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溝沿通信

關燈
反女性的論調恐怕自從“天雨粟鬼夜哭”以來便已有之,而憎女家之産生則大約在盤古開天辟地以後不遠罷。

    世人對于女性喜歡作種種非難毀謗,有的說得很無聊,有的寫得還好,我在小時候見過唐代叢書裡的一篇《黑心符》,覺得很不錯,雖然三十年來沒有再讀,文意差不多都忘記了。

    我對于那些說女予的壞話的也都能諒解,知道他們有種種的緣由和經驗,不是無病呻吟的,但我替她們也有一句辯解:你莫怪她們,這是宿世怨忽!我不是奉“《安士全書》人生觀”的人,卻相信一句話曰“遠報則在兒孫”,《新女性》發刊的時候來征文,我曾想寫一篇小文題曰“男子之果報”,說明這個意思,後來終于未曾做得。

    男子幾千年來奴使婦女,使她在家庭社會受各種苛待,在當初或者覺得也頗快意,但到後來漸感勝利之悲哀,從不平等待遇中養成的多少習性發露出來,身當其沖者不是别人,即是後世子孫,真是所謂大網恢恢疏而不漏,怪不得别人,隻能怨自己。

    若講補救之方,隻在莫再種因,再加上百十年的光陰淘洗,自然會有轉機,像普通那樣地一味怨天尤人,全無是處。

    但是最後還有一件事,不能算在這筆帳裡,這就是宗教或道學家所指點的女性之狂蕩。

    我們隻随便引佛經裡的一首偈,就是好例,原文見《觀佛三昧海經》卷八: 若有諸男子年皆十五六 盛壯多力勢數滿桓河沙 持以供給女不滿須臾意 這就是視女人如惡魔,也令人想起華甯格爾的娼婦說來,我們要知道,人生有一點惡魔性,這才使生活有些意味,正如有一點神性之同樣地重要。

    對于婦女的狂蕩之攻擊與聖潔之要求,結果都是老流氓(Roue)的變态心理的表現,實在是很要不得的。

    華甯格爾在理論上假立理想的男女性(FM),但知道在事實上都是多少雜糅,沒有純粹的單個,故所說母婦娼婦二類也是一樣地混合而不可化分,雖然因分量之差異可以有種種的形相。

    因為娼婦在現今是準資本主義原則賣淫獲利的一種賤業,所以字面上似有侮辱意味,如換一句話,說女子有種族的繼續與個人的欲樂這兩種要求,有平均發展的,有偏于一方的,則不但語氣很是平常,而且也還是極正當的事實了。

    從前的人硬把女子看作兩面,或是禮拜,或是詛咒,現在才知道原隻是一個,而且這是好的,現代與以前的知識道德之不同就隻是這一點,而這一點卻是極大的,在中國多數的民衆(包括軍閥官僚學者紳士遺老道學家革命少年商人勞農諸色人等)恐怕還認為非聖無法,不見得能夠容許哩。

    古代希臘人曾這樣說過,一個男子應當娶妻以傳子孫,納妾以得侍奉,友妓(Hetaira原語意為女友)以求悅樂。

    這是宗法時代的一句不客氣的話,不合于現代新道德的标準了,但男子對于女性的要求卻最誠實地表示出來。

    意大利經濟學家密乞耳思(RobertMichels)著《性的倫理》(英譯在現代科學叢書中)引有威尼思地方的諺語,雲女子應有四種相,即是: 街上安詳,(Matronainstrada,) 寺内端慶,(Modestainchiesa,) 家中勤勉,(Massaiaincasa,) □□癫狂,(eMattonainletto。

    ) 可見男子之永遠的女性便隻是聖母與淫女(這個佛經的譯語似乎比上文所用的娼婦較好一點,)的合一,如據華甯格耳所說,女性原來就是如此,那麼理想與事實本不相背,豈不就很好麼?以我的孤陋寡聞,尚不知中國有何人說過,(上海張兢生博士隻好除外不算,園為他所說缺少清醒健全,)但外國學人的意見大抵不但是認而且還有點頌揚女性的狂蕩之傾向,雖然也隻是矯在而不至于過直。

    古來的聖母教崇奉得太過了,結果是家庭裡失卻了熱氣,狹邪之巷轉以繁盛;主婦以儀式名義之故力保其尊嚴,又或恃離異之不易,漸趨于乖戾,無複生人之樂趣,其以婚姻為生計,視性為敲門之磚,蓋無不同,而别一部分的女子緻意于性的技巧者又以此為生利之具,過與不及,其實都可以說殊屬不成事體也。

    我最喜歡談中庸主義,覺得在那裡也正是适切,若能依了女子的本性使她平均發展,不但既合天理,亦順人情,而兩性間的有些麻煩問題也可以省去了。

    不過這在現在也是空想罷了,我隻希望注意婦女問題的少數青年,特别是女子,關于女性多作學術的研究,既得知識,也未始不能從中求得實際的受用,隻是這須得求之于外國文書,中國的譯著實在沒有什麼,何況這又容易以“有傷風化”而禁止呢? 我看了鮑耶爾的書,偶然想起這一番空話來,至于答應你的文章還是寫不出,這些又不能做材料,所以隻能說一聲對不起,就此聲明恕不做了。

    草草不一。

     十一月六日,署名 (1927年11月作,選自《談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