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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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藏、滄趣雖不專宗—派,初亦規步宋人,而以變化出之。

    蒼渾精切,突過前人矣。

    海藏《枕上》雲:“閑身急景暗中過,枕上方驚去日多。

    月影漸寒秋浩洞,忻聲彌厲夜嵯峨。

    養生候密須逢子,學道心繁總着魔。

    是事故應思熟爛,不将美睡換奔波。

    ”《泰安道中》雲:“隴上清晨得縱眸,停車聊自釋幽憂。

    亂峰出沒争初日,殘雪高低帶數州。

    迥首會成沉陸歎,收身行作入山謀。

    渡河登岱增蕭瑟,莫信時人說壯遊。

    ”《西湖初泛》雲:“乍喜杭州入眼新,便呼小艇載閑身。

    抱城岚影浮初日,侵岸湖光上早春。

    隻覺樓台勝人物,欲憑山水遠風塵。

    酒爐正在宮牆外,帶醉憑欄獨怆神。

    ”《奇栗生兄》雲:“荠鹽未了持家事,燈火惟餘課弟編。

    料理兒曹聊晚計,浮湛闾裡忽中年。

    好乘佳日舒心眼,莫遣新霜拂鬓邊。

    準拟江淮乞郡悴,為兄先辦杖頭錢。

    ”《春歸》雲:“正是春歸卻送歸,斜街長日見花飛。

    茶能破睡人終倦,詩與排愁意已微。

    三十不官甯有道,一生負氣恐全非。

    昨宵索共紅裙醉,清淚無端欲滿衣。

    ”《滄趣樓詩》,渾脫處稍稍不及海藏,而清切隽永,有過之無不及也。

    《七月二十五夜山中懷萱齋》雲:“東坡飲啖想平安,塞上秋風又戒寒。

    久别更添無限感,即歸豈複曩時歡。

    數聲去雁霜将降,一片荒雞月易殘。

    獨自聽鐘兼聽水,山樓醒眼夜漫漫。

    ”《七月十九日同嘿園遊翠微廬師諸寺》雲:“山靈不愠我來遲,急雨回風與洗悲。

    破刹傷心公主塔,壞牆掩淚偶齋詩。

    後生誰識承平事,皓首曾無會合期。

    三十年來聽琴處,秘魔崖下坐移時。

    ”《題伯嚴詩卷》雲:“老于文者必能詩,此道隻今亦少衰。

    生世相憐《騷》、《雅》近,賦才獨得杜韓遺。

    江湖浩蕩身行老,肝肺槎牙俗固疑。

    牢落年來歡會少,始知高論末須卑。

    ”《上元遊廠肆》雲:“歲華猶屬舊皇都,士女肩摩了不殊。

    時好略從陳列見,昔遊篇數輩流無。

    烽塵稍遠宜知幸,羁绁餘閑偶寄娛。

    廿有一番度元夕,未忘夜飲兩峰圖。

    ”汪衮甫亦有《陪聽水老人遊火神廟列肆》雲:“钜海烽煙照夕明,舊都廟市尚春聲。

    江河浩蕩師儒在,風日喧妍杖履輕。

    閑向塵嚣搜古逸,略從喪亂見承乎。

    集中倘有《斜川記》,衰鈍何期附姓名。

    ”衮甫固學樊南者,此首則極力拟似庵一派。

    又曾蟄庵有《崇效寺看花》一首,風神婉約,格調自然,可作七律範也。

    詩雲:“怅卧春歸十日陰,落花台殿更清深。

    被闌碧葉如相語,辭世青鸾不可尋。

    物外精藍誰拾宅,亂餘梗莽自成林。

    迷陽卻曲饒憂患,那得端居長道心。

    ”《筱園詩話》錄有《懷古》數首,雄渾奇恣,亦似宋人之學杜者。

    嚴遂成《三垂岡》雲:“英雄立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赤手難扶唐社稷,連城猶擁晉山河。

