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章

關燈
媽媽就格式簡明字句精确地告訴他了,他無非是要聽我自己來一遍。

    他和這個孩子總得有個正式開始啊。

    面對一個不苟言笑的孩子,這位魁梧的北方漢子同所有成年人一樣,開始屈就和低聲下氣。

    我一一答對,聲音适中,身體絕不扭來扭去;認真地吐字,雖然缺了的門齒涼絲絲地漏風,影響每個詞的棱角和形狀。

    這個六歲女孩不像她一般的同齡人那樣端起孩子的架子。

     那種成年人們習慣和期待的腔調,咿啊呀的帶怨艾和辯解的嬌昵,對自身弱勢的自甘和倚勢仗勢,不在這個老氣的女孩身上。

    但他還是把臉偏斜,把一隻耳朵湊向我的嘴唇。

     我們成年人有一些規定動作,抑或說套路的姿态來同兒童相處。

    諸如偏斜臉,湊上耳朵,做慈愛狀。

    表示我們的屈就;我們由于愛而屈就。

    但這動作明顯不合适賀叔叔,他在急亂中拉了别人做慣的俗套動作,從而使自己好歹有個位置和方向。

     你感覺到嗎?我們成年人往往在孩子面前是心虛的。

    我們常感到他們所具有的那種神秘的裁判權力。

    我們在一個嬰兒絕對無偏見的眼睛面前竭盡親善,竭盡媚态,因為他正從一張面孔看向另一張面孔,正在根據某種我們無法度測的準則對我們進行仲裁和選擇。

    我們在此刻是那樣期望他的好感。

    期望他突然向自己揮搖雙臂撲來。

    從而赢得這個意味深奧的選拔,在選拔懸而未決之時,我們一再嘗試新的取悅方式,然而每個動作注定是越來越愚蠢,自信心不知怎樣就瓦解了。

     就是在我面前蹲下龐大身軀的賀叔叔的處境。

     我和他,從那之後的三十九年,他一直在等待我延宕的選拔和裁決。

     女孩沒笑容,一字一句講完了不超過十個字的簡曆。

    女孩和他的動作顯然沒有配合起束。

    他略略手足無措,直起身來。

     在媽媽為我的不識相不吃哄向賀叔叔賠禮不疊時,我爸回來了。

    一個番茄雞塊的罐頭在手中,罐頭在那個時代是貴重東西,商标上的“中國制造”把國家水準放到一個省份城市的家宴上來了。

    金紅底色,一隻綠尾黃毛公雞和四隻大紅番茄,扁圓形鐵聽,到今天在我記憶中還鮮豔無比。

    它那千篇一律的氣味帶一股很濃的鐵腥是爸爸狂喜或大怒或大徹大悟的信号。

    是他升遷或機運轉折的标識。

     爸進來後對媽說:唉,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賀一騎同志,《紫槐》的作者。

    媽笑眯眯的:久仰啊!爸根本來不及等媽完成她的敬意又對我說:你有沒有叫賀叔叔?根本沒有給我一點空隙,他又轉向賀叔叔說:這屋太熱,院子裡坐吧。

    又沒等賀叔叔置可否他跟媽說:老賀老八路了,十幾歲就參加抗日! 現在看見我父親了。

    瘦長,略駝,嗓門很大的這個人就是我父親——穿條米色短褲,露出毛盛的腿,上身一件白襯衫,綿軟的質料使它永遠前襟短于後襟,領子如同兩片磚縫裡長出的芽葉,不得伸展,憤怒而委屈地蜷在那兒,胸前的兩個口袋像他眉毛一樣愁苦而滑稽地倒垂下來。

    很細的手臂,很尖的胳膊肘,很大的喉結。

    他對自己的駝背一有認識就深吸口氣,同時猛一勒脊梁骨;而他認為的挺胸實際上是聳了聳肩。

    還有一副對悲哀事情準備就緒的眼神;他悲哀的事物中絕對包括他自己。

    在一個地方或一些人面前稍站得久些,某種不自在便來了,他便把兩腳掌心對掌心地翻過來,僅以兩腳的外側撐着地面建築那荒謬而不雅的芭蕾式平衡。

    這個平衡所要求的精力集中使他疏忽了他的不自在。

     是,的确,我在講到我父親時會情不自禁。

    我非常愛我的父親。

    他的基因,是我内心所有的敏感,激情和危險。

     謝謝,我自已來。

    時間到了請告訴我。

     已經超過了嗎? 真的不在意?那我再繼續一會? 是的,我父親。

    他的善良、軟弱、多愁善感是一目了然的。

    他以咋咋呼呼,哈哈大笑來使别人把他當成相反的一種人,那種對寵辱遲鈍的人,大緻片就像賀叔叔這詳的人。

    多數人在一兩個回合的交往之後發現我爸的緻命處。

     一旦被诘問,他會有個啞日無言的瞬間,一對大眼空白地鼓漲。

    已自認理屈卻要殊死防禦。

    兩恨女性的彎眉越發倒垂得徹底,顯出他不屑再辯解,他氣息奄奄的容忍。

     比如我媽她他手裡的罐頭說,你跑哪兒去了? 他當然聽出她對額外花銷的追究,因此眼珠立刻空白一瞬,理屈詞窮地大聲回敬:沒去哪兒啊,就去了馬路對過的食品公司啊! 媽扭頭對賀叔叔笑着說,沒什麼菜呀。

     賀叔叔被爸媽關照着朝油煙辣眼的另一間屋走,想起什麼,回來拍拍我的頭,說:閨女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