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的爸爸是卓别林

關燈
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斑斓的畫,孤兒院的大門是鐵欄杆隔開的,上面爬滿了蛇一樣狡猾的植物,密密麻麻,讓人窒息。

    小沐走過這個幼兒園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小手,輕輕地拂過幼兒園大門上畫的動物。

    她的爸爸察覺到了她的這一細微舉動,問她:“你喜歡這裡嗎?”小沐從半虛掩的大門裡看到了幼兒園裡面玩耍的小孩子們。

    她看到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兒,被一群小孩子圍在中間,她唱了一首歌,大家都着迷地看着她,大聲歡呼。

    小沐真喜歡她的樣子,她的嗓子也好,小沐從小也喜歡唱歌,可是從來都是唱不完整,聲音也沙啞,哪有這小姑娘唱得好聽。

    小沐一直盯着那個小女孩看,她覺得自己看到她就像跟着她動起來,跟着她唱跟着她跳,她覺得自己的手腳都是和她連在一起的,她的一舉一動都牽動了她的行動。

    這是多麼奇妙的事情,小沐想過去把小女孩看清楚,她也想抱抱她,和她做一對小姐妹。

    于是小沐答道:“我喜歡這裡。

    ”她的爸爸就領着她進去了。

    她爸爸牽着她的手走過那個漂亮的小女孩。

    小沐回過頭去認真地看着那女孩,這女孩沐着一種幸福的和光,讓她無比羨慕。

     小沐那最後的有關父親的影像,是一個滑稽的卓别林。

    那個黑色西裝,船型鞋子的可笑的人兒總是踏着有節奏的步伐來到小沐的夢裡。

    她覺得那是一個多麼令人委屈的形象啊。

     小沐進入這間幼兒園的時候,幼兒園恰好在準備迎新年聯歡會。

    幼兒園要求每個小朋友的家長都要為這次節目出一點力。

    有的家長是做酒店老闆的,捐了很多錢;有的家長在印染廠工作,扯了豔麗的花布把整個小禮堂裝扮了一番;有的家長扛着最好的相機來了,說是要給大家拍照。

    隻有小沐的爸爸,什麼貢獻都不能做。

    他還是一副建築工人的潦倒模樣,在所有家長讨論籌備聯歡會的時候,縮在一個角落裡,局促不安。

    最後,那個負責籌備聯歡會的家長對他說:“你什麼都不能拿出來,那麼代表我們家長去表演節目吧。

    你,去演那個卓别林吧。

    ”于是小沐的爸爸就作為家長代表,上台表演了節目。

     小沐将永遠記得那場聯歡會。

    她爸爸穿着一身臨時借來的大一号的黑色西裝,船型的黑色皮鞋,臉上塗了厚厚一層像面粉一樣粗糙的劣質的粉。

    他的整個臉都被糊住了,隻有眼睛描成濃黑色,像是瀕臨滅絕的熊貓一樣的憂傷。

    他們還找來一撮像松針一樣堅硬的東西粘貼起來作為胡子。

    那盞禮帽對于小沐爸爸的頭似乎是太大了一些,它從他的額頭上一直向下滑,幾乎遮住了他的眼睛,還把他粘得好好的眉毛揩下來一大半。

    他表演的是《摩登時代》,拄着一根細細的小木棒走起來像企鵝一樣,而且還要故意站不穩,故意跌倒。

    他一直走得那麼危險,小沐分不清他是真的要跌倒了,還是在表演。

    不過在大家眼裡,他出色極了,盡管音樂不合拍,伴舞的小孩子們自己在台上笑起來,穿了幫,可是這個節目還是因為小沐爸爸的精彩表演而獲得了最熱烈的歡迎。

    小沐記得她坐在第三排最中間的位置,她身旁的一個胖男孩看着卓别林,一邊大笑,一邊沖着小沐大聲說:“喂,你爸爸可真逗!”小沐張大茫然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這個胖男孩。

     多少年之後,小沐總是能想起這句話,當她想起了父親的時候。

    她的身旁一個令她厭惡的胖男孩用贊許的語氣說:“你的爸爸可真逗!”這話似乎從來沒有間斷地從他肥厚的嘴唇間湧出來,簡直把小沐的眼淚逼了出來。

     那次演出之後,她的爸爸就離開了郦城。

    這間幼兒園是寄宿的,小沐就被安置在這裡。

    她記得就是那天的演出結束之後,他爸爸摘了禮帽,胡子,洗了一把臉,就要匆匆離開。

    他領着小沐的手一直走到幼兒園的大門口。

    小沐就倚着幼兒園的大門上那隻美麗的刺猬,看着她的爸爸走遠。

    小沐敏銳地感覺到,周圍還有很多人在注視着她爸爸,他還穿着那雙西瓜皮形狀的大鞋子,臉上還挂着沒有揩幹淨的面粉。

    我的爸爸是卓别林。

    這是爸爸給小沐留下的最後的記憶。

     從那天之後,小沐就沒有再見過爸爸。

    他沒有再回到郦城。

    小沐不知道為什麼她要相信對她來說如此陌生的一個男人,可是她還是堅信訪她爸爸肯定遇到了什麼意外,而絕不是因為她是個帶着心髒疾病的累贅。

    她還是會意猶未盡地回憶起她爸爸給她買了紫色的細頸水壺,她爸爸為了她在舞台上扮演一個滑稽小醜。

    小沐仔細回想,父親在她生命裡的意義是,首先把她的母親帶走了,然後把她帶出了孤兒院,然後把她帶到了這個陌生的城市,郦城。

    這已經将她的一生都遷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