    風雲帳下奇兄在,鼓角聲中老淚多。

    蕭瑟三垂岡畔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蔣士铨《題南史》雲:“半壁銷沉羁業荒,髑髅腥帶粉痕香。

    皇天好殺非無故,亂世多才定不祥。

    六代文章藏虎豹,百年花月化鴛鴦。

    南朝幾片風流地,酒色乾坤戰馬場。

    ”朱丹本《甲馬營》雲:“天心厭亂真人出,甲馬營同石紐村。

    五季腥風污日月,一兒香氣蕩乾坤。

    黃袍開國君臣義,金匮傳家母子恩。

    南渡文孫承大統,可憐引領望中原。

    ”朱次民《紫柏山留侯祠》雲:“少時任俠老遊仙,龍虎風雲壯盛年。

    天眷漢家成帝業,人從秦季得師傳。

    五湖臣節開先路,三顧君恩讓後賢。

    豈有赤松遊世外,空餘紫柏滿祠前。

    ”此等詩必須史事熟練,胸襟廣博,琢詞命意,始得奇偉之趣。

    若率爾操觚效之,必流于誕怪不經之弊,故不可為法也。

    要之作七律詩,其初仍守唐人起承轉合、一情一景之成規,迨後讀書多、用力久,自然縱橫變化而不失矩度。

    若一入手便學邪僻之語,空滑之調,則終身碌碌,豈能有勝人處耶。

     五言古詩,肇自西漢,蘇李贈别,卓文君《白頭吟》,李延年歌,皆其濫觞也。

    《十九首》有謂為枚乘作者,古音古節,宛轉頓挫,非漢魏以後人所能假。

    殊非一時一事,亦不僅十九首,昭明以之入《選》者,止此數耳。

    模山範水之作,大謝為最。

    宣城工于發端,左思、鮑照工于詠古,步兵善于寫懷,皆雄傑抗厲。

    淵明曠達,獨具精詣,後來取法,舍斯莫屬。

    嚴秋槎《藥欄詩話》頗嫌六朝人之琢詞鍊句,過于穿鑿。

    然五言節短音長,非琢鍊何能工妙耶?其後唐人如岑、玉、孟、韋、儲、柳,雖稍變格,仍不能出前人窠臼。

    昌黎尤長于遒鍊,音節亦近古。

    明清如謝、譚、王、厲諸家閑适之作,及近人投贈之什,均多可采。

    漁洋謂五言古着議論不得,亦不盡然也。

    作者多取六朝人及唐之李、杜、王、孟、岑、韋、昌黎諸家,汰其繁蕪,涵詠諷誦,自得其真。

    若雜填風雲月露之詞,生湊險僻迂曲之字,以為學謝學韓,影響比附,則入魔道矣。

    李越缦評此體詩,舉漠魏之枚叔、蘇、李、子建、仲宣、嗣宗、太沖、景純、淵明、康樂、延年、明遠、元晖、仲言、休文、文通、子壽、襄陽、摩诘、嘉州、常尉、太祝、太白、子美、蘇州、退之、子厚,以及宋之子瞻,元之雁門、道園,明之青田、君采、空同、大複,清之樊榭,皆詣力精深,卓絕千古。

    惟謂道光以後,惟潘四農之五占,差有真意;則取才未免過狹。

    沈歸愚《古詩源》所選五言,差強人意,較之其他各代詩《别裁》為勝,堪以取則。

    唐人則太白樂府諸篇,工部《新婚别》、《無家别》、《垂老别》、《石壕吏》、《新安吏》、前後《出塞》、《自京赴奉先》、《北征》諸什,洋洋纟麗纟麗,蔚為大篇。

    其餘如岑之《登慈恩寺塔》,韋之《郡齋燕集》,允推佳構。

    王之《渭川田家》、《青溪》、《藍田山石門精舍》,孟之《尋香山淇上人》、《夏日南亭懷辛大》、《秋登萬山寄張五》,柳之《晨詣超師院讀禅經》、《遊西亭》,韓之《秋懷十一首》、《贈張徹張籍》及《送惠師》諸首,皆音節近古,幾經錘鍊而成。

