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吾 一會兒貓兒們就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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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停留。

    甚至沒有減速,就那樣從他的眼前呼嘯而過。

    下午那趟火車也一樣。

    他看見司機座上坐着司機,車窗裡還有乘客們的臉,但火車絲毫沒有表現出要停車的意思。

     正等車的青年的身影,甚至連同火車站,似乎根本沒有映人入們的眼簾。

    下午那趟車的蹤影消失後,周圍陷入前所未有的靜寂。

    黃昏開始降臨。

    很快就要到貓兒們來臨的時刻了。

    他明白他喪失了自己。

    他終于醒悟了:這裡根本不是什麼貓城。

    這裡是他注定該消失的地方,是為他準備的、不在這個世界上的地方。

    并且,火車永遠不會再在這個小站停車,把他帶回原來的世界了。

     天吾把這則短篇小說反複讀了兩遍。

    注定該消失的地方,這個說法喚起了他的興趣。

    然後他合上書,漫不經心地眺望着窗外向後退去的臨海工業帶索然無味的風景。

    煉油廠的火焰,巨大的燃氣儲存罐,像遠程炮般粗壯的巨大煙囪。

    行駛在公路上的重型卡車和油槽車。

    這是和“貓城”相去甚遠的情景,但景象中也有夢幻般的東西。

    這裡是從地下支撐着都市生活的冥界般的場所。

     不久,天吾閉上眼睛,想象着安田恭子被囚禁在她注定該消失的地方的情形。

    在那裡,火車不停。

    沒有電話,也沒有郵筒。

    白天,那裡存在的是絕對的孤獨,而和夜晚的黑暗一起存在的,是貓兒們執拗的搜索。

    這将永無休止地重複。

    他不知不覺好像在座位上睡着了。

    不長,去口是很深的睡眠。

    醒來時,出了一身汗。

    列車正在盛夏的南房總沿着海岸線疾馳。

     在館山下了特快,換乘普通列車前往千倉。

    一下到站台上,便飄來一陣令人懷念的海濱氣息,走在街上的人們個個曬得黝黑。

    他從車站前叫了輛出租車,趕往療養院。

    在服務台前報上了自己和父親的名字。

     “您今天要來,有沒有事先通知過我們?”坐在服務台後面的中年女護士硬邦邦地問。

    她身材矮小,戴着一副金屬框眼鏡,短發裡混着一點白發。

    短短的無名指上戴着像是和眼鏡配套的戒指。

    胸牌上寫着“田村”。

     “沒有。

    今天早晨忽然想起來,就坐上電車來了。

    ”天吾如實答道。

     護士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看着天吾,然後說:“探望病人時,按規定是要事先聯系的。

