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禅宗--适合中國士大夫口味的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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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敢于說佛不在外,在我心中,我即是佛。

    《金剛般若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離一切相,即名諸佛”。

    南宗人想成佛,盡力掃相,佛即是諸相之一,掃相必然要掃佛,如果說南宗在曆史上有所貢獻,就在掃佛這一點上。

     慧能的弟子們記錄師說,成《壇經》一卷。

    《壇經》是南宗傳法的經典,它教人“一時端坐,但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無住無往,坦然寂靜,即是大道”。

    人練成這樣有呼吸的死屍,就算得了大道。

    但是人接觸事物,不可免地要表示贊成或反對,禅宗卻以無是無非為大道,以一切善惡都無思量,心體堪寂,應用自在為心要。

    《壇經》記慧能臨死傳授秘訣給十大弟子,說“吾滅度後,汝各為一方頭,吾教汝說法不失本宗。

    若有人問法,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

    所謂對法共有三十六對,其中外境用無情對有五,即天與地對,日與月對,暗與明對,水與火對,陰與陽對。

    語言法相對有十二,如有為無為對,有色無色對,有相無相對,有漏無漏對,色與空對,動與靜對,老與少對,大與小對,長與短對,高與下對等。

    自性起用對有十九,如邪與正對,癡與慧對,愚與智對,亂與定對,直與曲對,實與虛對,險與平對,煩惱與菩提對,進與退對,生與滅對,體與用對等。

    照慧能說,此三十六對法,體用通一切經,出入即離兩邊,這是慧能的心得所在,意思是教弟子說話要顧及兩方面,不偏在一邊。

    他舉明暗為例,說,暗不自暗,以明故暗,暗不自暗,以明變暗,以暗現明,來去相因。

    說到暗的時候,也要說到明,有明故有暗,離明即離暗。

    說的方法是無暗亦無明。

    三十六對都用一樣的公式,無這邊也無那邊,一切皆空,不落邊際,所謂二法盡除,更無去處,就是說得含糊,聽得含糊,使人在含糊裡似乎覺得有什麼道理,因而落入其唯心主義的圈套。

    淨土宗斥禅宗說,“口雖說空,行在有中。

    以法訓人,即言萬事皆空,及至自身,一切皆有”。

    宗教本來全是騙人的把戲,禅宗用空騙人,淨土宗以修功德騙人,同是行騙,禅宗還能揭露淨土宗的騙術,比其他宗派終究是有些貢獻。

     禅宗以為“迷即佛衆生,悟即衆生佛。

    心險佛衆生,平等衆生佛。

    我心自有佛,白佛是真佛,自(己)若無佛心,向何處求佛”。

    這是慧能所說的“見真佛解脫頌”。

    所謂見真佛,就是衆生心有覺悟即成佛,心有迷惑佛即成衆生,因為衆生皆有佛性,都可以成佛,成不成的關鍵在悟或迷。

    禅宗認佛在心内,不在心外,心外的佛全是假佛。

    依據這樣的說法,凡是造寺、布施、供養、念佛,都不算功德,都無成佛可能,西方并無淨土,三毒(即貪、瞋、癡)即是地獄,虛妄即是鬼神。

    慧能甚至否認修行必須出家,也不要戒定慧,他說,“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必在寺”。

    這些說法,都對佛教大不利,特别是對淨土宗不利。

    淨土宗僧徒非常狼狽,慧日撰《念佛法門往主淨土集》,攻擊禅宗說,“于佛法生異見者,或有出家在家男女四衆,懼生死苦,厭惡俗塵,展轉相傳,教人看淨,晝是恣情睡眠,夜乃暫時系念。

    見世空寂,都無一物。

    将為究竟言,一切諸法,猶如龜毛,亦如兔角,本無有體,誰當生滅。

    無善可修,無惡可斷,心所取相以及經佛,盡當遠離,但令内心安住空中,知世虛妄,萬法都無,雖是凡夫,能如是解,此即是佛,何勞勤苦,遠覓世尊。

    亦不借念佛誦經為出離因。

    除此之外,諸餘行門,悉皆虛妄,寫經造像建立塔廟,恭敬禮拜,孝養父母,奉事師長等,是生死因,非解脫因。

    何以故?見善可修,見惡可斷,涅槃可欣,生死可厭,誓斷生死,誓證菩提,悉皆動念,心有所得,着相修習,虛妄分别,是有為法,是生死法,雖複勤修,不免流浪”。

    佛徒都過着寄生動物的生活,也就是懶蟲生活,不過形式上有一套瑣碎的戒律和禮拜誦經等所謂勤苦修行來掩飾懶蟲的原形,禅宗把這些形式全放棄了,隻剩下單純的懶蟲生活,這和魏晉玄學家的放蕩形骸實質上并無區别。