    郊寒島瘦,要足以振拔陳言,開辟意境。

    香山五古,多諷谕之作,但詞涉直露。

    學陶白而流于迂俗淺率,反不如學孟賈之較新警也。

    宋人除玉局、山谷外,宛陵之《河豚》詩,少遊之《端午日》詩,皆卓卓可傳。

    明之譚友夏,清之黎二樵《五百四峰草堂》,陳太初《簡學齋》,魏默深《清夜齋》,江叔之《伏堂》,金亞匏之《秋蟪吟館》,并多幽秀峭挺之作。

    人境廬《新離别》諸作,抑揚頓挫,生面别開。

    太初曾孫仁先,五古詩雄深雅健,善學荊公、山谷。

    陳石遺評其《遊天甯寺》、《聽松聲》、《往太清觀》諸篇,謂可抗衡嘉州少陵《登慈恩寺塔》、《玉華宮》、《大雲寺》、《贊公房》諸作。

    至全首音節高抗,如空堂之答人響,則以平韻古體詩,出句末字,多用平音也。

    此秘韓孟始發之。

    韓如《遣瘧鬼》、《示兒》、《庭楸》、《讀東方朔雜事》等篇皆是,孟尤多雲雲。

    出句末字用平音,彌覺铿锵溜亮,自六朝人已發之。

    如大謝《登池上樓》、《石門新營》諸詩皆是。

    李杜亦間有之。

    石遺何言自韓孟始耶?梁節庵《得伯嚴書》一首,超逸沈郁,不可多得之作也。

    詩雲:“千年浩不屬,君乃沈痛之。

    神思可到處,缱绻通其詞。

    窮山何所樂,餘心忽然疑。

    試君置我處,魂夢當自知。

    把書阖且開,情語生微漪。

    出見東流水,湯湯将待誰。

    ”王壬秋、鄧彌之力追漢魏,故全集中五言古體尤多。

    茲錄王壬秋得意之作二首,以見一斑。

    《入彭蠡望廬山作》雲:“輕舟縱巨壑,獨載神風高。

    孤行無四鄰,然喪塵勞。

    晴日光皎皎,廬山不可招。

    揚帆挂浮雲,擁楫玩波濤。

    昔人觀九江,千裡望神臯。

    浩蕩開荊揚,蒙淙聽來潮。

    聖遊豈能從,陽島尚瞧蛲。

    川靈翳桂旗,仙客金膏。

    委懷空明際,傲然歌且謠。

    ”自注:“俗人論詩,以為不可入議論,不可入經義訓诂,是岐經史文辭而裂之也。

    餘幼時守格律甚嚴,及後貫徹,乃能屈刀為鐵,點磁成金。

    如此詩臯、潮、蛲韻,考證辨駁俱有之,若不自注,誰知其迹,熔經鑄史,此之謂欤。

    ”又《望巫山作》雲:“神山夙所經,未至已超夷。

    況茲澄波棹,翼彼祥風吹。

    真靈無定形,九面異圓虧。

    晴雲穴内蒸,積石露奇。

    江潮汩無聲,浩蕩複逶迤。

    呼風淩紫煙,嗽玉吸瓊脂。

    賞心不可期,遊識道層累。

    若有人世情,暫來祓塵羁。

    ”自注:“與前詩皆學謝,赤石帆海,光陰往來,神光離合,五言上乘也。

    詩涉情韻議論,空妙超遠,究有神而無色,必得藻采發之,乃有鮮新之光。

    故專學陶阮詩,必至枯淡。

    此‘脂’韻與上篇‘膏’韻皆點景之句,而通首盡成煙雲矣。

    ‘江潮’兩句,尤能寫出真景,江行者自知之。

    ” 七言古詩,最忌平鋪直叙。

    故須陽開陰合,如江海之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如兵家之陣,方以為奇,又複為正;方以為正,又複為奇。

