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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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經》“學”字,未有作摹仿解者。

    有之,是後儒注《論語》“學之謂言效也”始,其語陋矣。

    “學”者,博聞多見之謂也。

    我輩學詩,不過多讀古今詩集,以啟發我之才力心思而已,不必影響字句、形模篇段之為學也。

    笨人之言曰:“學文當學某人,學詩當學某人。

    ”夫文章有性情焉,有氣骨焉。

    人心不同如其面,何必我之性情氣骨悉同于古人之為得哉!蓋自以“學”字作摹仿解,而“學”之意失矣。

     二、朱子謂太白、少陵皆學《選》,所以好。

    于何見之?《選》亦有漢魏、齊梁之不同,不知李杜所學何《選》也。

    又謂太白《古風》六十篇,多學陳子昂。

    舍良知良能不道,而強以一“學”字概古人,古人笑而不受矣。

     三、王介甫嘗為蔡天啟言:“學詩未可遽學老杜,當先學義山。

    未有不能為義山而能為老杜者。

    ”葉夢得謂“學老杜隻義山一人。

    ”老杜、義山各有面目,何得混而同之。

    而介甫語尤為庸下,學杜巳可羞矣,而有所謂“未可遽學”者乎! 四、或言字非臨摹不工,何況于詩。

    不知字用手書,詩由心造,二者不同。

    臨帖可算己書,若将古人詩文勝真一過,便可算得己詩乎?書且有“奴書”之诮,而況于詩乎? 五、譬之畫,名家能自創稿本,凡天地、人物、山川、草木,皆我畫稿也,俗工則必照陳稿鈎暎矣。

     六、然則古人亦有摹仿者乎?曰:有之。

    《兩京》之後有《三都》也,《七發》之後有《七啟》、《七命》也。

    魏晉之四言也,唐人之拟六朝賦也,孰能謂之不摹仿也。

    曰:此多是古人不貴處,後人不必藉口。

    真正奇文,必如李習之雲:讀《春秋》如未嘗有《詩》,讀《詩》如未嘗有《易》,讀《易》如未嘗有《書》,讀屆原、莊周如未嘗有《六經》,乃為上乘。

    陋人必曰:“作文如《三都》、《七啟》亦可矣,何必如李習之”雲雲。

    為此語者,便是自暴自棄,不想好日,不足與言。

     七、山谷雲:“杜詩、韓文,無一字無來曆。

    ”欺人哉!陸放翁雲:“今人解杜詩,但尋出處,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

    縱使字字尋得出處,去少陵之意益遠矣。

    蓋後人元不知杜詩所以妙絕古今者在何處,但以一字亦有出處為工。

    如《西昆酬唱集》,何嘗一字無出處,便以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詩,亦未嘗無出處。

