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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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

     是賀叔叔坐監的第三年。

     所有人的解釋是:他給他那個耳光,是把他與他曾經的關系清算掉,并讓人們見證這個清算。

    洗清自己,為自己赢得一份安全。

    看,我和這個人徹底幹淨了,我爸爸的行為作出如此示範。

    他的确安全了兩年,也使那兩間屋裡的妻子、女兒有了一段頗完整的太平。

     兩年後的一個清早,我媽媽偶爾出門,看見白乎乎一片,攻擊我爸爸的大字報鋪天蓋地。

     我爸爸踉跄出去,披着棉襖站在院子中央,就如一夜間水斷山崩。

    還沒有人起床,院裡三十多戶人家都還不知道這一夜間誰已遭天誅地滅。

     也許全都知道,因而全埋伏在一扇扇門後,讓我爸爸自己先把新景色看夠。

     我爸爸看着自己的名字,淋漓着新鮮溫熱的墨汁;名字到處皆是,滿眼皆是,汪汪的一片濕潤的黑墨和朱墨,青赤融彙,如黎明前夕完成的屠宰。

     他的名字被各種各樣的手迹寫着,最大尺寸如八仙桌面。

    他半張着嘴,像腦癱瘓者那樣突然失讀了。

    又像在辨認每個字迹後面那個人,那副面目。

    他慢慢向前走,又轉身向另一方向走。

    從小就懂的成語“走投無路”,此刻的我爸爸在給我最圖像式的注釋。

     我?是的,全看見了。

     站在大開的門口看着我爸爸。

    他再次站定,慢慢扭轉頭,手插在棉襖袖筒裡。

    完全是個累駝的老農望着一夜間被冰雹打秃的田野。

    他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地看着那從樓頂垂降的巨幅标語,上面“****”和“滅亡”的詞語。

     他臉孔仍沒有變化,兩眼茫茫。

    山洪來了、淹到了自家門檻,路也沒了,橋也沒了。

     他終于拖着兩隻腳,走回家,從我身邊走進門。

    我眼看着恐怖一點一點追上他,占據他那雙空白的眸子。

     一夜間變質的人和事,颠倒的是和非。

    那時全這樣。

     賀叔叔也是一夜間成了另一個人:有着瞞過了所有人的陰險和罪惡;完全是陌生而猙擰的另一個人。

    所有人看着大字報上的羅列和揭示都會暗自說一聲:竟是這麼個東西! 包括被揭露者本人。

    賀叔叔站在大字報面前,同我爸爸一式一樣的而孔,讀着那些天遣的字句;那些事例編排,那些似乎出于自己的行為和語言,恍然歎道:原來我是這麼個人!一個人不知自己的病狀,一旦讀了長久對他封藏的一系列診斷,終于明白了自己是個什麼,怎樣的無救。

     我爸爸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是這樣一個人:“投政治的機參加學生運動”,“對失去的布爾喬亞樂園深深懷念”,“複辟思想和情緒無不表現在作品中和一貫言行中”、并且,“意志薄弱,投機不斷,背叛成性”。

     我知道,讓我爸爸感到認清他自己的是“背叛”二字。

    他打出那一耳光之後,一直在苦白己,想認清藏在自已行為中突然支配了自己的那個異己者是誰。

    于是“背叛成性”四個字,使他此番認識驟然升華。

    一個躍進,飛翔。

    頓時,兩年的苦想有了成果。

     我們都想認清自己。

    “認不清”卻是我們本能的自我保護,保護我們的神志健全。

    還有自我賞識,也得到保護。

    本能袒護着我們,不給我們看清自己的弱處和異端。

     文化大革命,是剝去這層本能,讓你非認清自己不可。

    大字報把你種種細微異端呈出,高倍放大,放大中的失真和變形使它成了另一種品格。

    “認不清”的那種混沌的甜蜜,失去了。

    四面八方、鏡中變态的你的各個局部,那些全異的折影就是公認的你。

    醜陋,恐怖,你原本是這副模祥。

     不到十七歲。

     倚門站着,看着門内影綽的父親。

    剛進門他身上披的棉襖毫無知覺地滑落下來。

    我拾起它,亦無知覺地拍打上面的灰塵。

    這個聲音把我爸爸驚動了,他身子一抽轉向我,好大一會兒盯着我和這件舊得發白的藍棉襖,大聲吼:有什麼好打的?! 如此兇蠻,無理的一吼讓他再次看清他自身之内有完全異樣的潛藏。

    他意外地看着他女兒,看眼淚在她眼中迅速漲滿。

    被吓壞,被委屈的女孩又成了他認清他自己的一面鏡子,折射了他自身又一層陌生,我不認得他了,他映在我欲裂的淚水之上,愈來愈變形。

     我爸爸終于發現我歪着兩隻腳,同他一模一樣:忍受别人,忍受自己。

    眼淚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