    禅宗在行動上和言論上都起了破壞佛教的作用,慧日說禅宗是外道,言論甚于猛火,焚燒佛法。

    這種能燒佛法的猛火,在佛教流毒很廣泛的唐朝時期,是有利益的猛火。

     南宗宗旨,不外淨心、自悟四字。

    淨心即心絕妄念,不染塵勞,自悟即一切皆空,無有煩惱,能淨能悟,頓時成佛。

    修行方法可謂極簡便。

    又說,隻有大智人。

    最上乘利根人能接受頓法。

    這些說法,使得懷才自負狂妄驕縱的士人,名利熏心所求不能滿足的貪夫,仕途失意滿心煩憂和富貴内熱需要飲冰的官僚,生活優裕自稱隐逸的地主,這些人都願意借談禅來醫治自己的心病,南宗自慧能以後,迅速發達,徒黨衆多,壓倒一切宗派,就是因為适合這些人的需要。

     用成堆成堆的謠言謊話裝扮起來的如來佛,要揭穿他的空虛無稽,天竺大乘談空各宗,都隻談到适可而止,不敢公然說佛無法無,因為佛法皆無,所謂三寶之一的僧隻好同歸于無,饑寒而死,龍樹真(谛)空、俗(谛)有的調和論,正是大乘談空的代表。

    在中國,以玄學(莊周思想)為本質的禅宗南宗,談空的程度遠遠超越天竺各宗派,徹底破壞了三寶中的佛、法二寶,同時,用我即是佛的說法保護了僧寶的存在。

    在這一點上,南宗比龍樹更巧妙了。

    南宗創始人慧能不識文字,他不受佛教經論的拘柬,采取佛教各經論中合用的句子,擺脫煩瑣的舊解釋,憑己意作出新解,大大豐富了南宗的話頭。

    例如《壇經》解釋四乘說:“見聞讀誦是小乘,悟法解義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萬法盡通,萬法俱備,一切無雜,且離法相,作無所得,是最上乘”。

    自然,所謂最上來是指南宗的禅法。

    最上乘離一切法相,即心是佛,心外無佛,也就是說我即是佛,一切法相(包括佛在内)都該抛棄。

    他的繼承人更加發揚這種思想,如宣鑒(慧能六世法孫,唐末八六五年死)教門徒不要求佛和祖(達磨等),說:“我這裡佛也無,祖也無,達磨是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屎漢,等妙二覺(等覺妙覺為二覺,即佛)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教(十二部大經)是鬼神簿,拭瘡疣紙,初心十地(菩薩)是守古塚鬼,自救得也無。

    佛是老胡屎橛”。

    又說:“仁者莫求佛,佛是大殺人賊,賺多少人入淫魔坑。

    莫求文殊普賢,是田庫奴。

    可惜一個堂堂丈夫兒,吃他毒藥了”。

    照佛經說,謗佛謗法都要入地獄受大苦,宣鑒看穿地獄佛祖佛經菩薩等等,隻是一套騙局,全部佛教都被罵倒,與魏晉間嵇康阮籍罵倒儒學六經同有摧陷廓清的功績。

    宣鑒罵拜師學佛人也很透徹,他說:“到處向老秃奴口裡,愛他涕唾吃,便道我是入三昧,修蘊積行,長養聖胎,要成佛果。

    如斯等等,我看似毒箭入心”。

    又說,“他(大師)是丈夫,我何嘗不是,我比誰也不差,為什麼整天就他諸方老秃奴口嘴,接涕唾吃了,無慚無愧,苦哉苦哉”。

    南宗的長處,是把自己看作與佛平等的人,從奴仆地位站立起來。

    他說,“老胡(釋迦)經三大阿僧祗劫,即今何在,活了八十年便死去,與你有什麼分别,你們不要發瘋受騙”。

    另一個禅師名叫義玄(慧能六世法孫,八六六年死)也是攻佛的一個勇将。

    義玄創臨濟宗,标出徹底反佛的宗旨。

    他說,“求佛求法,看經看教,皆是造業。

    你若求佛,即被佛魔攝你,你若求祖,即被祖魔縛你,你若有求皆苦,不如無事。

    ”又說,“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裡向外,逢着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夫大善知識始敢毀佛毀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