    出入變化,不可紀極,則天下無敵。

    備此法者惟李杜。

    此元楊仲宏之言也。

    乙王元美雲:“歌行有三難:起調,一也;轉節,二也;收場,三也。

    ”《筱園詩話》雲:“七古起處,直破空叫起,高唱入雲。

    中間具縱橫排蕩之勢,鎮以淵靜之神,故往而能回,疾而不剽。

    于密處疊造警句,于疏處軒起層波。

    至接筆則或挺接、反接、遙接,無平接者。

    轉筆則或疾轉、逆轉、突轉,無順轉者,故倍形生動。

    結處宜層層绾合,面面周到,而勢則懸崖勒馬,突然而止,使詞盡而意不盡。

    此皆作七古之筆法也。

    ” 縱橫變化,李杜為之大宗。

    嘉州、東川,悲壯蒼涼,工于邊塞征戰之作。

    常侍、摩诘,兼為雄麗。

    昌黎兀傲排宕,音節最高。

    子瞻、放翁,沈雄噴薄。

    遺山、青邱、空同、大複,高視闊步,嗣響唐音。

    梅村踵武元白,典瞻華麗,自成别調。

    初白力追玉局,頗多巨制。

    至近代巢經巢、範伯子,并學杜、韓、東坡,淋漓揮灑,如天馬行空,不可羁勒。

    殘膏餘馥,沾溉後學不少。

    學宋詩者往往借途經巢,非必直接蘇黃也。

    張濂卿選有清三家詩,取施愚山之五古五律,鄭子尹之七古,姚姬傳之七律,謂足津逮後人,誠知言也。

    江西詩人蔣心餘,力學昌黎、山谷,其詩沈雄拗峭,意境亦厚。

    黎二樵《五百四峰草堂詩》中,七古幾占多數,意境詞筆,迪不猶人。

    程春海詩亦生辣,而多硬直處。

    以其力避凡庸,刻意新響,而知者反稀。

    陳庵意深詞隽,李拔可工于歎嗟,宋派之傑出也,夏映庵力摹宛陵,有神似者。

    茲錄梅夏各一首,可以見其概焉。

    宛陵《答裴送序意》雲:“我欲之許子有贈,為我為學勿所偏。

    誠知子心苦愛我,欲我文字無不全。

    居常見我足吟詠,乃以述作為不然。

    始日子知今則否,固亦未能無谕焉。

    我于詩言豈徒爾,因事激風成小篇。

    辭雖淺陋頗刻苦,未到《二雅》未忍捐。

    安取唐季二三子,區區物象磨窮年。

    苦苫著書豈無意,貧希祿廪塵俗牽。

    書辭辯說多碌碌,吾敢虛語同後先。

    唯當稍稍緝銘志,願以直法書諸賢。

    恐子未喻我此意,把筆慨歎臨長川。

    ”映庵《雲樓寺竹徑》雲:“理安長丹直插地,雲栖大竹高參天。

    二寺複然到聖處,不朽竹愈堅。

    昔稱理安景無對,未看雲凄真枉然。

    頃窺幽徑避白日,步步到寺循花磚。

    又如葺葉作廊覆,左右柱立皆修椽。

    露骨專車岩壑底,表影累尺僧房巅。

    空亭佳足一遐想,夜至風露宜娟娟。

    人言此寺惟有竹,他景不稱名虛傳。

    正惟有竹便佳絕,雜樹亦衆何稱焉。

    願筍勿盡成竹,連坡長到澄江邊。

    ”其轉折處皆效宛陵,而較宛陵前詩為有色澤矣。

    原詩中多四句,删去較緊拔。

    七古中拗峭生動不涉枯淡者,經巢及範伯子、黎二樵皆然,茲各錄其一首。

    又朱竹坨《玉帶生歌》,沈乙盒《病僧行》,實為近代奇作。

    見《曝書亭集》及陳石遺所選《近代詩鈔》中,不備列矣。

    經巢《留别程春海先生》雲:“我讀先生古體詩,蟠糾咆熊生蛟螭。

    我讀先生古文辭,商敦夏卣周尊彜。

    其中涵納非涔蹄,若涉大水無津涯。

    搗爛經子作醢胬,一串貫自軒與羲。

    下迄宋元靡參差,當厥興酣落筆時。

    峭者拗者曠者馳,宏肆而奧者相随。

    譬鐵勃盧鐵蒺藜,戛摩揭擦争撐持。

    不襲舊壘殘旄麾,中軍特創為魚麗。

    此道不振知何時,遂爾疲茶及今茲。

    學語小兒強喔唠,雕章繪句何卑卑。

