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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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水吧,小夥子! 這是他真正認出了我,把我爸爸打他的那一耳捆子一筆勾銷了。

    真正認領了原來那個我。

     我聽到“小夥子”,不知怎樣就站起來。

    站得陡然,小煤油燈伸一下火舌。

    不知怎樣伸出手去同賀叔叔握,在握到那個缺席的中指時,我頓時知道了那三年的獄中故事。

    我沒有把意外和驚恐喊出來。

    他看見我眼睛寒噤一下,像無意中觸着一個蟲子,或者以為摸着活東西,竟摸出是死的。

     握了手,我哭起來。

    哭來得突然,無頭緒。

    我站在瓜棚中央,兩個小臂輪換抹淚,從頭到腳都在抽。

    我是為我爸爸哭,還是為賀叔叔哭,我怎麼會知道。

    有一點我現在是清楚的,那根沒了的中指,觸碰了我所有的激情。

    那樣的哭是要激情的。

    要足夠的荷爾蒙。

     他就那麼看我哭,欣賞着。

    帶一點兒心愛。

     沒有。

    他沒有幹涉。

    讓它自生自息,不像美國的長輩,上來抱住你說:“沒關系,會好的。

    ”他已經不能輕易碰一個少女,她十八歲。

    他連少女的頭發都不碰。

     我看着油燈說,賀叔叔,我代我爸爸跟你說對不起。

     他出個笑容說,那是沒辦法的事,小夥子。

     我不懂他的意思:是背叛已不可挽回,還是他不計較這背叛。

     他又說,反正我和你爸爸這輩子都是莊稼人了,一輩子也串不上門兒了,沒啥對不起的。

     我不懂他是否在說一還一報。

    被打的人和打人的,也是一種緣分。

     我接着自已的思路。

    說我爸爸在那之後的失常。

    說我為他所蒙的羞恥。

    我還說,賀叔叔,我不願你以為我老遠來為我爸爸做說客。

    我爸爸在這件事上無情可講,他做經了。

     他打斷我說,不提了不提了。

    你來看看賀叔叔,就好。

    我對不起你爸也好,你爸對不起找也好,你都别管,你不能改變曆史。

    他忽然成了“人民日報”,說:曆史星誤會,隻有曆史自己去解釋。

     其實那種宏偉早早就被雕塑在他氣質裡。

     他拿出個西瓜,告訴我這裡種什麼不出什麼,西瓜倒能長得漂亮。

    他切開瓜,又把它均勻地切成細巧的牙牙兒。

    他真的瘦削,曾經淺淺的雙下巴已成了寬綽的皮膚并失了彈性。

    肩膀的銳角又出來了。

    像他初次來我家的樣子。

    肌肉都複活了,随他動作,在他棕黑色發亮的皮膚下拱動。

     他穿一條灰色短褲,長久沒洗了;腰間嫌松,被皮帶系出一些褶皺。

    上面是件發黃的背心,處處是小孔眼。

    我看見那孔眼中汗珠如蠶蛾般在咬噬着。

    缺水,這裡的人夏天都穿長久不洗被汗堿蝕爛的衣服。

     我們隔着煤油燈,面對面坐在木凳上。

    床是土坯壘起的,兩個墩子上架一塊舊門闆。

    鋪張草席,靠裡那頭堆着棉絮,棉襖,棉帽子,一個冬大都堆在那裡。

     他問,我答。

    說我去插隊的事。

    他問離家多遠,我說從這瓜棚往東南走兩百多裡,沿鐵路線,就是我們的集體戶。

    他說:集體戶。

    我說。

    二十多個同學,我們把一個土地廟改成男女宿舍,輪班劈柴、擔水、燒飯,還種地。

     他笑笑說,我們這裡本該有七八個學生來,結果隻來了一個,太窮了。

     又成我問,他答。

    他告訴我他的生活是好的,大緻是好的。

    有許多我和我爸爸想象不到的快樂。

    肚子癟時,走二十裡路到公社食堂去頭一斤饅頭,一路吃回來,留一個給看瓜大爺的重孫。

    那個快樂!不是快樂,是幸福。

     我笑起來,說我知道那幸福的饅頭。

     他也笑,說他看出我這個嚼過麥芽的小莊稼漢。

     一時間我真的是快樂得很。

    那種我爸爸和我要使勁忍受的不适,那種人和人之間的千差萬錯的啞謎——源于它的極度不适,沒有了。

    我們都在說最基本,最簡單的話,那些沒有弦外之音的簡單語言。

    我知道他的快樂是真實的。

    他本來屬于這快樂。

    他那快樂的乞讨童年,和快樂的中年流放,彙合于一個點——他的故鄉。

    他誤入歧途的那一段,在城市和名望地位中兜了那麼大一個彎子,還是回來了。

    那兜出去的二十年是無必要的,是誤會。

    現在這個中年英俊農夫的快樂,與那個說快闆的小乞兒的快樂,連接上了。

    這看上去很苦的快樂讓我看到它的和諧和完整。

     那麼他在兜出大彎子時所經受的,必定也是極度的不适。

     原來他在名望和萬人崇拜中也必須忍受不适。

    他此刻快樂的真切,向我反應了他或許更大程度地忍受了不适,在我爸爸忍受的同時。

     他們不應該走到一起,成為親密的朋友。

    他們恰恰走到一起,成了親密的朋友。

     你看,事情所含的背叛就在此了。

     我看見小煤油燈光映照中的這個中年男人。

    白發中的黑發,骨骼的陰影,一切表發下的形狀,都在那蓄影子人于光芒的燈炬中體現出來。

    他顯得比他本人要濃郁得多,我看見十八歲的少女亦色彩渾厚,被麥收的人陽曬褪了色的睫毛和眉毛都給燈光濃濃着了色。

    還有嘴唇。

    西瓜汁使她的嘴唇飽熟。

     我能看得見少女和中年男人一起開始生活,從這個子夜。

    多星,螢火蟲連接遙遠墳場上的美麗磷火。

    他和她,一同生活下去,活下去。

    不記得他們曾經的關系,他們過去是誰,我還看她少女細瘦的手指撚動在辮梢的粉紅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