    渠自不知,若為之箋注,亦字字有出處,但不妨其為惡詩耳。

    ”此段議論最通。

    陸機謂“怵他人之我先”,退之謂“惟古于詞必己出”,李習之謂“創意造言,多不相師”,甯有以來願為奇者。

    寫現在之人情,記當前之物象,便是來曆。

    何必求之于古書而後為來願哉?宋王楙引杜句與古略同者,以實其來曆之說,又謬也。

    詩家無心相類,亦自有;就使出自有心,正是杜老不貴處,何足法耶? 八、嚴滄浪《詩辨》、《詩法》拘滞不化,得未曾有。

    其謹守門戶也,一若自在一步便為放縱。

    其分界時代也,一若進退一日便有高下。

    分别體制、音調、局法,不遺餘力。

    其書蓋笨伯一人之私言,自家以之為用功之階梯,而必強人就我,則大謬矣。

    餘見袁中郎、江進之力攻摹拟之失,袁子才力排分界時代之謬,向亦以為矯枉過正,今見此老論詩,乃知其非過也。

     九、滄浪借禅家之說以立《詩辨》,于禅則分第一義、第二義、正法眼藏、小乘禅、間辟支果、野狐外道;于詩則分漢、魏、晉、宋、齊、梁、盛唐、晚唐,其說巧矣。

    雖然佛門廣大,何所不容,禽獸魚鳌,皆有佛性,但能成佛,何必究其所自來。

    須知極樂世界,原無界限,何容平地起土,堆空門作重檻哉?曆代以來,詩雖千變,但求其合于人情,快于己意,便是好詩。

    格調體制,何足深論。

    滄浪分界時代,彼則第一義,此則第二義。

    索性能指出各家優劣,亦複何辨。

    無奈隻據一種榮古虐今之見,猶自以為新奇,此真不可教誨也。

    又雲:“入門不正,則愈骛愈遠。

    ”夫詩豈有一定門戶?《風》《雅》《頌》、漢魏、初、盛,門戶亦各不同,何必強分其正不正。

    又雲:“學詩須熟讀《楚詞》、《十九首》、樂府四篇、蘇李、漢魏五言,又須枕籍李杜,則雖學之不至,亦不失正路。

    ”種種埋沒性靈之語,實無是處也。

     一、○又雲:“詩法有五”、“詩品有九”、“大概有二”,都是呆漢語,詩之千奇百變,安可以呆體例例之。

    又雲:“用功有三:曰起結、曰句法、曰字眼。

    ”此三者是其緻力處。

    然詩有渾然天成不假人為者,何必支支節節以為之。

    又雲“詩之極緻曰入神”,“入神”二字誠為非易,然以彼支支節節為之,入魔則有之矣,入神則未也。

    又雲:盛唐詩“如羚羊挂角,無迹可求”、“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

    一種魔語,試問之盛唐人,吾恐彼亦不自知也。

     一一、又雲:“詩之是非不必争,試以己詩置古人詩中,識者不能辨,其真古人矣。

    ”夫我詩有我在,何必與古人争似。

    如其言,何不直抄古詩之為愈乎?又自稱論詩如析骨還父,析肉還母。

    夫人有父母,詩無父母也。

    詩之父母在性靈,性靈仍在我。

    此等穢鄙之言,餘直欲掩耳而走。

     一二、滄浪雲:“近代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

    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

    ”餘謂唐之韓、白,何嘗不以文字、才學、議論為詩。

    然則宋詩所以出唐人下者,在于詩之不工,不在文字、才學、議論矣。

    又雲:“不必見其詩,望其題引而知為唐人、今人。

    ”唐人題引有何難肖,何必滄浪始能之。

    且六朝人瑣碎不整題甚多,唐元白皮陸題引瑣碎,尤不一而足,得謂之非唐人乎? 一三、又雲:“律詩難于古詩。

    ”近人亦有此論。

    餘謂諺有雲:“一法通,萬法通。

    ”正不必分其難易。

    且近來能作律絕而不能作古風者正多。

     一四、滄浪雲:“浩然詩有金石宮商之音。

    ”又謂“出于退之之上。

    ”此大不然。

    退之大才,不過失之偏、失之剛而已。

    浩然詩高于晚唐無幾,才力有限,未可與退之并論。

    滄浪既不合東野,又大抑退之,舍此就彼,以為得入門之正。

    可笑! 一五、又雲:“唐以詩取士,故專;我朝所以不及。

    ”亦不然。

    天生一種詩人,決不為朝廷取士不取士所累。

     一六、又雲:“李杜詩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

    ”此二語已屬膚庸無謂。

    又雲:“下視郊島,真蟲吟草間。

    ”夫天下豈可有鳳鸾之類,便可無鹭鵝鹳鶴哉?羽既以玉川、昌谷謂天地間欠此體不得,亦知東野、阆仙天地間亦欠此體不得耶? 一七、又雲:“讀《騷》之久,方識真味。

    須歌之抑揚,涕浃滿襟,然後識《騷》。

    ”此語真可供人嘔吐。

    試思對書哭泣,是何景象?無所感觸而強作解人,豈非裝哭! 一八、又雲:“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谪、行旅、離别之作。

