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豆 一隻老鼠遇到素食主義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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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出最後的力氣問貓:‘你不是說,你是素食主義者,根本不吃肉嗎?那難道是謊言?’貓舔着嘴唇說:‘是啊,我不吃肉。

    這并不是謊話。

    所以我要把你叼回去,換生菜吃。

    ”’青豆想了一下。

    “這個故事的要點是什麼?” “并沒有特别的要點。

    剛才說起幸運的話題,我偶然想到了這段故事。

    僅此而已。

    當然,尋找要點是你的自由。

    ” “溫暖人心的故事。

    ” “還有一件事。

    我想他們事先會搜身和檢查行李。

    那幫家夥警惕性非常高。

    這一點你要記住。

    ” “我會記住的。

    ” “那麼,”Tamaru說,“下次見。

    ” “下次見。

    ”青豆條件反射似的重複。

     電話挂斷了。

    青豆盯着話筒看了一會兒,輕輕歪了一下臉,放下話筒。

    然後把傳呼機上的号碼牢牢銘刻在腦中,便删除了。

    下次見。

     她在腦中重複了一次。

    但她明白,從今以後,自己和Tamaru恐怕再也不會見面了。

     将早報的每個角落都浏覽了一遍,已經找不到關于亞由美遇害事件的報道了。

    看樣子偵破工作似乎沒有進展。

    可能用不了多久,周刊雜志就會将它和獵奇事件放在一起報道。

    現役年輕女警察,在澀谷的情人旅館裡用手铐大玩性愛遊戲,結果一絲不挂地被人勒死。

    但青豆絲毫不想閱讀這種追求趣味的報道。

    自從事件發生以來,她甚至連電視都不打開。

    她不願聽到新聞播音員故意扯着尖嗓門宣告亞由美死去的事實。

     她當然希望抓獲兇手。

    兇手無論如何都該受到懲罰。

    然而,就算兇手被逮捕,送上法庭,殺人細節大白于天下,那又如何呢?不管做什麼,亞由美也不會複活了。

    這是明擺着的事。

    反正那判決會很輕。

     恐怕不會判作殺人,而是當作過失緻死來處理。

    當然,即使判處死刑也于事無補了。

    青豆合上報紙,手肘撐在桌上,雙手掩面。

    半晌,心想着亞由美。

    但淚水沒有流出來。

    她隻是感到憤怒。

     離晚上七點還有很長時間。

    在那以前青豆無事可做。

    她沒有安排體育俱樂部的工作。

    小型旅行袋和挎包,已經按照Tamaru的指示放進新宿站的投币式寄存櫃。

    旅行袋裡裝着幾捆現金和幾天用的換洗衣物。

    青豆每隔三天到新宿站去一次,投入硬币,并将裡面的東西檢查一遍。

    房間也不必打掃,就算想做菜,冰箱也幾乎是空的。

    除了橡皮樹,屋子裡幾乎沒留下一件散發着生活氣息的東西。

    與個人信息有關的東西全清除了。

    所有的抽屜都空着。

    明天,我就不在這裡了,身後恐怕不會留下一點我的痕迹。

     将今天傍晚要穿出去的衣服整齊地疊好,摞在床上。

    旁邊放着藍色健身包,裝着肌肉舒展所需的整套用具。

    青豆再次仔細盤點一遍。

     一套運動服,瑜珈墊,大小毛巾,以及裝有細長冰錐的小盒。

    一應俱全。

    從小盒中取出冰錐,摘去小軟木塊,用指頭輕觸尖端,确認它依舊保持着足夠的尖銳。

    盡管如此,她還是慎之又慎,用最細的磨刀石輕輕地磨了磨。

    她想象着這針尖像被吞沒一般,無聲地沉入男人頸部那特殊的一點。

    如同以往,在一瞬間,一切都将結束。

    沒有悲鳴,也不會出血,隻有轉瞬即逝的痙攣。

    青豆将針尖再次插在軟木塊上,小心翼翼地收進盒子。

     然後将裹在T恤裡的赫克勒一科赫從鞋盒裡取出,手法娴熟地在彈匣裡裝填上七發九毫米子彈。

    發出幹澀的聲響将子彈送入槍膛。

    打開保險,然後關上。

    再用白手帕将它裹好,放進塑料小袋。

    在上面塞進換洗用的内衣,這樣就看不見手槍了。

     還有什麼事非做不可呢? 什麼都沒想出來。

    青豆站在廚房裡,燒開水,泡咖啡。

    坐在餐桌前喝着,吃了一個羊角面包。

     青豆想,這大概是我最後一件工作了,而且是最重要、最困難的工作。

    完成這件任務後,就再也不需要殺人了。

     青豆并不抵觸将要失去身份的事。

    這在某種意義上反而是她想要的。

    她對自己的名字和容貌都毫無眷戀,失去後會感到惋惜的往事,也一件都想不起來——重新設定人生,也許正是我夢寐以求的事。

     在自己身上,如果有可能的話她不願失去的,說來奇怪,竟是一對瘦弱的Rx房。

    青豆從十二歲至今,一直對自己Rx房的形狀和尺寸不滿,常常想:如果胸再大一點,也許能度過比現在更安逸的人生。

