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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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

     鄰居家的收音機都沒熄,一會是合唱《雷鋒我們的戰友》,一會是新聞:“省委領導同志參加了這次罕見的大豐收,為顆粒歸倉作出貢獻。

    ” 我爸爸在帳子外面看了一眼母女倆。

    寂寞得很,跋着拖鞋走開了。

     不,我爸爸從來沒愛過我媽媽。

    是的,有時不需要愛情,我們中國那時有許多不幸和危險,把一個個家庭綁在一起,比愛情牢固多了。

    危險一過去,解體就開始,我的朋友們都在九〇年代陸續離了婚。

     我媽媽可能也不愛我爸爸。

    完全可能的,是我爸爸招惹危險和制造不幸的秉賦吸引了她。

    她在隐約的危機中,生發了她那學生腔的戲劇性激情。

    現實成了種假設,她的行為于是被放在舞台式的考驗中。

    臆想的流亡和迫害,悲劇人物感,她感到人和人的關系,婚姻的關系有了個悲劇的命題。

    她滿足,出身市井家庭的媽媽,她害怕再平庸下去。

    幾輩子的安分和平凡,對于驚世駭俗的潛隐向往一點點積累。

    我媽媽就是這個積累。

    她需要我爸爸這樣能力高卻注定受貶抑的人。

    這種人和任何一個當局都處不下去。

     我媽媽在認識我爸爸的第二個禮拜向他借了一本書。

    還書時她夾了個紙條,上面寫:我要嫁給你。

     你看,并沒提到愛情。

     書?或許是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别林茨基的文藝理論,都有可能。

    反正是最煥發學生腔的書。

    什麼“田畔中殘存的野花,往往比燦爛的花束更迷人”之類。

     接受了她,他思想的勇敢,過剩的悲天憫人,政治行為的笨拙,她需要這一切素質。

    似乎社會和這類人之間總缺乏公平,而不公平喚起她的激情。

    她的那種戲劇假設中,她總在救死扶傷,總在以她單薄的靈肉抗衡無形而巨大的勢力。

    于是她感到整個生存有了種深度和實質。

    就這樣一個溫柔和自我感覺神聖的女人。

     是的,她好看。

     細腰、塌塌的肩膀,小戶人家的那種勤勞和周全,細碎的對你的照料。

    自卑的微笑,還有最有忍受力的小業主階級那種對生活不衰的興緻。

    她到鄉下去巡回演出,給家裡背回一袋黃豆。

    一段山路她把它扔下了,第二天歇過來又原路跋涉把它找回來,後來的幾個月,我們餐桌上的黃豆炖豬腳她從來不碰。

    我和爸爸都憤怒地大吼:誰要你把腳掌走出血泡?!誰要你省給我們?!……她就那樣忍辱負重地笑笑,謝絕平等。

    這類栖牲讓她找到非常好的感覺:她隻需我爸爸、我對她的犧牲領情,對負欠于她這樁事實認賬,而已。

     自信,充滿力量,如張開翅膀的母雞,身心内是上下幾萬年的沉厚母性。

    她不要償還,但你得知道你欠她。

    她一輩子花那麼多時間精力就使你欠她。

     我得告訴你,她背着我爸爸做了什麼。

     我講過:賀叔叔把那張定期存款單夾在首版的書中給了我爸爸。

    我媽媽聽見我爸爸一夜在書齋裡,一直抽煙,一直寫。

    她聽着他把寫完或未寫完的撕下、團掉,丢在桌下。

     是寫給賀叔叔的信。

    是十幾封信的開頭。

    十幾種互相矛盾的念頭。

    有的感謝賀叔叔給了他一筆頗厚的稿酬。

    有的隻是張收據:今收到賀一騎同志一千元,按每工時八分五點六厘計價,(遵照社會主義勞工制度每日工作八小時計算,工作時共一萬一千六百八十小時)。

    有一封信問: 以這錢來買什麼呢?一個人四年的心血?一生的尊嚴?永遠不顯露的秘密?還有一封信寫得最長,絲毫沒有提書和錢的事,興緻悠然地說起一個山區小鎮,那裡綠山白水,茶寨茶歌,應該去那裡洗滌知識分子内心的污濁。

    在那裡,我爸爸說,他相信自己在文學創作上和做人上都會有長進。

    他說等他在那裡安下家,茶花時節請賀叔叔去客宿。

    這是十幾封未寫完的信中最完整的,也同樣不算數,在我爸爸長而彎曲的手指間也成了個青毛桃似的紙團。

     我媽媽站在兩扇書架制出的籠圈裡,一绺燙得微微焦黃的頭發從額角遮下,發絲毫無彈性和光澤。

    她看着桌下桌上的碎紙片和紙團。

    看着她丈夫一夜的突圍:沖鋒和撤退。

    思維朝十幾個方向沖去,想沖出一條出路。

    卻是無出路,一次次撤回。

    他回床上睡去了,像在黎明的白色中流盡最後一滴血的犧牲者,青灰的眼簾甯靜地合着。

    我媽媽把打開的一個個紙團又細細團起,把現場恢複。

     下午她換了身寬下擺的連衣裙,拉上我,穿過一人巷,上了紅磚主樓。

     賀叔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