    天然禅師(慧能四世法孫,八二四年死)冬天取木佛像焚燒取暖,說木頭該燒。

    五代時禅僧義存說:“三世諸佛是草裡漢,十經五論是系驢橛,八十卷《華嚴經》是草部頭,博飯食言語,十二分教是蝦蟆口裡事”。

    這些說法,都說明南宗确實看穿了天竺傳來的一套騙局,要創造中國式的佛教,即排斥天竺統治階級理想化的腐朽生活(寄生蟲生活),改變為中國統治階級喜愛的腐朽生活(還是寄生蟲生活),這些腐朽生活的集中表現就是佛。

    天竺的佛被賦予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至高權力,反映天竺統治階級的無限貪欲。

    南宗創造的佛,性質不異于莊周書中所稱的真人至人那種人物,反映一部分統治階級(士大夫)在唐後期衰亂之世避災禍享厚福的自私思想。

    希運(慧能五世法孫,八五七年死)提倡無心的禅法,說“但能無心,便是究竟”。

    他解釋無心說,“無心者無一切心也。

    如如(真理)之體,内如木石,不動不搖,外如虛空,不塞不礙,無能所,無方所,無相貌,無得失”。

    懷海(慧能四世法孫,八一四年死)講《大乘八道頓悟法要》說,“放舍身心,全令自在,心如木石,口無所辯,心無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現”。

    南宗教人要無心,但仍強調要有自己的眼睛。

    懷海說,“須具自眼,莫依他人作眼,須具兩隻眼,照破兩頭事,莫隻帶一隻眼,向一邊行。

    要向無佛處,坐大道場自己作佛”。

    這裡說的無心,隻是口無所辯,避免是非的一種表現,内心卻是并非無心,所謂具兩隻眼照破兩頭事,說出觀察事物不受片面牽掣的方法。

    所謂兀兀如愚,如聾如啞,心如木石相似,目的是要人“内無一物,外無所求”(佛也不求,求佛菩提皆屬貪欲),做個自由自在的人,也就是這樣才算作佛,從谂(慧能五世法孫,八九七年死)答人問,如何是七佛師?答雲:“要眠即眠,要起即起”。

    宣鑒也說,“諸子,莫向别處求覺(求佛),乃至達磨小碧眼胡僧,到此來,也隻是教你莫造作,着衣吃飯。

    屙屎送尿,更無生死可怖,亦無涅槃可得,無菩提可證,隻是尋常一個無事人。

    ”義玄主張逢佛殺佛,逢祖殺祖,無非是想殺出一個自由自在的我來。

    自由自在的我隻是一個屙屎送尿,着衣吃飯,困來即卧的無事人,這個無事人當然是不勞而食的剝削者。

    懷海作詩說“放出沩(音為wéi)山水牯牛,無人堅執鼻繩頭,綠楊芳草春風岸,高卧橫眠得自由”。

    又作詩雲:“幸為福田衣(袈裟)下僧,乾坤赢得一閑人,有緣即住無緣去,一任清風送白雲”。

    這種自由自在純任自然的舒适生活,與裝模作樣修苦行欺人的天竺佛教徒面目大異,同樣是寄生動物,南宗比起天竺僧徒的虛僞作法,似乎較為率真一些。

    為了自由自在,有些禅師如慧寂(慧能六世法孫,八九一年死)不持戒,不坐禅;又如惟俨(慧能四世法孫,八三四年死)受戒後,聲稱“大丈夫當離法自淨,豈能屑屑事細行于衣中中耶”!有些禅師否認整個佛學,如惟俨答李翺問如何是戒定慧,說:貧道這裡無此閑家具。

