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和嚴實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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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是乃馬真皇後的第二年。

    這一年好問七月間遊北嶽,因為北嶽比較偏僻,這當然是一個壯舉,有紀行詩若幹首。

     七月十二日行狼牙嶺 狼牙路滑馬伶俜,老鶴超超欲上征。

    一曲松風寫幽緻,九秋雲物愴離情。

    天開員嶠方壺境,澗落銀河月窟聲。

    覿面青山入渠手,定誰胸次玉峥嶸。

     十三日度嶽嶺 神嶽規模亦壯哉,上階絶境重徘徊。

    丹青萬木秋風老,金翠千峰落照開。

    川路漸分猶暗澹,湍聲已遠更淒哀。

    石門剩比靈丘遠,正坐登臨欠一來。

     嶽山道中 野禾成穗石田黃,山木無風雨氣涼。

    流水平岡盡堪畫,數家村落更斜陽。

     嶽祠齋宮夜宿 煌煌德寧宮,望秩年祀永。

    唐來幾焚蕩,規制仍峻整。

    龍旂嚴黼座,金罽散光炯。

    嶽拜行且周,偉觀竊欣幸。

    青紅留壞壁,兵衛自馳騁。

    木杪見龜趺,雄筆映鐘鼎。

    中和昔喪亂,已溺寧再拯。

    有來雁門公,赤手探虎鯁。

    經營入慘澹,灑落出鋒穎。

    兇豎竟自摧,神鑒益彪炳。

    青山閲人代,今古一炊頃。

    摩挲盤根槐,甲子誰記省。

    朅來石門道,煙岫接雲嶺。

    霄漢瞻上階,濃碧插秋影。

    青林雨聲集,懸瀑激奔猛。

    森然心魄動,冰雪淒以耿。

    飄颻想仙袂,飛下玉蓮井。

    昨夢知是非,復此造真境。

    妙香浄餘習,灝氣發新警。

    鶴書來何遲,素髮迫垂領。

    玄壇展衰步,似欲逐幽屏。

    高柯月紛紛,裴回惜清景。

     好問自秀容出發,北遊恒山以後,取道燕京而回。

    在燕有《答中書令成仲書》。

    成仲名鑄,為耶律楚材之子。

    答書附此: 張子敬處備悉盛意。

    未幾,張伯寧來,招緻殷重,甚非衰謬之所堪任。

    其還也,不得不以書通。

    癸卯之冬,蓋嘗從來使一到燕中,承命作先相公碑,初不敢少有所望,又不敢假借聲勢,悠悠者若謂鳳池被奪,百謗百罵,嬉笑姗侮,上累祖禰,下辱子孫。

    與渠輩無血讎,無骨恨,而乃樹立黨與,撰造事端,欲使之即日灰滅。

    固知有神理在,然亦何苦以不貲之軀,蹈覆車之轍而試不測之淵乎?君侯材量閎博,藹有時望,士大夫出于門下者,有何限量。

    朝夕接納,足以廣見聞、益智慮而就事業,顧僕何人,敢當特達之遇乎?復有來命,斷不敢往,孤奉恩禮,死罪死罪。

    某再拜。

     從好問和耶律楚材父子的兩函以及他為耶律公所作追悼先人的青詞看,兩家關係不妨説是比較密切的,但是在蒙古開國之初,派别鬥争即已開始,好問之不得進用,可以想見。

    從另一方面,即使蒙古對於楚材,寵以中書之重,其實政權未必能在耶律之手,此則完顔氏當日之故智,對漢人雖假以名號,實則事權并非如此。

    豈獨金元,即至清朝,亦復如是。

    六龍禦天,自有捧日之人在,則為之奔走疏附者,亦何貴於為此! 遺山詩句是平淡了,中年已過,懷才不遇,這些都造成寫詩的背景。

