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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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稀裡糊塗地言和。

    她看我一眼,看我對這局勢的評價,她忽然發現她不熟識我。

    女書記窄起大眼睛來看這二十來歲的女子。

    那種對一切外表美好的東西的固有輕視。

     她看這年輕女子的白襯衫束在墨綠底子帶白雛菊的裙子。

     裙子鋪張的寬大下擺。

    她心裡對我的公然打扮驚奇也鄙薄極了。

    她想知道如此膽敢的年輕女子是誰。

    居然不去看兩個男人的好戲正演下去,她直沖我來了。

     她問:你是誰啊? 她的邏輯重音放在“你”上:從下滑再上挑的第一聲,鼻音為主。

    舌頭緊擠上颚造成口腔狹窄,使鼻音形成了強烈張力。

    它本身就充滿懷疑和排斤。

     你試試,這個中國字:你——。

     這套動作在鼻腔送出的氣流和聲音鑄呀成這樣一個形狀:你——。

     妙不妙?整個口腔器官的動作已具有大量潛語。

     我懷疑“你”在我們的語言中,從最初最初,在先語言階段,它就是用來指控的。

    它指出“你”是異類,是“我”的對立。

    “你”本身就含有相對“我”的敵意。

    “我” 在稱呼“你”時,是在接受你的敵意;在我們中國的古老戲劇舞台上,常見一個角色伸出兩根手指大幅度抖震,指着另一個角色說:“你,你,你你你……”下面的詞沒有了。

    因為不必要了。

    這個“你”所具的力度,所含的指控,譴責,排斥以及對于“你”所含的一切異己性的感歎,絕不是下面的詞可以表達的。

    沒有更準确更豐滿的詞填入那個省略。

     因此,當賀叔叔的女書記說“你是淮呀?”的時候,她不是真想知道這個“誰”。

    她當然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看一眼我和我父親的臉容和神态,看一看我們時而出現的一模一樣的痛苦站姿,就一目了然。

    她隻想讓我聽見這個“你”,因此她把發音過程讓我聽見(看見)了。

    它很完滿。

    它是發言,不是提問。

    它本身是個疑問到解答的起承轉合。

     我正從衣櫃裡取毛衣,胳膊下夾了兩本書,準備出去,讓兩個中年男人少些顧慮地表現他們的悲喜交集,表現破裂後重逢所特有的誇張。

    讓他們去談他們曾經的下棋、打獵和酒肉,小心避開誰欠誰的追究。

    墨綠底色開滿白雛菊的裙子在我急促撤離時十分地招展。

    女書記在此當口問我“你是誰呀?” 她手背在身後,榆樹葉兒形狀的眼睛微眯。

     我接受了“你”之中的敵意,說:你不認識我啦? 然後我轉向我爸爸和賀叔叔,告辭。

    兩個男人為他們意外中失而複得的友情正動心扉,眼睛溫存地看看我,請我自便。

    我裝着對所有因果毫不感興趣。

    賀叔叔和我的正式重逢還沒開始。

     他對妻子說:你不認識了吧?你第一次見她她才這麼點兒。

    他叫我陪女書記出去逛逛,一些改賣大衆食品的著名小吃店正在恢複。

     女書記當然不會和我去逛逛。

    她尚未在新情勢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态度。

    她必須主持每件事的是非,因此一件事突然沒了是非令她非常失落。

    她倒是跟着我走到樓梯口,似乎剛剛醒悟,說,哦,是你呀! 貌似圓場,其實她早就确認了與我的對立。

    這對立可以把我爸爸排除在外,甚至懷疑她看出我與她最具體的對立點在哪裡。

    一種氣息,或說影響,是從她丈夫那兒來的,在我身上。

    不可能消散無痕。

    不可能否認:那個眼看我成長、參與了我的成長的男人。

    幾乎每天在我頭發上揉一揉,每天拍撫我臉頰,每天把目光投向我體内體外任何變化的那個男人,他的影響,他對我整一節子生命的參與不會不透露出來給他的妻子。

    她猜測,有份更内在的親密在我和他之間。

    他對我的一回眸,一笑,一指點,就足夠她去猜測。

    女人是很生物的,從本能上來說。

    那樣不可言狀的交流,她不可名狀地意識到了。

    他與我的接近,他對我投來的每一束心愛和關切的目光都關系到我的成形。

    内心的和外形的我,是由于他給予的不尋常的欣賞而形成。

     她意識到了,她卻無法說。

     我想我是被她的直覺識破了。

     我們就那樣站在樓梯口,交換最基本,最淺表的介紹語。

    我站在低兩級的台階上,讓她保待領導勢态。

     你在上大學? 是,師大。

     你插過隊? 插過,在公社小學教過書。

    公社就推薦我上師大外文系了。

     哦,那不錯。

     她打量我的裝束。

    你這副德行他們也推薦你上大學? 不是隻推薦優秀知識青年嗎?他們可真瞎了眼。

    你還不知用了什麼手段。

     我微微含笑,猜想她心裡大緻說些什麼。

    她教育我要對我爸爸的可恥行為有所認識,她一個手仍背在身後,另一個手一上一下狠點她腳邊一個目标,說,這就是你父親的根子,資産階級的意志薄弱加上機會主義。

    見風使舵。

     撈政治資本不惜出賣同志。

     我想,她這些詞彙可以對任何人而言,不是我爸爸。

     因為它們的抽象性,那種陳詞濫調的政治性,就弄得它們越來越不沾我爸爸的邊。

    她的憤慨和批判充滿集體感,因此她憤慨的對象也可以是非具體,非個性的。

    她惟一沒說到的是我爸爸的人格。

    他上台表演那一記耳光,揭露的恰是他人格中薄弱處。

     我聽她講下去,保持一個中立的微笑。

    我甚至覺得她有趣,不需要忍受她。

    她皮膚奇特的細膩,卻無水分,嘴唇又紅又潤,它們本身的運動所緻。

    她讓我千萬要抵制我父親的影響。

    還年輕,還有希望。

     我看着這具女體,心想它也曾有青春。

    青春是在它的哪裡終結的?從那嘴唇上。

    甚至還沒有終結,頑固和絕望形成它的色澤。

    也一定是打這裡起頭。

    賀叔叔的嘴唇知道它們早先多汁。

    還是不錯的。

    這副嘴唇也曾啟開,無詞在它們中間。

    多可貴的無詞的嘴唇!它們也會迎奉,也會是盈滿汁水的熟果子,等得要破裂。

    也曾有一些時刻,它們僅是享受的感官。

    年輕的賀叔叔一定不知道,它們将會像此刻這樣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