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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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清澈的。

     其實他不是被賀叔叔奴役,他被他的喜愛所奴役。

     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們相互傾軋,像所有最親密的人之間。

    我們對父母、父母對我們,傾軋不僅是物質的,而是心靈的。

     大概應了心理學的“反動力”之說。

    人喜愛自己能認同的人,卻因了反動力的緣故,往往被自己完全不能認同的東西所吸引。

     再給我一些時間。

     在講到你認為是症結之處以前,你得讓我建立信賴。

     還好。

    我們昨天一塊吃了午飯。

     不是,是校園裡的便餐廳,學校沒有中國餐館。

     一件轶事:保險公司給我推薦的那個在保險網中的心理大夫,半年前就死了。

    可是他的錄音電話還在工作。

    直到昨天,他兒子按照我一個多月前留在答話機上的号碼給我回電。

    那是他兒子頭次跨進他的世界,清理他的遺物。

     七十多歲的老醫生,三隻漆黑的檔案櫃、裝滿他患者們的陳述記錄。

    他死了,他兒子不再需要這些記錄。

    誰會需要這些記錄呢?從此後誰對它們負責呢?…… 好的,請問吧。

     沒有,從來沒有聽見過。

     我明白你是指幻聽。

    不,沒有過。

     那是有過的,但自己同自己說話不算症狀吧? 你也是? 問過舒茨,他說他逮着自己幾次了。

    大聲罵自己,也勸自己。

     不罵,我就是和自己商量。

    現在去拿信還是晚上?要不要吃安眠藥? 帶來了。

    這是我常吃的兩種。

     會上瘾?生活裡瘾多了,這個也不算什麼。

     試過。

    兩周,一點五毫克的。

     就是自殺念頭迫切的時候。

     還會有的,和心情好壞沒有直接關系。

    自殺在我的基因裡。

     我祖父的心情并不壞。

    心情壞多是自我沖突。

    我祖父是統一的。

    他自然。

    很少有太大的自我沖突。

    我爸爸,滿心都是沖突,他的笑都是沖突出來的,但他不會放棄。

    自我與超我與本能構成的三角沖突,使他得到不斷調整和補充。

    一次次的充電和減壓,這是我爸爸。

     非常簡單,一次我在巴黎的德歐塞現代藝術博物館裡,站在羅丹的雕塑前面,忽然一個念頭襲來,自殺了,就不必非得崇拜羅丹了。

    世界在你到來前已規定好所有你必須崇拜的東西。

    沒有選擇。

    不崇拜你太孤立廠。

    你必須愛拉哈瑪尼洛夫。

    愛肖洛霍夫。

    列維坦,毛澤東,國家,名譽,父母。

    護必須愛,不然不安全,現在我必須愛和崇拜羅丹、莫奈、米羅、夏卡爾。

    我不加選擇地崇拜、愛,因為文明和進步就包涵絕大多數人吃力的跟随。

    在非常偏僻的美國小鎮,你還能看見莫奈的複制品。

    雖然是被動的,畢竟也是崇拜的表态。

    輪不上你來懷疑的,你一生下來,貝多芬已經同喜瑪拉雅山一樣,把你籠罩在偉大的陰影中。

    自殺,你便跳出了這個安排。

     已經給你規定好了的正面人物、事物。

    自殺是挪出這種慣性。

     博物館大門前那銅塑的工農兵是正面形象,還有王深白一直在雕琢的,打算補入工農兵行列的“革命知識分子”。

     還有賀叔叔。

     ——我在想、從哪兒接下去。

     對,火車。

    去祖母家的火車上。

     我那時身高一米五五,體重七十五斤。

    十一歲的女孩,長得稍猛了些。

     其實這個歲數的女孩都有一點兒厭世。

    倔強?她們總是有一頭幹燥的頭發。

     ……像是沒有足夠的準備來講這件事。

     謝謝。

     那我告訴你那之後的事吧: 火車在一個悶熱的早晨到了上海,有一種甜蜜和不穩的情緒在這世界上。

    我什麼也沒表示,把頭發編結好,看着賀叔叔笑一下,什麼也沒說。

    也許我說了一句:車為什麼在夜裡停那麼久呢? 賀叔叔又替我提起小藤箱。

    叫我跟緊他,别讓擁擠的人群擠散。

    他溫熱的大手帶着适度的潮濕擱在我肩上,擋開站台上的人流。

    很大一股人體的生理氣味,他也想替我擋開。

    就要出貴賓室了,他愣住,轉臉對我說,糟糕,忘了一件行李!他的公文包丢在火車上了。

    他往回走幾步,又走回來,額頭和脖子上頓時油亮起來,淺藍襯衫的腋處一邊出現一個月牙形的汗漬。

    喚過來一個女服務員,讓她跑步去從火車上把那公文包截下來。

    服務員很快回來了,說火車剛離站,公文包要到了杭州才會被送回來。

    賀叔叔嗓音重了,說:那怎麼行?開會的發言稿還在裡面,還有一個德國萊卡照相機!後來我知道,裡面還有一個筆記本,記着紐扣大的字迹,是賀叔叔想到的情節和細節,需要口授給我爸爸寫進那部長篇小說的。

    其中一些詞彙隻有他自己識得,那是他忘了一半自己發明了一半的字。

    筆記本封面裡夾着他妻子和兒子的照片,是小城裡的照相館以水彩上色上得過火了那種。

     又在貴賓室交涉一會。

    沒有更好的結果。

    賀叔叔看着我笑笑,說:小夥子,好在沒把你這件大行李丢了! 我跟着他走到車站外:炎熱裡一些穿破棉襖的乞丐灰暗地晃來晃去,滿地縱橫着彎彎曲曲的污水,看去可疑。

     而就在這些污水之上,數不清的人躺在行李上昏睡。

    馊了的西瓜瓤氣味在空氣中冒着泡兒,釀着什麼。

    上海一九六三年盛夏的一個早晨,白晝來得遲些。

     我們邁過一些橫豎的人體,艱難地睡着卻絕不甘心醒來的人們。

     賀叔叔讓我等着,他去尋找大會派來接他的車。

     我等着。

    忽然出現一個想法;在這個車站,偶爾有父母讓孩子們等着,他們永遠不再回來,各種各祥的原因導緻了如此的割舍和擺脫。

    孩子等到天黑,等到天明,不知道遺棄其實早已開始,那些天他熟睡,他任性或乖覺,都不妨礙一個預謀的成熟。

    我把小藤箱緊靠腳放好,望着賀叔叔消失的方向;他離去時在人堆裡開出的路,已經又愈合。

    這個車站上,偶爾有個絕望地翹首的孩子。

     你知道,你小的時候對大人們比對自己信賴得多。

    你聽見父母在半夜吵架,在半夜做愛,或喝酒吃東西,第三天早上,你仔細在父母臉上找一個證據,找半夜那件不尋常的事的證據。

    可你沒有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