    五月以後,積雨不晴,又有《遣悶二首》: 甲辰夏五月積雨十餘日不止遣悶二首 甲子霖霖雨,巡簷悶不禁。

    幻泡成實相,水樂激哀音。

    癉海聞天漏,堯年見陸沉。

    騫飛想雲表,癡坐若為心。

     甲子霖霖雨,農郊搏手空。

    排牆寧有禮,為壑竟何功。

    戰蟻侯王上,鳴蛙意氣中。

    掃晴應曉夕,少忍待秋風。

     這真是一場大雨,特别在北方是少有的。

    有什麽辦法呢?詩人告訴我們:“忍待著吧,秋風來了以後,天氣總會好轉的。

    ”在這裏,我們沒有根據把他的指示聯繫到政治上去,但是倘使我們聯繫起來,披著蓑衣排水,總會好一些吧?即使隻排出一些,總比坐待“排牆”“為壑”好些。

     這一年好問北遊,行蹤所至皆有詩: 天涯山 九州上遊推大鹵,獨恨山形頗椎魯。

    天涯一峰今日看,快似昂頭出環堵。

    何年氣母此融結,鬼鑿神鑱未奇古。

    八窗玲瓏透朝日,洞穴慘澹藏雷雨。

    苔花錦石粲可喜,乞與雲煙相媚嫵。

    半空擲下金芙蕖,想得飛來自玄圃。

    傳聞絶頂更靈異,雲是清都群玉府。

    五雲飛步吾未能,風袂泠泠已輕舉。

    東州死愛華不注,向在陋邦何足數。

    敬亭不著謝宣城,斷岸何緣比天姥!酒船何時朝復暮,倒捲滹沱浣塵土。

    喚起山靈搥石鼓,漢女湘妃出歌舞。

    詩狂他日笑遺山,飯顆不妨嘲杜甫。

     好問文集又有《兩山行記》一篇,雲“夜宿天涯山”。

     前高山雜詩七首 夢寐煙霞蔔四鄰,眼明今日出紅塵。

    山中景趣君休問,谷口泉聲已可人。

     山經地志總難憑,鄉社流傳太俗生。

    前後兩高從我改,合教松海作新名。

     蚊聚蛙喧杳不聞,已甘麋鹿與同群。

    胸中所得知多少,半是青松半白雲。

     天池一雨洗氛埃,全晉堂堂四望開。

    不上朝元峰北頂,真成不到此山來。

     世上初無物外緣,人間卻有洞中天。

    如何長伴王居士,買盡青山不用錢。

     白驢前日鳳山回,為愛朝元復此來。

    卻憶廣陵劉老子,醉吟應在釣魚臺。

     白首同歸未省曾,青山獨往竟誰能?莫嫌麋鹿無情識,比似人間少愛憎。

     詩人自謝靈運以來無不愛山水者。

    好問好遊,金亡後多放於山水之間,這樣一則可以陶寫性情,二則可以忘懷家國,此中情事,固可想像得之。

    自東平歸來以後,往來於長河南北、大山東西,其故正在於此。

     是年有《洛陽》一首: 洛陽 千年河嶽控喉襟,一日神州見陸沉。

    已為操琴感衰涕,更須同輦夢秋衾。

    城頭大匠論蒸土,地底中郎待摸金。

    擬就天公問翻覆,蒿萊丹碧果何心。

     這是一首非常難於理解的作品。

    遺山出生於金的時代,在金朝做了官,他的忠於金朝還算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對嚴實、張柔這批朝秦暮楚,終於為蒙古屠戮中原人民的將士,周旋往來,盡情歌頌,已經是難於理解,及至《洛陽》這首詩,欲就天公問翻覆,那就更無從索解。

    假如天也發問,遺山的反覆,居心何在,那又怎樣作答呢?這不是説好問是一個反覆的文人,蒿萊丹碧,變動不居,明明知道這是無從作答的事,一切都歸罪於天公嗎? 從燕京出都,也有類似的詩: 出都二首 漢宮曾動伯鸞歌,事去英雄不奈何。