    院方也有各種日程安排,就算病人自己,也可能有不方便的時候。

    ” “對不起。

    我不了解情況。

    ” “您上次是什麼時候來的?” “兩年前。

    ” “兩年前。

    ”田村護士一隻手握着圓珠筆,一邊查閱訪客名冊一邊說,“就是說,這兩年中一次都沒來過喽?” “是的。

    ”天吾回答。

     “根據我們的記錄,您應該是川奈先生唯一的親人。

    ” “的确是。

    ” 護士将名冊放在桌子上,瞅了天吾一眼,沒再說什麼。

    那眼光并非在責難天吾,隻是在确認什麼。

    看來天吾絕不是特例。

     “您父親正在做分組康複治療。

    再過三十分鐘就會結束。

    然後,您就可以去探望他了。

    ” “我父親情況如何?” “就身體狀态來說,他很健康。

    沒有任何特别的問題。

    其他方面時好時壞。

    ”護士說着,用食指輕輕按住太陽穴,“至于是怎樣時好時壞的,請您親眼确認吧。

    ” 天吾道了謝,在玄關旁的休息室裡打發時間。

    他坐在散發着舊時代氣息的沙發上,從口袋裡掏出文庫本繼續讀下去。

    不時有挾着大海氣息的風拂過,松樹枝條發出清涼的聲響。

    許多蟬兒緊摟着松枝,縱聲嗚叫。

    雖然正值盛夏,可蟬兒們明白,已經來日無多了。

    它們仿佛在憐惜所剩無幾的短暫生命,讓叫聲響徹四野。

     不一會兒,戴眼鏡的田村護士走來,告訴天吾康複治療已經結束,可以探視病人了。

     “我領您去病房。

    ”她說。

    天吾從沙發上站起來,從挂在牆上的大鏡子前走過,這時才想起自己的穿着相當随便。

    他在傑夫·貝克①訪①GeoffeiyArnoldBeck,英國三大搖滾吉他手之一,曾多次訪日,距1984年最近的一次訪日公演,應為在1980年的第4次。

     日公演的T恤上,套了一件紐扣不全還退了色的牛仔布襯衫,下穿一條膝蓋上染了幾點比薩醬的卡其布長褲,腳穿長年未洗的土黃色球鞋,頭戴棒球帽。

    再怎麼看,這身裝扮也不像一個時隔兩年趕來探望父親的三十歲的兒子。

    連禮物也沒帶,隻是在口袋裡塞了一冊文庫本。

    也難怪護士面露驚訝的神色。

     穿過庭院,走向父親所在的那棟病房時,護士向天吾做了簡單的說明。

    療養院裡共有三棟病房,根據病情發展的不同階段,病人們分别人住不同的病房。

    天吾的父親現在住在“中度”樓。

    病人大多先入住“輕度”樓,然後再搬入“中度”樓,最後住進“重度”樓。

    就像隻能單向打開的房門,沒有逆向的搬遷。

    “重度”樓之後,就沒有地方可以搬了。

    除了火葬場以外。

    護士當然沒有這麼說,然而她暗示的去處很明白。

     父親的病房是兩人一間,同室的病友出去上什麼課了,不在。

    療養院裡開設各種康複課程:陶藝課,園藝課,體操課。

    隻不過雖說是康複,但目的其實不是治愈,隻是将病情的進展多少推遲一些。

    或僅僅是為了消磨時間。

    父親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從敞開的窗子向外眺望,雙手放在膝頭。

    身旁的桌子上擺着盆栽,開着幾朵花瓣細小的黃花。

     地闆用柔軟的材料鋪成,以防摔倒時受傷。

    兩張簡樸的木床,兩張寫字台,~個擺放替換衣物和雜物的櫥櫃。

    寫字台兩邊各放着一個小小的書架。

    由于長年日曬,窗簾已經成了黃色。

     天吾沒能立刻認出來,這個坐在窗邊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親。

    他變小了一圈。

    不對,縮小了一圈或許才是正确的表達。

    頭發剪短了,像下了霜的草坪,變得雪白。

    雙頰瘦削,或許是這個緣故,眼窩顯得比從前大了許多。

    額頭上深深刻着三道皺紋。

    腦袋的形狀似乎變得比以前扭曲了,也許是因為頭發剪短了,那種扭曲才顯得醒目。

    眉毛又長又密。

    而且從耳朵裡也伸出白發來。

    又大又尖的耳朵,如今顯得更大,看上去就像蝙蝠的翅膀。

    隻有鼻子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和耳朵形成鮮明的對比,圓圓的,還帶着黑紅色。

    嘴角松垮地下垂,似乎馬上會有口水滴落下來。

    嘴巴微張,露出裡面不整齊的牙齒。

    父親坐在窗邊一動不動的身姿,讓天吾想起了凡‘高晚年的自畫像。

     這個男人隻是在他走進房間時,迅速瞟了他一眼,然後繼續眺望着窗外的風景。

    遠遠望去,說他是人類,不如說更像和老鼠或松鼠相近的生物。

    不能說是很清潔的生物,但也擁有很難對付的智慧。

    但不容置疑,這就是天吾的父親。

    或者該說是父親的殘骸。

    兩年的歲月從他身上帶走了許多東西,就像稅務官從貧窮的家庭毫不留情地奪走了家産。

    天吾記憶中的父親,總是在勤快地幹活,是個堅強的男人。

    盡管和内省與想象力無緣,卻具備相應的倫理意識;雖然單純,卻有堅強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