    雞林盲瞽為所欺,傳觀過市群夥頤,厚顔亦自居不疑。

    間有大黠奮厥衰,鼎未及扛膑已危。

    其腹不果則力赢,其氣不盛則聲雌。

    固念宛轉呻念屍,非病誇毗即戚施。

    黃鐘一振立起痿,偉哉夫子文章醫,當今山鬥非公誰?種我門牆藩以籬,擁腫拳曲難為枝。

    絡之荊南驅使腓,野馬複不受羁。

    錫我美字令我曦,以鄉先哲尹公期。

    無雙叔重公是推,道真北學南變夷。

    此豈脆質能攀追,敬再拜受請力之,頭童牙豁或庶幾。

    槐黃催人作叢罷,定王城下離舟維。

    春風冬雪慣因依,出送撫背莫涕揮,東流淙淙識所歸,有質賣田趨洛師。

    ”範伯子《和虞山言謇博韻》雲:“世說小範十萬兵,不能戰勝徒其名。

    空提兩拳向四壁,推排日月驅風霆。

    帳中突兀建吾子,忽複自顱大莫京。

    豈無羽翼在天地,遠莫能緻孤難行。

    語子瑰文猛如虎,伏而不出如處女。

    浩如積水千倍餘,千一之效流成渠。

    天仙化人妙肌理,堕馬啼妝百不須。

    莫學世間小丈夫,容光滑膩心神枯。

    少壯真當識塗徑,看餘中老已垂胡。

    ”伯子又有《過赤壁下》—首,亦奇恣。

    詩雲:“江水湯湯五千裡,蘇家發源我家收。

    東坡下遊我上溯,慌忽遇之江中流。

    不遇此公一長嘯,無人知我臨高秋。

    公之精靈抱明月,照見我心無限愁。

    ”二樵《慈度寺松障歌》雲:“饑烏食榕不果腹,飛入空村啄大屋。

    屋山橫雨海刮風,竄逐風勢飛入松。

    村靜月寒哀徹骨,尾勞畢逋落口實。

    胡髯匝匿古莎,長帶窈窕山鬼蘿。

    竅虛辍樂鼠塞窦,根襻進沫蛇盤巢。

    年深物化若蒙椁,攝迷毀體如病魔。

    之而鱗甲身半露,撐攫風雷氣憑怒。

    痛箝不放入定身,解縛誰能持咒護。

    千縷滄波歡齧痕,前朝老衲手爪存。

    可憐是病非四大,當此直指不二門。

    吾師慧劍金剛寶,此物根塵葛藤老,漫留不割說法了。

    此法要使人盡曉,一聲霹靂笑絕倒。

    是時冰雪歸故林,吾與居士觀其心。

    ”以上數詩,因其詩集不常見,故錄之。

    至七古長篇,要在波瀾壯闊,沈郁頓挫,亦富麗,亦峭絕,縱橫變化而不失其矩度。

    試取杜、韓、蘇、黃諸大家之作,涵泳循繹,當自得之。

    若必拘于舊法之分段、過段、突兀、用字,贊歎、再起、歸題、送尾,則泥矣。

     五言絕句,起自古樂府。

    節短音長,最難措手。

    唐人李白、崔國輔最為擅場。

    王維、裴迪,辋川唱和,佳什甚多。

    錢、劉、韋、柳多古淡清逸之作。

    祖詠《終南殘雪》雲:“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二十字詩意已足。

    其詞盡而意不盡者,太白《敬亭獨坐》雲:“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

    ”不着一字,而勢交炎涼、孤芳自賞之意,言外自見。

    薛濤妓女,乃有《呈高聯樂府》四句雲:“聞說邊城苦,如今到始知。

    好将筵上曲,唱與隴頭兒。

    ”婉轉諷谕,不露形迹,詩中上乘也。

    陶通明雲:“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

    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金昌緒雲:“打起黃莺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王元美稱二詩不惟語意高妙,其篇法圓緊,中間增一意不得,易一字不得,起結極斬絕。