    但見觚稜上金爵,豈知荊棘卧銅駝。

    神仙不到秋風客,富貴空悲春夢婆。

    行過盧溝重回首,鳳城平日五雲多。

     歷歷興亡敗局棋,登臨疑夢復疑非。

    斷霞落日天無盡,老樹遺臺秋更悲。

    滄海忽驚龍穴露,廣寒猶想鳳笙歸。

    從教盡剗瓊華了,留在西山儘淚垂。

     從這些詩篇裏看得清楚,好問是沒有忘卻金朝的。

    當然,他對於元道州是忘卻了。

    對於北宋的存在,他是知道的,尤其對於北宋的蘇黃,他知道得很清楚。

    “隻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不僅如此,他對於南宋的詞人,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説:“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藉齒牙。

    ”但是他對於自己的祖宗,卻不很清楚。

    他説:“切響浮聲發巧深,研磨雖苦果何心。

    浪翁水樂無宮徵,自是雲山韶濩音。

    ”這位浪翁,就是元結,他傳下來的詩不多,但是由于人品的高潔,詩歌的忠懇,竟與杜甫齊名。

    所以唐人曾稱“臣結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

    唐人對於好問的遠祖記憶猶新,而好問對於女真的統治者竟是五體投地,甘心臣妾,及至蒙古南來,不但對耶律楚材卑躬屈膝,即對於嚴實、張柔亦復歌頌備至。

    文人之為世所輕,正文人之所以自取,不能不令人為之三歎。

     這一年四月,金王若虛卒。

    若虛是一個書生,雖官至直學士而持正不阿。

    崔立之變,誓以身死,不為立著一字,在金代文人中,是有以自立的。

    五月,蒙古耶律楚材死,楚材雖以異族仕於蒙古,官至中書令,不過,蒙古的統治者正與女真的統治者一樣,對於異族,雖寵以高官厚祿,名與而實不與。

    楚材雖起不了小的補偏救弊的作用,蒙古的統治者也未必完全信任。

    遺山與楚材有一定的關係言辭幹進,而終於失望,其故在此。

    這兩人對於遺山都極為推重,遺山是有知己之感的。

     是年,好問有《感事》一首: 富貴何曾潤髑髏?直須淅米向矛頭。

    血讎此日逢三怨,風鑒生平備九流。

    瓢飲不甘顔巷樂,市鉗真有楚人憂。

    世間安得如川酒,力士鐺頭醉死休。

     這裏牽涉到耶律楚材碑的事。

    在金人亡國後,由於楚材在蒙古軍中的權位,好問曾為楚材之父耶律履作神道碑,凡二千餘言,詞事相稱,極見材力。

    “血讎”二句,見自己所見,不必與衆相同;“瓢飲”二句,見自己賣文為活,不意為當世所苦。

    古人生活,其背景與現代全不相似,然亦有偶然相似者。

    賣文即其一端,褒貶之間,遂亦不免有輕重不能相稱之處。

    以今人衡量古人,不必為好問諱,正亦不足為好問累。

     次年甲辰(1244),蒙古乃馬真皇後稱制後之第三年。

    遺山自燕京取道還鄉。

     甲辰三月旦日以後雜詩三首 應接紛紛又浹旬,枉教虛負杏園春。

    尋芳自分無閑日,載酒寧知有故人。

    花柳得時俱作態,川原經雨更無塵。

    憑君莫惜尊前醉,看即青梅入座新。

     濈濈猩紅鬧曉晴,攢頭真似與春争。

    舒開楊柳聊相映,瘦殺寒梅枉自清。

    粉豔低迴工作態,絳唇寂寞獨含情。

    畫圖隻愛殘妝好,未信徐郎解寫生。

     密霧輕塵細灑勻,緑雲紅雪一番新。

    風光爛漫供歡席,酒味清醇似主人。

    落落湖山如有喜,欣欣魚鳥亦相親。

    新詩寫入奚奴錦,從此他鄉不算春。

     注: [1] 此詩原稿兩録,所附議論不同,統録於下。

     [2] 本組詩十首,原稿引用二次,前引四首收第七章末,各譜皆以為太宗十二年作,與此作七年不同。

    東方本將五詩合收於七章末,今據原稿仍分收。

     [3] 此詩原稿兩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