    ”若然,則後世無征役,便無好詩耶? 一九、又《答吳景仙書》自雲:“所作《詩辨》,非傍人籬壁、拾人涕唾得來者。

    ”夫滄浪論詩,純是傍人籬壁,拾人涕唾,而猶自誇如此耶?吳景仙言亦自有理,駁之尤悖。

     二十、又雲:“押韻不必有出處,用事不必拘來曆。

    ”此語甚是。

    又雲:“詩有别材,非關書也;詩有别趣,非關理也。

    ”此語則深知甘苦,不可沒也。

    滄浪論詩可以入聽者,才有此語而已。

     二一、先有詩,後有韻。

    《三百篇》、《十九首》,正不知韻在何處。

    如有好句、美字,不當為韻縛也。

    宋楊誠齋論韻,謂當以《國風》、《離騷》為法。

    王從之論韻,曰意到即用,初不必校。

    亭林韻學最精,而謂古人重韻、無韻皆所不忌。

    餘謂韻法不可過高,過高則野;不可過近,過近則拘。

    彼墨守禮部韻而不敢改移尺寸者,正當以亭林之說矯之。

     二二、蘇子曲诋太白“華而不實,不知義理”。

    又謂其“好義不若杜甫”,語言無味極矣。

    太白一豪放不羁之詩人耳,本非道學中人,何必論其好義不好義。

    又雲:“太白詩論用兵則先登陷陣,不以為難;語遊俠則白晝殺人,不以為非。

    ”此豈其誠能也?又誤矣。

    詩言志,志之所在,雖殺人陷陣,正不妨見之筆墨,固不必能行然後言也。

    假使欲如理學君子先行後言,則詩境亦窄陋甚矣。

    且太白詩所自寫生平處,不過飲酒、擊劍,固未嘗自雲陷陣、殺人也。

    子由此語尤為無當。

     二三、又以太白“但歌大風雲飛揚”二語,謂其不達理,直是無理取鬧。

     二四、《北征》詩竭韻支句甚多。

    退之《南山》詩字字苦湊,支離竭蹶,無一善狀,自在老杜《北征》之下。

    山谷曰:“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與《國風》、《雅》、《頌》相表裡,則《北征》不可無,《南山》不作可也。

    ”餘按此語亦殊愦愦。

    《南山》拙滞殊甚,所謂工巧者安在?《北征》詩在杜集中本非佳作,乃山谷用詩中熟爛門面語稱之,亦無謂也。

    詩之優绌,不在關系之有無。

    若太白狂醉花月,于天下有何關系?然所以為詩中之仙者,又何也? 二五、詩家鍊句,不論深奧奇古,終須歸入一個穩字。

    穩者非他,立得直之謂也。

     二六、右丞自是清才,惟脫初唐滞機未盡。

     二七、韓集中所載聯句諸詩,惡滞殊甚。

    天下何詩不可作,而必作不通人情之詩! 二八、東坡詩氣機松靈,運筆擺脫,直是不凡。

    然恃其才大,不自愛好,使事太蕪,用韻太湊,觸手渣滓,實敗觀者之興。

    山谷謂世有文章名一世,而詩不逮古人者,蘇之謂也。

    山谷非能詩者,此語實是。

    坡尺牍自誇書畫之妙,而雲詩則不佳。

    又謂不如子蟲遠甚。

    然則坡詩不工,坡自知之吳。

     二九、晚唐勝于初唐。

    初唐腐氣多,晚唐滞響少。

    中唐不下于盛唐。

    盛唐正而雄,中唐奇而博。

     三十、陶詩為數無多,去其四言及《讀山海經》諸詩,真正佳詩,不過二十首耳,宜乎少陵有枯槁之嫌也。

    東坡謂淵明質而實绮,癯而實腴,曹、劉、沈、謝、李、杜皆不之及。

    謂陶詩佳可矣,必謂李杜不及,則不必。

     三一、五古須有寬裕不盡之氣。

    往往見近代名手作律、作七古俱佳,而獨于五古則見支绌。

    漢人五言氣自寬,漢以後便局促。

     三二、後村嘗謂四靈諸人極力馳驟,才望見賈島、姚合之藩而已。

    欲息唐律,專造古體。

    夫詩體古、近,各由于性之所便,斷無學一家似一家,舍一家再學一家之理。

    四靈、後村之似賈、姚,亦性相近也,非盡出于學也。

    舍賈、姚而學古,真能作古詩乎?譬之唱戲,唱生唱旦,亦各就其喉音之近而學之。

    今以二八女郎,必欲為關西大漢,徒自勞苦,必不自然。

     三三、《鄭》、《衛》,古《竹枝》也。

    不過其地民風不淑,而其時詩人偶見之吟詠而已。

    謂為淫奔者作,非也。

    謂之刺淫,尤非。

     三四、漢後四言多剿襲《三百篇》音調字句,是亦優孟也。

    其實可以不作。

     三五、白樂天,通才也,全才也,大才也。

    然不理于衆口,何耶?東坡雲:“學杜不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其詩,終為樂天爾。

    ”噫!以樂天之才,退之無所用其才,淵明無所用其妙。

    可與樂天為敵者,李杜而已。

    東坡所雲,何其悖也。

    王從之雲:“樂天詩情緻曲盡,入人肝脾,随物賦形,所在充滿,殆與元氣相侔。

    ”真善言白詩者,他人未有也。

    樂天好詩極多,而東坡獨取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