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舜水文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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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茔、禾稼一踹俱平。

    利害如斯,其家安得不重賄營免!營免之後,仍複不許砍斫損傷,以需後用。

    其人明知後累無已,權且醫療眼前。

    往時祖茔喬木,以為廕庇美觀;今惟祝其速為枯朽,子孫猶得延生。

     省會郡城有放債舉息之害、買官挂名之害。

     訪知其家殷實,誘以買官;或有官事牽連,勸令附着營頭名色。

    始初,亦甚有效。

    一時狐假虎威,凡屬酬謝饋送、叩見贽儀、衙門犒賞,一切代為料理,不須私囊見取一錢。

    于是高低上下成群結盟,管家厮養打合一夥。

    大哥、兄弟,稱謂親親;酪酢往來,酒盃捷捷。

    年深月久,一一堆積;子母盤算,囊橐俱空。

    或以多餘銀錢,委托生息;他如急切借貸,倍稱難償。

    栓鎖鞭箠,為過期之利息;出妻獻子,作别項之添頭。

    其軟局坑人,有如此者。

     京官外任有配遣上陽堡甯古塔之害、〔入〕旗下披甲之害。

     初入旗下,各投座主;既欲得官,複索見錢。

    有人招認應發,俱名「京債」。

    官才到任,債主随臨。

    百事未遑,先要理完本利。

    自非貪酷,其錢何處得來;或托本管幹辦,别處設法那補。

    京債甫畢,又須遣人入京叩頭送禮謝薦。

    漁獵所得,僅僅供給恩主。

    恩主,瑜謂逆虜之畜漢官以漁民也。

    譬之漁人畜鸬鹚以取魚,謹其縧嗉,放之中流;陽喬小鮮,充其口食;巨魚力舉,扼其吭而攘之。

    攘而複放、放而複攘,循環不休,斃而後止。

    或者犯贓發覺、或者随坐作奸,動辄配發上陽堡、甯古塔;奧援有力,入至旗下披甲充兵。

    雖官職極尊,亦自編入營伍。

    此時無錢營免,必須荷戟差操。

    較之明朝遣戍、前代貶竄,統體不同,相去懸絕;即如輪作城旦,尚為過之。

    此輩亦名缙紳,不知何樂于此!而蒙面喪心,甘為人役之如此者。

     倡優奴仆、輿台丐戶,法所禁锢;其身遠者及其子孫,而有錢可以身緻青雲。

     逆虜猥亂中華,憲綱掃地。

    不拘色目諸人,有無犯過,輪錢皆可買官;或十人、五人朋買一官,發場傀儡推一人出色。

    官資多寡,諸人炤分均攤。

    或諸色賤役人等入在旗下、或乳母閹官之家承應,視其口舌便利、活動小心,有意營謀者認定幾千幾萬;不論道将大小,随缺辄讨一官。

    朝為仆隸,暮列冠裳;昨日俳優,今朝弁冕:倚托恩主勢焰,憲司一體施行。

    凡屬此輩得官,比常更加察察;心恐他人輕慢,無端作福作威。

    凡屬同僚屬官,更須加意周摯、分外小心。

    若非良心盡死、廉恥盡喪,豈肯狼藉至此!士風何恃而不壞,民生何恃而不窮! 醜莫醜于打老鼠。

     滿營婦女靓粧豔服,三五成群,聯袂行遊;市廛酒館,無有不到。

    或取币帛、或贳酒郁,所值數金,一文不與;但曰『今日不曾帶得銀來,算該你銀幾兩;你看那位嬭嬭标緻,揀一位打個老鼠罷』(打老鼠者,淫媾也)!若與理論或索還原物,便稱調戲,反行喊叫;非魇非夢,任其匈奪。

