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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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零年九月,從法國回來的賀叔叔在旅館的院子裡看見一個二十九歲的少婦迎着他走來。

    一身編素,是那種看透各種豔麗顔色之後的單調陰沉。

    他皺起眉,眼睛從老花鏡上方看出去,看着少婦開始微笑。

    他坐的木椅是我曾坐過的,就在他和我爸爸離亂後重逢的那個早秋的黃昏。

    又是黃昏黃花。

    他膝上放着一摞手稿,上面是我父親的手迹,無可挑剔的、世代相傳的嚴體小楷,共有六十萬個字——幾百萬個橫、豎、撇、捺。

    賀叔叔一邊讀一邊以一支紅鉛筆在稿紙空白處寫下意見。

    他此時看出少婦是沖他來的。

    少婦叫一聲:賀叔叔好久不見啦! 是我。

     全知道:我爸爸剛修改完第三稿;第二稿賀叔叔意見很大,紅鉛筆塗得稿紙頁頁挂彩。

    我爸爸隻得重新來。

     他站起身,稿子有磨盤重,被他吃力地搬到一邊,為騰出空位讓我坐。

    他朗朗笑道:又認不出來了,女碩士了嘛! 我說:這字同我爸爸的一模一樣。

    我裝得爛漫無知。

     他說:這一稿他寫得不錯,再改一改就叫出版社來拿了。

    你爸爸。

    隻有我知道他是這一代作家裡最用功,又有功底的一個。

     我緊咬牙關,他當然最知道,也最知道他背叛來背叛去卻無力背叛他自身。

    他那動不動就作痛的良知、疚愧。

     一文不值,我這樣對舒茨講:最廉價的就是良知;扔給僞裝成越南戰場傷殘的老兵的乞丐一個銅闆,其實你的僞裝比他的更甚。

     賀叔叔又說:真都認不得你喽,長這麼大了。

    他去法國僅僅十天。

     我問:我能不能上你那兒打個電話給我媽?我爸爸出去了,我沒帶他房間的鑰匙。

     五分鐘後我在賀叔叔的套間裡。

    我給我媽媽打電話,說我爸爸的胃出血已止住,主要是寫作的長期神經緊張所緻。

    我說:媽你盡管放心,白骨精對爸爸照料得還不錯。

     我必須按我媽媽的叫法稱我爸爸的情婦“白骨精”,我媽媽才不覺太孤立,才認為我孝敬她。

    我又勸她離婚拉倒,反正我爸爸這個男人給誰也不會帶來幸福,讓白骨精去受受他吧。

    我媽媽問,帶着輕微哀嚎:白骨精有沒有幫他把煙戒掉。

    我說:放心,白骨精要爸爸不喘氣,爸爸就不喘氣;煙一個月前就戒掉。

    我媽媽的哀嚎蠻起來:還是白骨精有本事啊!這些男人。

    配什麼好女人啊?就配白骨精去跟他們變把戲呀!那你再讓白骨精替我發一句話:叫你爸爸立刻同賀一騎一刀兩斷;他不是聽白骨精的嗎?請白骨精幫我最後一個忙:禁止他再為賀一騎寫一個字! 我說好好好,一定轉告。

    我看看正為我泡茶的賀叔叔,做個鬼睑。

    我說:媽你放心,白骨精一定照您的話去做,她向你學習,最崇拜我爸爸的才華最尊重我爸爸的刻苦這下你放放心心在離婚書上簽字了吧? 她哭着說:我還得再等一段,看看自骨精是不是真心,長久待你爸好!電話挂斷得那樣激情,悲痛欲絕。

     我從電話機上擡頭,天己黑,賀叔叔來不及把眼光從這少婦身上移開。

    有那種時侯吧——你凝視得太久,目光如放出去的釣線,已經扯不動,收不回。

    目光已和眼睛脫離了關系,眼睛移轉,目光自己卻停留在那物體上。

    那物體有削薄的肩,不很明顯的胸部曲線,黑發白衣,那物體承載和積累這目光,積累成了演變。

    它成了現在的形狀是由于這目光的沐浴和催化。

    目光中,它美好;僅僅由于這目光決定它的美好。

    每一份美麗都是為着一束目光的照耀,每一份皎好與成熟都是對于一束目光的報答。

    或是可知的,或是無知的——總有一束目光從一個方位探照過來,照着你。

    你的美麗不是公認的而是相對于這目光的。

     就說失蹤的波莉,她不知自己始終在一束罪惡目光的照耀下越變越美麗。

     我随便地靠着桌沿,手指玩着自己的發梢,如無聊地捉尾的貓。

    我不時看一眼三尺外坐着的賀叔叔,嘴裡講着我爸爸吐血的事。

    清淡地講,悠遠地聽,都不去看一段垂危生命與茶幾上這摞稿子的關系。

     他将兩手枕在腦後,不斷補充他所知的細節。

    他說他去主治醫生那兒秘密打聽了:差點兒是癌。

    一場虛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