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兩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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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紅消滅在齒間的時候,這樣想到。

     也許我們在那個十字路口轉彎,去小時候的幼兒園。

    藍色秋千和跷跷闆已經太舊了,甚至不能保證小朋友的安全,這裡眼看就要拆掉了,據說新建的幼兒園有兩排花花綠綠的大秋千,都飛起來的時候幼兒園會像個熱鬧的小宇宙。

    這裡的藍色舊秋千是簡單的鐵鎖鍊外加一塊粗糙不平的木頭闆。

    鐵鍊子看來斷過好多次,重新焊接後粗細不一,所以秋千的兩隻蕩繩并不是完全對稱的,秋千的兩頭是一上一下傾斜着的。

    爸爸不許我坐,他用手語對我說,你站着看看就好,這個秋千已經不結實了,會有危險的。

    可是看見它,說不清為什麼,我的心底總是湧出一股狂野的熱烈的感情,還會升起一陣花香以及甜膩的血液味道。

    它也許不止是一架秋千這麼簡單,也許它是架飛去别的時空的飛船,也許是灰姑娘的南瓜車,總之會去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意想不到的事情,有關這一點,我幾乎是笃定的。

    所以等到那一天爸爸沒有跟随我來,我一定要坐上那秋千試試看。

     這就是我小時候呆過的幼兒園。

    這附近是我從小到大一直走來走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不過現在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爸爸帶我去了好多地方,小時候的幼兒園,西更道街的小教堂,去落城的火車站。

    郦城通飛機的那一天,我們都跑去看新的飛機場,隔着一扇高高的玻璃窗我們看到從郦城起飛的第一架飛機升空。

    爸爸說,這樣以後可以直接去好多地方,不用先搭火車去落城。

     真的,我再也沒有去過落城。

     如果是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會陷入深深的恐慌和絕望中。

    我懇請所有的人原諒我的脆弱,因為我畢竟是個新近失聰,丢失了記憶的姑娘。

    有關童年和少年的那部分記憶就像一個從我身體裡拿出去的器官一樣,完完全全不再和我關聯。

    不過我的身體缺失了這件器官之後,就像有個巨大的空腔裝滿了來來往往迂回的風。

    有時候我會覺得風裡面漾滿了舊人的影子,影子輕曼而通體透明,使我想到蝴蝶那微微振顫的翅羽。

    我把手一點一點地放在身體前面的風口,然後輕輕地用小手指去碰碰那影子的邊棱,它有微微的潮濕,冰冷,像一隻淋了大雨的昆蟲的清涼脊背。

    會有心疼的感覺,不能觸碰的陰影在我的眼角,在我冰冷的體腔,按下去會覺得就要潰陷,像個漾滿疼痛的湖泊終于攜着它那殷紅的水漫了過來。

    水會從我的雙耳漫上來,我知道,或者說,一直都在漫上來,我猜測這或許是我無端地失去聽力的原因。

     我不想把這些恐懼說給爸爸媽媽聽,我知道他們太希望我好起來,可是終于我還是對他們說,你們要把從前發生的事說給我,我才能好起來。

    爸爸把我攬在懷裡,用手輕輕覆蓋上我已經損毀的耳朵。

     對于我而言,沒有了記憶也許比失去聽力更加讓我難過。

    因為失去了記憶就忘記了曾經的二十一年裡,所有的人給予過我的愛。

    那些接納過的愛都被沖刷掉了,于是我常常陷于無愛的恐慌裡。

    我擔心自己的腦子由于過分空白而變得麻木,因為麻木而變得不能去愛。

     我看動畫片的時候,看到了《綠野仙蹤》的故事。

    裡面的方殼子鐵皮人沒有心。

    所以他不會愛。

    他和朋友上路尋找他的心。

    我抱着腿,坐在沙發上,手指撫摸過自己的皮膚,我感到它們就是鐵皮,冰冷的,沒有心髒溫暖安慰的冷鐵。

    我終于對着無聲的電視屏幕上那個滑稽的鐵殼子娃娃哭了。

    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找到我的心。

    我的愛。

    我現在是這樣一個令人擔心的女孩,我隻是在一味地接納着你們的愛,卻不能給予。

     我最慈祥的爸爸看到他二十一歲的女兒坐在電視前面看六歲的時候曾看過的動畫片《綠野仙蹤》,哭得這樣傷心。

    他恍恍地站在門邊,覺得又回到了很久很久的從前,他的小女兒還隻有六歲,咬着一枚清涼的糖果目不轉睛地看動畫片,因為主人公的生死别離不時地掉下傷心的眼淚。

    他看着哭得那麼可憐的她,想很快地走過去抱住她。

    可是此刻他們已經是這樣的遙遠。

     假如說那天我是一個人跑去看了電影的,那不是一個呈現于我夢中的場景,那麼我應該是去了如意劇院,在下午。

    不過按照常理來說,如意劇院是從來不放藝術電影的,奇斯洛夫斯基的電影他們不會考慮。

     那個下午我在如意劇院看的是《薇若妮卡的雙重生命》。

     這是小間的放映廳,我坐在最後一排,腳下面踩着厚厚的瓜子殼和半截的劣質煙。

    沒有一盞燈,甚至沒有通向安全出口的指示燈。

    閃爍的大屏幕上是個眼神像藤蔓一樣捆綁住我的女孩,或者說兩個。

    昏黃的、滿天落葉飛舞的場景把我提前帶到了秋季。

    女孩穿着厚厚長長的大風衣,微卷的短發,瞳仁格外分明。

     秋天的驟然出現讓我有些應接不暇。

    我緊緊地抱住雙臂,冷。

    通常我很害怕電影院的,因為沒有了聽覺之後,視覺就是我保證自己安全的唯一憑借,而在電影院,在比夜色更加虛僞更加渾濁的漆黑中,我總是感到自己身處于巨大的危險之中。

     沒有幾個人坐在這裡觀看,屏幕多是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