    佛學不外戒定慧三部分,惟俨看作都是無用之物,因此,他不許門人看經。

    門人問他自己為什麼看經。

    他說,我隻圖遮眼,若是你們,牛皮也須看透。

    李翺為朗州刺史,向惟俨請教益。

    惟俨用手指上下,問,懂得麼?李翺說不懂。

    惟俨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李翺欣然禮謝,作詩雲,“煉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雲動水靜,一任自然,不必看經行戒,這就是南宗的道。

    佛教徒死後,按天竺法火葬,并取碎骨稱為舍利,南宗禅師自慧能起,多用全身葬法,漆紵塗屍體,安放龛中,此後禅師很多不按天竺法火葬。

    希運問門人們說,你見虛空曾有骨否?諸佛心同太虛,覓什麼骨!從谂臨死囑門人們不可淨淘舍利,說身是幻,何來舍利!佛徒說得神奇莫測的寶物,被南宗揭穿,一錢不值了。

     南宗破壞天竺僧徒所傳的佛教相當徹底,從千百萬字的經論到一字輪王咒,從淨土到地獄,從佛到餓鬼,從生前修行到死後舍利,全部騙局都被“一切諸法皆由心造,但學無心,諸緣頓息”這幾句話一吹而散。

    南宗發揮了高度的主觀能動性,與天竺式的佛教勇敢地進行鬥争,一切外在的佛和佛法,全被推倒,貢獻是巨大的,但它鬥争的目的,隻是要用内在的佛(我)代替外在的佛。

    我即是佛的說法被人認可了,立刻成為受人供養禮拜的地主或尊官。

    這些我即是佛的佛(得法者或法嗣),都是徒弄口舌的清談家或攀附名公卿的幫閑清客,揮麈尾,談公案,魏晉玄風居然又見于唐後期。

     為什麼魏晉亡國遺風以南宗談禅的形式重複出現?這是因為唐後期,政權已被宦官執掌,士大夫間朋黨争鬥異常激烈,一般士人看不出自己的前途,南宗給他們指點出似乎很美妙的一個出路,即成佛或成自由自在的享福人。

    這和産生魏晉清談家的社會原因是類似的。

    有一個名叫李節的小官僚在《送潭州道林疏言禅師太原取經詩》序裡說:以儒為業的人,總喜歡排斥佛教,這種見解很粗淺。

    佛教本是衰亂之世的産物,人生在衰亂之世,找不到任何可樂的事情,如果沒有佛教,精神将何所寄托!議者隻知道佛教因衰亂之世而生,不知衰亂之世需要佛教的解救,尤其不想佛教救世助化的大作用,卻憎恨它雕镂營造的小花費,這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見解。

    李節說出佛教的鴉片作用,由于他自己是個鴉片瘾者,所以贊美毒品有救世助化的大作用。

    南宗的禅法是中國自制的毒品,在口味上比天竺來的各宗派更适合中國士大夫的要求,因此大大發達起來。

     禅宗自稱是釋迦教外别傳的心法,所謂心法,是師弟子間在十分玄虛難以捉摸的某種動作或言語上相互默契,就算以心印心,師弟子心心不異,師心是佛心,弟子的心也是佛心了。

    相傳釋迦在靈山會上,拈花示衆,衆人都不懂得,隻有大迦葉破顔微笑,表示會心,釋迦承認佛心傳給了大迦葉。

    這種十分渺茫無稽的說法,成為禅宗傳法的根本規則。

    南宗自慧能死後,十個大弟子分頭傳教,求作佛的人有很大的增加,求作佛的方法,也愈益離奇。

    談公案就是重要的一種方法。

    公案都是含意隐晦,無人能确實懂得的事情或話頭,如果弟子思索得一個公案的答案,說給師聽,得師同意(稱為印可),那就表示得道了。

    一個著名禅師門下常有弟子五百人乃至一千人以上,這些人從禅師口裡取得成佛的印可。

    因此禅門師弟子間互鬥心機(機鋒)異常尖銳,弟子提出謎語式的問題,師不能理解,便輸給弟子,所佩“最上乘離文字之心印”不得不讓出。

    禅師當然不肯輕易印可,故意做出怪動作或怪話頭,使弟子不能理解甘認失敗,這些動作和話頭成為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