    業在市肆,又不得不開列營生;源源若此,何門控訴! 慘莫慘于拆房屋。

     暈翼烏衣、高門大第,有無眷屬,任意鸠居;出入啟閉,無期飲食,喧嚣無度。

    初時僅止廳事,以漸沿入深閨。

    閥閱門楣,立見一時狼狽;窗棂樯帶,必令四面通穿。

    殖殖其庭,廣堆刍糞;有覺其楹,專系馬騾。

    此猶其小者也;必使外内無别,百道宣淫。

    少不遂心,構成大逆。

    又且借居停之好,多生枝節;無窮嫌釁,盡起于日夜盤桓。

    是以缙紳巨室,反就鄉舍村居。

    本宅欲圖别賣,又無售主;乘其遷移代去,自行拆毀。

    棟梁桁柱,折作柴薪;甃石連甍,委之糞土:數千金拮據而成,數十金零星而盡。

    毀拆之後,數月便長蓬蒿;一望蕃蕪,黍離傷感!至于邊海房屋,借窩藏奸細名色,務使家家壁落穿通;一則便其搜索财物,一則婦女無所隐藏。

    諸凡所為,何慘刻之甚! 奇莫奇于趙固山之妻以婦人放衙參。

     凡遇有事,高座堂皇,開門唱贊:标屬長随,排班參谒;拘提笞責,發放施行。

    有時出外遊觀或者親屬燕飲,飛黃熠熠、車馬軒軒,列騎衛行、前驅警道:霜戈耀日、赤幟绯雲,俨然一雌固山也。

    虜人之綱紀如此。

     其餘奸淫萬狀、科派百端,又其罪之最重者。

    然一部「十七史」無處說起,反阙此二項。

    他如:既納民丁,複輸鹽竈;一人兩役,朝暮值官。

    見事風生,吹毛索垢。

    牧養生,遇物攘奪。

    大兵所過,四出騷擾;指稱奸細,搜竈株連:處處皆然,人人飲恨。

    雖民間冤慘号天,然無力俾離水火。

    又苦筆力短弱,不能繪監門之圖、播道州之詠,奈何! 滅虜之策 滅虜之策,不在他奇,但在事事與之相友。

    彼以殘,我以仁;彼以貪,我以義:解其倒懸,便已登之衽席;出之湯火,斯為沃之清涼。

    則天下之赤子與天下英雄豪傑,皆我襁褓之子、同氣之弟,安有不合群策、畢群力以報十七年刺骨之深雠哉!逆虜雖有神謀秘策,亦無所再施。

    況黔驢之技久窮、山鬼之術盡露,全為百姓勘破,毫無足懼。

    故知一敗塗地,必不可支也。

    彼之所以能據我中國者,原乘我民心之叛而用以張其威,所以到處望風潰散,未嘗一戰而已竊取天下矣。

    今百姓之叛虜,更十倍于前日之叛明;而民心之思明,更百倍于前日之望虜!何以知其然也?己亥年,同國藩入長江,南京未下、兵律尚未嚴,而江右、江左、蕲、黃、漢、沔已雲合響應,翹首而望時雨;即家室、妻拏、軀命事事可捐,而惟望大明之光複。

    民心之迫切,亦甚可憐矣!倘能不毀其家室、不污其妻子、不戕其軀命,民心之愛戴,不言可知矣。

    瑜身在行間,親知而灼見,日與各處士大夫相接,已自與耳食而塗說者不同;況瑜又拳拳懇懇,夢寐飲食于此者哉!有人焉,果能以仁義之師過之枕席之上,而又雷厲風行,譬則鼓洪爐以燎毛、決沖波而漂炭,咄嗟而辦耳。

     然有萬有一慮者,即以己亥之秋之故也。

    攻城不能拔而去之如棄敝屣,使天下戴香盆、供饋饷之父老,人受毒痛;海上之師,恐不複取信于天下!然國藩入江之初,有識者已先策其必敗矣。

    今若議定下手吃緊之處,更其弦、易其轍,威之以武、附之以文,誅其殘賊、綏其士庶,玉帛無所貪、子女無所幸,而又号令嚴信、處置得宜,則垂絕之百姓忽然更生,民情鼓舞歡樂何如也!既信而樂之,則數郡之後,遠迩歸心;東征西怨,傳檄而定矣。

    彼即不量其力,欲與我抗;譬之以卵投石、以指撓沸,至則糜爛爾已,何能有幸哉!前日南都之敗,乃閩師之自潰,非虜者勝之;亦何得藉以為口實也! 即如時俗之見,謂虜弓勁騎勇,何以當之!此未知戰者也。

    騁檀車于平原孔道,則飙馳電逐;遇五尺之坑,則忽然自陷。

    轉圜石于高山峻嶺,則雷擊霆摧;入尋常之谷,則頹焉不出:理勢然也。

    今江南多河塍溝浍,無成列之道,則馬不能馳;我取敵于數百步之外,敵射我于數十步之近,則箭無所用。

    即與比力較投,猶以我之所長,攻彼之所短。

    況我熟其山川、審其要害,據其形勝;結其豪傑、得其民心,鼓我士氣。

    又且出奇無窮,從天而下。

    雖有烏獲,不能奮其力;雖有神鬼,不能測其機。

    是惟有不戰;戰則必勝,萬萬無疑也。

    彼逆虜不走不降,則釜中之魚,惟有焦灼而已矣。

    若順治不死,取之較易;惜今亂離紛雜,恐江北已緻分崩!軍志曰:『天道後起者勝』,今有其時矣;『兵義者王』,今有其勢矣! 孤臣飲泣十七載,雞骨支離;十年嘔血,形容毀瘠、面目枯黃,而哭無其廷、誠無所格!申包胥其人傑也,能感動雠仇之秦為之出五萬之師,統之以三大将,閱國曆都,複既亡之楚,不失尺寸;況此時秦、楚歲歲構兵者。

    故曰:包胥其人傑也。

    彼獨非人臣哉?瑜腆顔視息,能無媿之哉!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時者也;立功成名、聲施萬世,未有易于此時者也。

    時乎、時乎!遇此千萬年難遇之期,而棄之輕于鴻毛;吾謂智者之所不為也,仁者、義者之所不為也,有志者之所不為也,亦甚可惜矣! 以前數款,名曰「述略」。

    述者,記其行事,無有粉飾文緻;略者,具其梗概,不能委曲周詳。

    誅惡者法貴從寬,執筆者理宜存厚;況乎鬼蜮暧昧敗俗傷風,事難直書,須敦大體。

    又且年來酬應既寡,聞見日疏,年衰善忘,轉眼遺忽;偶追昨事,數日難尋:一時欲曆叙精詳,其勢不能捷得。

    是以挂一漏萬,略述大端;然已發上沖冠,罪不容戮矣。

    賢契幸為存之!他日釆逸事于外邦,庶備史官野乘耳。

     辛醜年六月望日,明孤臣朱之瑜泣血稽颡拜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