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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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爸爸比任何人都需要觀衆,隻是:他能夠在那一刻把觀衆忽略掉,忘乎所以,如癡人那樣腦中空空。

    我爸爸,他必須有人旁觀才能進入無人之境。

     賀叔叔和我爸爸,帶着他們不尋常的友情,進入了六十年代。

    一些時尚和口号,在悄悄地死,悄悄地生。

     記得賀叔叔的“小竈”吧?那個綠色碗櫥紗的屏風。

     人們在食堂讀着黑闆上的菜譜,一面看我爸爸被廚房雜工叫進屏風内。

    食堂内吵鬧得像火車站。

    賀叔叔同我爸爸的交談一點聲息也沒有。

    一隻食堂喂的豬在買飯的隊伍裡撞來撞去。

    人們常看見我爸爸張大嘴笑,興奮得坐也坐不住,椅子在他屁股下前伏後仰,往往隻有兩條椅子腿支着地。

    有時他幹脆不坐,繞着圓桌,繞着一塊塊往嘴裡填饅頭的賀叔叔踱步。

    有時他手裡有一摞稿紙,人們猜那便是爸爸在幫賀叔叔潤色的一部長篇小說。

    事實上,我爸爸是從頭到尾在替賀叔叔寫這部近百萬字的作品。

     根據賀叔叔一疊筆記。

     注意另一個事實:沒有賀叔叔救助,我爸爸此刻正在同其他右派們結伴挑糞上,填裝炸藥炸築水壩的石頭。

    好一點,或許正在土坯教室裡教七歲到十六歲的一年級生。

     最強,是去個邊城做文化館幹事,辦小城中大戶人家的紅白喜事。

     我爸爸之所以還在這個凹字形紅磚辦公樓裡領工資和糧票,還能在這個省城報刊上持一個令人耳熟的名聲,你知道,是歸功賀叔叔的。

    一天,賀叔叔說起想請個人幫他整理份小說初稿,我爸爸立刻就說:我來吧。

    在此話脫口時,我爸爸非常差窘,兩個耳朵邊沿充了血紅得晶瑩,是生怕他報德的急切讓賀叔叔看破,再看小。

     此後,常在綠紗屏風後面,賀叔叔聽我爸爸向他講述小說的進展。

     我知道。

    從八歲到十一歲,我已知道我們家所有的事。

    我知道我爸爸在兩個大書架建造的“書房”裡,集中精力完成賀叔叔那部近百萬字的著作。

    集中精力于護住我們擁有的這兩間隻需五元租金的房子。

    護住年幼早熟的我和他那書架搭起的自治區。

    一進人那裡,就聽見他褲帶上金屬環扣的擊碰聲,那是他在脫下外褲,隻穿長内褲或短内褲坐在三尺長一尺寬的書案前。

     我十歲了。

     大饑荒。

     不,我不記得。

    我還不知道用什麼字眼來形容饑餓。

     這個詞在我們社會的進行時态中是不存在的,被塗抹了。

     饑餓的生理感覺被否認掉了。

    如同所有肉體的需求,對于其存在不給予認同和理會。

    我們的生活情景被預定,其中充滿陽光和希望,充滿非生理的幸福。

    因此。

    生理的痛苦,諸如饑餓便是沒有名分的感受;它存在,我們卻無法将它命名。

    同其他建立在相同理想的國家一樣,饑餓的痛苦是正常現象,是必然,卻又是每個人該去悄默承受的。

     理想主義從一開始就伴同着饑餓。

     三年的大饑荒是用别的字眼來取代的,比如:三年自然災害。

     因此饑餓在我記憶中是别的一些概念,比如:朗讀會。

     不知為什麼,那麼多詩人從饑餓中産生。

    那樣的朗讀會在大饑荒的三年中特别盛行。

     注意到了。

    但美國作家和詩人們的朗讀會是同志式的溝通,戰友式的相互支持。

     并不普遍。

    中國作家很少當衆朗讀他們未完成的作品。

    抑或完成的。

     也許他們認為作家更應該作為文字和語言活着。

     很多!讓你不得不暗暗捉摸:詩歌和饑餓之間,是否有着必然聯系。

     那些朗讀會總伴有餐會。

    一張粉紅色菲薄的餐券,憑它去領一份米飯,上面覆蓋着黃豆肉丁。

    肉丁常常是豆腐幹丁,據說營養是一樣的。

    那是秋天的一個周末。

    我媽媽從下午就進入了朗讀會(餐會)的氛圍。

    她打開箱子,撥開一層層樟腦球,拿出裙子和旗袍。

    我們家沒有能讓她看見全身的鏡子,她就站到凳子上,拿一件件衣服到脖子上對比顔色。

     爸爸從書房伸出頭說:别穿紫紅的,花鼓燈似的! 我媽跳下凳子,換一件秋香色,又飛快站上凳子。

     我發現這天爸爸特别在意媽媽的打扮。

    連她往臉上撲粉,他都疑惑地瞪着眼。

    媽媽說,怎麼這樣婆婆媽媽呀,又不是你上台。

    我爸爸不吱聲,看她手腕子一抖一抖,黃面色漸漸消失了。

    媽媽眼睛緊閉,微皺眉頭,給粉嗆得直要咳嗽,他看媽媽拿出鉛筆,在舌尖上蘸了蘸,去勾畫撲進粉裡的眉毛。

    媽媽使勁睜開眼。

    使勁瞪着鏡子,爸爸也幫她瞪着。

    我媽從鏡子裡看我爸一眼,說,你給老賀把生字标出來了嗎?爸爸嗯一聲。

     媽媽最後打開口紅蓋子。

    口紅也是祖母留下的。

    我常常背着媽媽打開它。

    一旋開那子彈殼似的銅帽兒,一股油哈味就冒出來。

    紅顔色也不新鮮,看去也哈了。

    陳舊的唇膏使媽媽微翹起嘴,喘息短促微弱了,像祖母。

     我們準備出門時.賀叔叔一邁腿從栅欄上跨進來,他目光躲開娟秀而古怪的媽媽,看着我說,這麼漂亮啊!我知道他實際上是在說我媽媽。

    爸爸旱有準備,從風衣口袋裡拿出一疊稿紙,遞給賀叔叔說,先看一遍,字要是不熟,多念兩遍。

    賀叔叔笑笑說:我的故事我還念不出來? 爸爸說,有些字我怕你不認得,給你注了同音字。

    賀叔叔大聲說,我那麼笨?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走吧? 兩人撇下媽媽和我,先走了,又一塊停下腳,哈哈地笑。

    爸爸再次停下,獨自笑,良久不往前走。

     男人和女人;花露水和雪花膏的氣味;醬油氣味,人人捧着一個大搪瓷盤子,持一柄搪瓷勺子,吃着醬色濃重的飯萊。

     近處是我媽媽。

    她一邊細細地吃一邊機警地四處望,想找個地方把她盤子裡的東西倒進随身帶來的飯盒裡,帶回去添加些蔬菜,又變成三人的一頓晚餐。

     遠處是賀叔叔和爸爸,站在樓梯****淡。

    爸爸手裡端一大盤食料,不曾動過幾口;賀叔叔卻空着手。

    他吃“小竈”,肉丁是真的肉,不是滾上一層醬的發酸的豆腐幹。

     一些人上來向賀叔叔躬躬身,握手。

    又一些人上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