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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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

     他把手伸過來。

    沒有任何男性對女性的,隻是長輩對晚輩的。

    他捏了捏我濕漉漉的臉頰。

    退回去十年,他是同樣一個做法。

    他微笑,微微苦澀,讓我看見他的迫不得已。

    我看見他網在皺紋中的眼睛,深處有最後一道防線。

     他從昨天這女孩剛出現就明自她的來由。

    這女孩是癡的,是不要命的。

    她在最後這一刻擺脫了她始終用來做遮擋的無邪。

    禁忌不存在了。

     他又說:你看你,還是個娃娃。

     還能說什麼别的?他這句話是暗語,把他對她六歲、八歲、十歲、十二歲的全部感情,都表達了。

    然後,他還願一樣垂下手。

    再次說:要誤火車喽。

     我跟着他,垂着頭,在一分鐘的小火車站上,火車誤點誤得沒譜。

    最後幾個滿頭長疖子的男孩也收了西瓜攤走了。

    隻剩下一個老太太和兩隻細瘦黝黑的燒雞。

    賀叔叔過去買了半隻,拿一塊報紙托着捧過來給我。

    他肯定把所有錢買掉了。

    他的九根于指頭一起捧着那沒什麼具體分量的珍食,一夜失眠的黯淡從他臉上倏然退去。

    他看着我吃。

     他看着他的孩子吃,自己一口也不碰。

    我要他一塊吃。

    他大聲答應着,敷衍着,仍是一口也不碰。

     我們等在煤渣鋪的站台上,累了就蹲一會。

    一盞日光燈是陰冷的藍灰色,它是蟬聲紮耳的悶熱中惟一令你涼爽的東西。

     火車快進站的時候,整個世界雪亮起來。

    我看出他忽然抱一線希望。

    我不知那希望是什麼,但它明顯是個希望。

    希望是個被幸運和痛苦擱在半途的茫然表情。

    他希望一列火車不停;那時代火車反正常常這麼幹。

    他希望我能拽他一道走,走一站是一站。

    他希望我把性子使到底:突然不走了。

    他希望我最終把那句話說出口:賀叔叔,我和我父親跟你,從此了結了。

    我不知他希望什麼。

    可能僅僅希望我走向他懷抱讓他抱一抱。

    火車停了,一個人拿着手提喇叭大喊大叫:停車一分鐘。

     在一分鐘的希望裡,我走到離他隻有一尺的地方,相互的汗氣先一步進入了對方的生物感知。

    他和她隻有性别,沒有其他。

    沒有背景,輩分。

    她所希望的僅是一個動作。

    動作成為一個記号。

    一個惟一的物證。

    女孩所有的需要都濃縮在這一個需要裡。

    他卻沒有動。

    雙臂充滿抱她的感覺卻乖在那兒。

    我又看到他那奇異的純潔在嘴角上、眼梢上。

     我現在看着小站上的兩個人,看憎恨怎樣就飛快地變成了少女的初戀。

     明白。

     恨與愛是相互的假象。

    我十八歲時和許多少女一樣慣使自己的感情。

    再不合理也聽任它。

    少女們心裡暗暗崇拜和愛戴敵對部落的征服者。

    正是敵不過他使她們着魔于他。

    征服之後的權力和統治,讓她們的迷戀愈來愈深。

    原來最深的迷戀是從憎恨那裡來的。

    憎恨,卻無力聲張。

    十八歲那年我一年都着迷于夏天的那場相遇,瓜田夜晚和小火車站。

    我感到它含有比愛要重大的東西。

    愛與恨為彼此形成的禁忌,被它破除了。

    還有背叛,為自己部落栖牲的同時背叛了它。

    真是一種悲壯的感覺。

     是:他是征服者。

     征服了所有的城市。

    城市階級。

    我爸爸。

     他身處的逆境已無關緊要。

    他或者得意或者失意,他的征服已被證實了。

    他可以毀我,卻沒有毀,這使他更楚楚動人。

    那可敬可愛之處就在他能夠毀滅而不願和不忍去毀。

    這不忍使我發瘋般愛起來。

    一切都賴以他仁慈而原狀存在。

     你說對了;我的敵意和愛戴不肯相互讓步。

     他連抱我一下都不忍。

    秋毫無犯:他不肯敗給自己的弱點。

     火車蠢動時我才跳上台階。

    他後悔莫及地用手在我後脖梗掃了一下。

    不知要推還是拉。

    我和站台上的他迅速錯開。

    他兩條腿很堅毅,稍稍有點羅圈,站在無人煙的站台上。

    我真奇怪自己居然(竟敢)真的來了一趟。

    這事弄成了真的。

    真的去愛他了。

     确實。

    我完全沒有想到這次旅行的初衷會是如此。

     還可能因為他的分寸,節制,絕不把事情弄糟的一股永遠的清醒。

    這些都注定他還要繼續征服,沒人能真正治住他。

    他那麼本能地控制局面。

    他的“不毀滅”證實他有絕對的摧毀力量。

    等一下,他似乎還在竭力避開一個因果報應的圈套。

     你看他那樣站在小站台上,像個占領軍,看女孩給火車拖走。

    女孩将回到他們真實的人物關系中去。

    所有相互障礙又相互助長的亂哄哄的希望沉寂下來。

    他眼睛看着她,微笑,無望卻全是疼愛。

     沒關系。

    候診室裡有新一期《時代》雜志。

     坐這裡很好。

    這不礙事。

     我很随和嗎?該聽聽我媽媽怎麼說! 在另一個城市。

    和一個工程師結婚了。

    已經十來年了,比我爸爸晚一年再婚的。

     我?在和我的前夫暗中同居。

    他是那麼無可挑剔一個人。

    在當時。

    宋峻認為他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