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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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繩上,一會,撚動在白底藍點的襯衫鈕扣上,紐扣原先是色白的,丢失一顆,補綴了一顆紅的上去。

    她撚弄的是紅的那顆。

    男人看着她撚動,發現它競是紅的。

    他看她玩槍拴的手指。

    玩爆破按鍵的手指那麼孩子氣。

    不敢聽那聲爆破,他把眼睛移開。

    講點别的什麼。

    他們在講宿營安排。

    他說:你睡裡面,我隻要條線毯,睡到外面去。

    少女說還不困。

    男人笑笑,又說:該休息了小夥子,明天還要坐火車。

     他是第二天晚上送我上火車的。

     不。

     沒有。

     怎麼會呢? 他不可能那麼對我。

    他從來沒變過地愛我。

     是,他愛我我知道得很清楚。

    愛一個孩子,愛一個小姑娘,愛一個改頭換面的少女,不管有多少種愛,對我,他對那孩子的愛始終壓在其餘之上:為了對那個寫毛筆字的六歲女童的愛,他得犧牲其他的愛。

    去上海的火車上他已把這個道理想清了。

     他不像我。

    我對他的愛主要是因為恨。

    現在我知道,崇拜包括那麼多恨。

     請接電話吧。

     我會的。

    全要手記嗎? 回見。

     不必擔心,我會開得很慢。

     對不起,今天的就診看來得取消了。

    會議延到晚上開。

    舒茨主持的會我最好别找借口。

     我們還好。

    上次在自助餐廳裡的談話之後,還算穩。

     現在有幾分鐘嗎?才吃午飯? 是這麼個夢。

    等等,得看看我記下的。

    很亂。

     中文。

    當然。

     嗯……你錄吧。

     她走到門外。

     外面——瓜田。

    無邊際的深綠色藤蔓,葉子,上面有露水。

    直到天盡頭,全是這綠色瓜蔓,爬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

     初生的瓜卵石一樣路在我背上。

     對,是我。

    我是看不見的,不知在哪裡,隻有感覺。

     她?不知道。

     找好像有種經驗。

     她往瓜田深層走;我發現瓜蛋兒格得我不能忍受。

     她在那裡跟人做愛。

     我看清她是個村姑。

     是用我今天的經驗在做愛。

     不知道。

    醒了後我拼命想。

    想不出他的樣子。

     半夜兩點。

     摸黑記的。

     醒來後我感到夢裡的痛苦。

    我隐約明白那個人是誰。

     清醒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過那種痛苦,酸澀。

    極度的妒嫉。

     我聽到謠言的時候,一點痛苦也沒有。

    謠言說他在窮僻的鄉村,那個由一分鐘小站通向文明的地方同一個農婦偷過情。

    我沒有妒嫉過。

    怎麼可能妒嫉?我和他之間所有的都可能是幻覺。

    後來他那個升成地區副書記的妻子同他來住了幾個月,據說她是陪他在省裡看病的。

    我也沒有任何類似嫉妒的情緒。

    那時他複了職。

    我在上大學,交了男朋友,就是我後來的丈夫。

    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說了賀叔叔和那個農村少婦。

     也許我拒絕妒嫉。

     我會的。

     對了,保險公司寄的補償表格我收到了。

    需要你的簽名。

    一份補償要這麼許久才能實現。

     接着說嗎? 讓我看看——那以後有太多的事情發生。

     我十八歲、十九歲。

    同一個男同學通情書。

    他去當兵了。

    我也和另一個男同學談戀愛,帶些舉動的。

    後來,二十歲那年,我上大學,結婚、離婚。

    太多的事和人,影響我記憶的專注。

    你不是嗎?有個階段什麼都享用不完。

     我父親回到城裡時,我恰好被鄉親們推薦上大學。

    工農兵學員,教育革命,聽說了吧。

     沒有考試,沒有教授這個稱呼。

    農村的幾個領導看着我,挺愁似地說:你在這能幹啥?上級指派一個人上大學,就你吧。

    都晚了,還不卷鋪蓋快走——都開學了! 在課堂裡坐了一個禮拜,才明白我學的是什麼。

     我和我媽媽把我爸爸從火車站接到省委招待所。

    是不對外開放的旅館。

    我家的兩間屋早給别人住去了。

    我媽媽住在文化館宿舍,八米大,住不下我們一家。

     我爸爸的二毛資還是凍結的。

    他從“五七”幹校釋放是要他寫個電影劇本。

    叫做:帶罪立功。

    如果劇本寫好了,功就折了過,不必再送他回“五七”于校。

    那個旅館當時給這類将功折過的人住去不少房間,到處聽得見棋子聲和撲克聲。

    光是和我父親同寫一個劇本的,就有七個人。

    叫做“寫作組”。

    三年後電影上市,七個人的名字一個也不見,隻推出一行大字:“集體創作”。

     四年,最後一次見我爸爸,是我媽媽和我一塊去“五七”幹校同他一起過春節。

     再早些,是他被人送回城裡治病,躺在翻過來的竹床裡人事不省。

     再早,就是他離開家被押上大卡車的時候。

    一車都是與他身份相似的中、老年人。

    全省舞義弄墨的人都在這些運化肥的卡車上。

    送行的家屬在馬路另一邊,都像是死囚重犯的親眷不敢表露悲痛,站得靜靜的,遠遠的,盡量不讓這個城市的百姓看出他們和卡車上歹人們有任何關系。

     隻有我媽媽不時想起什麼,從眷屬群裡突然跑出,跑到卡車邊上,叫着我爸爸的名字。

    等我爸爸從同夥中伸出腦袋,她便把自己挂在卡車梆子上,叮囑兒句話、或遞上一件小物品。

    然後再跑回送行的人群。

    我隻盼着卡車快些開走,我媽媽可以完成孟姜女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