    然中自纡鳗,無餘法而有餘味。

    以此求之,有餘師矣。

     作詩自以品格為第一,故擇地擇人為要。

    若不論其人其地,随意塗抹唱酬,詩雖佳無取也。

    近時名流,喜與倡優往還,自命風流高尚。

    詩集或詩話中,往往有贈某郎詩,和某郎句者,餘見之便随筆抹去,以其詩格既低,不欲觀也。

    此風自李越鳗始,後賢踵之,益複公然無忌。

    夫北平狎優之風,最為惡劣,斷袖餘桃,何能為諱,人道已墜,遑論其他。

    而乃讠羽讠羽曰文明,曰平等,未免自欺欺人耳。

    又名人詩話,喜引乩筆,亦是一病。

    夫扶鸾降乩,類多假托,而乃鄭重書之,以為太白之作也,漁洋之詠也,皆不值一噱。

    降乩之事,餘曾據佛法作專文,以孜證其詳。

    不谙其理者,至詫為仙筆而紀載之,殊涉荒誕。

    竊願同調詩家,勿蹈此轍,緻害詩格也。

    按牧齋、梅村亦多有贈歌郎之作。

     明詩之壞,自學唐始。

    學唐而不得其淵雅蘊藉、含蓄不盡之旨,徒襲其皮毛腔調,遂流為空闊,繼失于險怪。

    此于鱗、公安諸子,所以為世诟病也。

    自乾嘉以後,稱詩家皆諱言宋,至舉以相訾警。

    故宋人詩集,庋閣不觀。

    明詩之弊,直至末造而無可救藥。

    清初沿明餘習,自朱、王、施、趙、宋、查諸大家出,始漸擺脫,各樹一幟,以自發揮其興趣。

    迨乾嘉之際,國際承平,朝多忌諱,又失于俳諧靡麗,而真詣不顯。

    袁子才輩,益創為性靈之說,海内靡然向風從之。

    空滑淺俗,詩體益卑,靡不足觀矣。

    近五十年來,始尚宋詩。

    吳孟舉序《宋詩鈔》曰:“黜宋者曰腐,此未見宋詩也。

    今之尊唐者,目未及唐詩之全,守嘉隆間固陋之本,陳陳相因,千喙一倡,乃所謂腐也。

    ”又曰:“嘉隆之謂唐,唐之臭腐也。

    宋人化之,斯神奇矣。

    ”其意在扌求唐之弊,故立論如此。

    蓋唐之作者多人,不盡皆可法也。

    即一人之詩,亦不盡可法也。

    宋人亦何獨不然。

    學唐如歐、王、蘇、黃二陳諸家,斯為善學矣。

    若如李于鱗《唐詩選》,乃獨取境隘而辭膚者以為準,則已陳之刍狗,尚堪再蓄用乎?锺譚之《詩歸》,尖新詭僻,又豈可取法者。

    宋人中如子瞻之博大,山谷之遒健,放翁之渾成,宛陵、後山之宛委沈郁,皆得之于唐人。

    而其過于率易槎牙處亦不少,則學之亦豈可不善取裁者。

    故餘之宗尚宋人者,亦以近之作詩者,恒率易出之。

    黃茅白葦,觸目皆是。

    故示以宋人之詩,非讀書多、學力厚不易成章。

    扌求弊補偏,不得不爾。

    而特舉海藏、聽水之倫,皆善學宋者,其佳處固不僅在槎樹生澀,而松秀渾脫之句,亦複見長。

    但能意境生新,筆力健舉,即宋人之妙境,唐人亦不外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