    但真給她機會,讓她改變尺寸時(非這麼選擇不可的時候),她才發覺自己根本不希望這樣的改變。

    現在這樣也無所謂。

    這樣大小正合适。

     她隔着吊帶背心用手摸了摸兩隻Rx房。

    和平時毫無區别。

    那形狀就像要做面包卻弄錯了配方沒發酵好的面團。

    左右的大小還有微妙的不同。

    她搖搖頭。

    不過沒關系,這才是我。

     除了Rx房,還會給我留下什麼呢? 當然,有關天吾的記憶會留下。

    他那手掌的觸感會留下。

    心靈的劇烈震撼會留下。

    祈盼被他擁入懷中的渴望會留下。

    縱然我變成了另一個人,誰也别想從我心中奪走對天吾的思念。

    這是我和亞由美最大的不同,青豆想,深藏在我這個存在的核心的,并不是虛無,并不是荒涼幹涸。

    深藏在我這個存在的核心的,是愛。

    我始終不渝地思念着一個叫天吾的十歲少年,思念着他的強壯、他的聰明、他的溫柔。

    在這裡,他并不存在。

    然而,不存在的肉體便不會消亡,從未交換過的約定也不會遭到背棄。

     青豆心中的三十歲的天吾,不是現實的天吾,他不過是一個假設。

     一切也許都是她的想象的産物。

    天吾仍保持着他的強壯、聰明和溫柔,而且如今他擁有大人粗壯的手臂、厚實的胸膛和強健的性器官。

    如果青豆希望,他随時都在身旁,緊緊擁抱她,撫摸她的頭發,親吻她。

     兩人所在的房間總是昏暗的,青豆看不見天吾的身姿。

    她能看見的,隻有他的眼睛。

    哪怕是在黑暗中,青豆也能看見他溫柔的眼睛。

    她凝視着天吾的眼睛,在那深處可以看見他眺望的世界。

     青豆有時忍不住要和男人睡覺,或許就是為了盡量純粹地守護自己在心中培育出來的天吾這個存在。

    她大概是想通過和陌生男人放縱地做愛,将自己的肉體從欲望的禁锢中解放出來。

    她渴望在這種解放之後到訪的寂靜安甯的世界中,與天吾兩個人度過不被任何東西幹擾的親密時光。

    這也許正是青豆的期盼。

     午後的幾個小時,青豆是在對天吾的思念中度過的。

    在狹窄的陽台上,她坐在鋁制椅子上仰望天空,聽着汽車的噪音,不時用手指捏捏那寒酸的橡皮樹葉,思念着天吾。

    下午的天空中還看不見月亮。

    月亮出來,要在好幾個小時後。

    明天這個時候,我會在哪裡?青豆思忖着。

    無法想象。

    但這些都無關緊要。

    如果和天吾就存在于這個世界的事實相比的話。

     青豆給橡皮樹澆了最後一次水,然後把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放在唱機上。

    手頭的唱片全處理了,隻有這張一直留到了最後。

    她閉上眼睛,側耳傾聽音樂,想象着拂過波西米亞草原的風。

    如果能和天吾在這種地方盡情漫步,那該多好!她想。

    兩人當然是手牽着手。

    隻有風吹過,柔曼的綠草和着風無聲地搖曳。

    青豆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中有天吾手心的溫暖。

    就像電影的大團圓結局一樣,這情景靜靜地淡出畫面。

     然後青豆躺在床上,蜷着身子睡了大約三十分鐘。

    沒有做夢。

    這是不需要夢的睡眠。

    醒來時,時針指着四點半。

    她用冰箱裡剩下的雞蛋、火腿和黃油做了火腿蛋。

    直接對着嘴喝厚紙盒裝的橘子汁。

    午睡之後的沉默莫名地沉重。

    打開調頻廣播,維瓦爾第的木管樂協奏曲流淌出來。

    短笛演奏着小鳥鳴啾般的輕快顫音。

    青豆感覺,那似乎是為了強調眼前現實的非現實性而演奏的音樂。

     收拾好餐具,淋了浴,換上幾個星期前就為這一天準備的衣服。

     式樣簡單,便于行動。

    淡藍棉布褲子,樸素的短袖白上衣。

    頭發盤了上去,用攏子固定住。

    首飾之類一律不戴。

    換下來的衣物沒再扔進洗衣籃,而是一起塞進了黑塑料垃圾袋。

    剩下的事Tamaru會處理。

    将指甲剪幹淨,仔細地刷了牙,還掏了耳朵。

    用剪子修整眉毛,臉上塗上一層薄薄的乳霜,脖頸上灑了一點香水。

    站在鏡子前左顧右盼,檢查面部細節,确認了沒有任何問題。

    然後拎起印有耐克标志的健身包,走出房間。

     在門口,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心想以後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了。

     這麼一想,房間便顯得無比寒酸,就像隻能從裡面反鎖的牢獄。

    一幅畫也沒挂,一隻花瓶也沒放。

    隻有取代金魚買來的減價品——那棵橡皮樹,孤零零地站在陽台上。

    在這樣的地方,自己居然連續多年,毫無不滿與疑問地送走了一天又一天。

    真是難以置信。

     “再見。

    ”她輕聲說出口。

    不是對房間,而是對曾經存在于此的自己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