他那時候想到這一切,不過我懷疑他是以後才從書上學來的,因為他清楚說過當他坐在舊車軸上看着那些腐朽的郵車的時候,打起瞌睡來了,後來是什麼深沉的教堂鐘聲敲兩點鐘才把他驚醒了。

    我伯父從來就不是一個思想迅速的人,假使他想到了這一切,我可以斷定那至少他得想到正兩點半才行。

    因此,我斷定我伯父打了瞌睡,根本沒有想到什麼。

     “就算這樣吧。

    教堂的鐘打了兩點。

    我伯父醒了,揉揉眼睛,驚訝地跳起身來。

    ” “鐘一敲兩點,片刻之間,整個這荒涼和寂靜的場所變成了一種最特别的活躍生動的景象。

    郵車的門安在鉸鍊上,村裡又有了,鐵制品像新的一樣,油漆恢複了,燈也點着了,坐墊和大衣放在每個車箱裡,腳夫們在把包裹丢進每一個行李車箱,車掌在收藏着郵包,馬夫們提着一桶桶的水在沖洗那些修補好了的車輛;有許多仆役四處奔忙着把轅軒裝上每一輛車;乘客們來了;旅行箱被遞上去,馬被套上了車;總之,每輛郵車馬上都要出發了。

    紳士們,我伯父看見這一切把眼睛都睜大了,直到他生命的最後瞬間他總是時常懷疑他怎麼能夠居然又閉下來。

     “‘喂!’一個聲音說,同時我伯父感覺到有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

    ‘你訂了一張内座。

    你還是進去吧。

    ’” “‘我訂了内座!’我伯父說,轉過頭來。

    ” “‘自然。

    ’” “我伯父,紳士們,什麼都說不出;他吃驚得那麼厲害。

    最奇怪的是,雖然有那麼一大堆人,雖然每一瞬間都有新的臉孔湧進來,卻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他們仿佛是用什麼奇怪的方式從地下或者從空中跳出來的,而消失的時候也是一樣。

    一個腳夫把行李放進馬車、拿了搬運費之後,轉過身去就沒有了;我伯父還沒有來得及去想他是怎麼回事,就又有半打新的腳夫跳出來,在那些大得像要壓碎他們的包裹的重量下蹒跚地走着。

    旅客們也都是穿得那麼奇怪——肥大、寬邊的、滾花邊的上衣,帶着大的硬袖,沒有領子;還有假發,紳士們——大大的合乎禮儀的假發,後面有一個結。

    把我伯父弄得莫名其妙。

     “‘喂,你進去不進去呀?’先前對我伯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