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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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睜睜看着那四頁推薦信怎樣被撕毀。

     好困倦,我可以睡一會兒嗎? &hellip&hellip 親愛的薩德醫生: 随信寄去的上回的診費。

    非常抱歉開的那張支票透支了。

    是後來才發現賬戶裡沒錢了。

    同時也在此向你道歉,我沒打招呼就取消了治療。

     讓我告訴你三個星期前那次就診後發生的事。

    可憐的是我再也不能看到你那雙永不驚訝的黑眼睛的細緻反應了。

    它們惟一的反應是我用詞不當。

     周末我照例同舒茨約會。

    我做中國菜給他吃。

    那是我頭一次為他烹饪。

    他一直感動地看着我飛快地在廚房裡亂跑,因為對主婦角色的生疏和心神不甯,使我在狹小的廚房内生出無數多餘的往返。

    他第一次感到有了着落。

    他早早等在餐桌邊,我每上一個菜他就捏捏我的手,無以言喻的幸福。

    在我闖了不少禍的主婦扮演中,他似乎看見了一份好生活的影子。

    其實他還是在刻驗我是否有他妻子那幾下子。

    男人都以為他們尋外遇是為了更新,不久他們就開始在新的女人身上找回一切舊的,他們習慣的東西。

     吃晚飯時我們照常有些使氣氛活躍的小小争執。

    也談到弗洛伊德、容格。

    當然還有文學。

    我說這四十五年中國大陸人的性格相對二十世紀心理學、行為學而言,是個例外。

    他說無非是另一種偶像崇拜和速信,另一種暴力形式:六十年代美國的&ldquoBeat&rdquo,在中國叫紅衛兵。

    我說: 你對中國人的友情愛情一切人情大概仍是門外漢。

    他幾乎動怒了,說《三國演義》和《紅樓夢》加一塊,他難道還不懂嗎?我說:我所指的,中國人的這四十五年,相對心理學這門準科學而言,是個秘密。

    他說:你以為我是誰? 我是個準備下半生吃中國菜的人!我笑起來:你以為你吃的是中國菜? 一切都如常。

    他說他決定提前退休,這樣我得到那個職位就不會有太多閑話。

    我相當吃驚。

    睡前吃的安眠藥完全失效。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等他醒來,給他打電話,我對他說:你可得想好啊。

    他說他已想得很好了,再想下去隻會想壞;事情不能過分思考。

     午後我等他開車來接我,一起去看他分居後打算租的公寓。

    下起雨來了,他說這場雨過後就是秋天,我們該遠行一趟。

    他建議去遠郊一個小鎮,他妹夫在那兒經營一個法國式小客棧。

    忽然他悟過來,那是他妻子的妹夫。

    他妻子已懶得同他去婚姻心理調解處了。

     雨特别大。

    他說有次也有這麼大的雨,他到我住處去找我,我不在,樓下信箱上放着我三天未取的報紙。

    他忽然很害怕,覺得我已不聲不響離開了。

    他就在雨裡開着車,在城裡的每條大路小路上兜,直到路上沒幾個人了。

     我問他:你怎麼會想到我會那樣就走了呢?他說;我不知道。

    像這樣的大雨天,你好像會那麼幹。

    我說:太奇怪了!他笑着說:你不知有多可怕,我覺得你要走一定選擇這樣的雨天;我就那麼開着車,在大雨裡,開啊開啊,找你,其實也不知找什麼。

     我不知他誇張了多少。

    但它似乎比辭去職位、分居,更讓我感到真切。

    我拉拉他的手,讓他别自己唬自己。

    他也覺得在他的年紀有那種想法和行為是很愚的。

    他說,幹愚事會覺得年輕許多。

     我們進了一家便宜姜飲店。

    我們叫了熱巧克力。

    投了币到音樂箱裡,聽他年輕時愛聽的《讓我拉起你的手》。

     他有些坐立不安了,我問他是否需要跟他妻子打個電話。

    他讪讪地走了,去最角落的一隻電話,用一隻手捂住話筒,整個身體都微微蜷縮,盡量圈住那個角落,讓各種噪音以及他年輕時代的音樂少進入聽筒一些,你從他背上看得出,他陷在一次頗長的談話中了。

     我叫住一個侍應生,對他說,等那位先生回來,你把這個給他、他的眼鏡和傘。

    沒留任何永訣性的字條。

    我付了賬。

    走到門外的雨裡,沒多久就坐進了一輛計程車。

    我對司機說:去機場。

     雨一直沒停。

    車開過小街大街。

    望着雨的似乎是他的眼睛。

    在被雨淋的變形的城市裡尋找我。

    心情也變成了他的心情,茫然而憂傷,但年輕許多。

    那餐館的音樂一直在耳朵裡。

    我好像成了他,一直要在這雨裡走下去,找下去。

     我現在在我一個朋友家。

    從郵戳上你會知道它多遠。

     我争取從此做一個正常的人。

     感謝你忍受了我一年的用詞不當。

     别了。

     你誠笃的病人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