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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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白跑了一趟,惟恐夜長夢多,歸心似箭,不分晝夜加急前行,走了些日,算計再有兩天便可到達。

    這日行經浙皖交界,誤走歧路,錯了宿頭。

    好在二人野宿已慣,也未在意,仍往前行。

    走到天黑,忽見山麓深林内有燈光透出。

    依了陳業,過了前面九盤嶺便人浙境,道路已然打聽明白,帶有幹糧,索性乘着月夜,不必再繞上大路,徑由九盤嶺山徑小路穿越過去,到了浙境,再行覓地打尖歇息。

    馬琨見月旁有暈,加以從早上路,除了兩次打尖,腳不停步,覺着饑疲交加,便說:“少時恐有風雨,日裡已因心忙将路走岔,徒勞跋涉。

    九盤嶺山路從未去過,隻聽山民指說大概,語多不詳。

    萬一行至亂山之中又将路走錯,豈非求快反慢?再要遇上風雨,更受颠連。

    前面現有人家,還是在此投宿住一夜,明日趕早起身,仍舊抄回大路行走,憑我二人的腳程,多繞三五十裡也不是趕不出。

    省去走小路的翻山越嶺,多費筋力跋涉,仍是一樣,還免得又走錯路。

    ” 陳業明知穿越九盤山的途徑,中間雖要越過幾處險峻之地,路卻近去五六十裡。

    已向山民打聽清楚,怎會走錯!但念馬琨是長兄,近日頗又謙和,聞言知他畏難,不便勉強,隻得應了。

    彼時江南諸省物阜年豐,人民安樂,甚是太平。

    雖見荒山野林,人家孤立,并未生什戒心,高高興興一同前往投宿。

    那人家緊靠山崖而建,共是兩層樓房。

    樓前大片空地,外有密林環繞,地極陋僻。

    空地盡多,卻未種有莊稼,連個尋常山民人家隙地必有的菜畦花果都沒有。

    樓角卻一邊一個,懸着兩盞紅燈,适見燈光便是由此透出。

     陳業見那樓字甚是整齊,附近并無田畝,不類山中民戶。

    說是富家大族别業,當地隻是危崖掩護,雜樹叢生,偏僻晦寒,景物一無可取。

    再說沿途十餘裡,棒莽載途,險阻荒涼,設如無特别原故,怎會孤零零住居此方?心覺有異,方低喚“大哥留意”,忽聽飕的一聲,由門内箭也似竄出一條黑影,直朝馬琨迎面撲去。

    幸是馬琨手疾眼快,未被撲中。

    剛一閃躲開,那黑影矯捷非常,腳才點地,二次又複撲到。

    馬琨這才看出是條大狗,因要在這家投宿,一面縱身閃躲,口中高喚:“樓内主人快請出來!我們并非歹人,乃是山行迷路,來此投宿。

    ”連喚數聲,陳業也随聲在旁急喊,終無回應。

    那狗生相又長又大,是個異種,動作輕健,神速異常,尤其是個啞口,一聲不吠,隻顧猛撲不已,勢甚激烈。

    就這幾句話喊過,人狗已是七八個照面。

    始而隻有一狗專撲馬琨。

    陳業因見樓中無人應聲,馬琨竟不如狗輕快,差一點沒被撲中,早已激怒,将刀拔出,邊縱邊在呼斥,恐将狗殺死惹出波折,乘着狗向馬琨飛撲,縱将過去,伸手一把抓住狗的後腿,待要掄起擒住,再和狗主人理論。

    不料狗腿才抓到手,又是一條黑影由樓門内飛竄出來,直向陳業撲去。

    陳業見那狗又是啞口,而且和前狗一樣,有小驢般大,上來一聲不哼,專一撲咬人的咽喉緻命之處。

    樓角燈才點起,内裡不會沒人,連喊叫多聲,并不答理,又放一條惡狗出來,心中未免有氣,又加那狗來勢猛急異常,急切間委實也難于抵禦,恰好前狗在手,順勢掄起一掄,叭的一聲,兩狗相撞。

    陳業随即松手縱開,二狗吃了虧,越發不肯甘休,雙雙撞落,腳才沾地,回身縱起又撲,本朝陳業一人撲去,似聽樓上有人呼斥了一聲,二狗立即分開,各撲一人,這才狂吠起來。

    那狗俱是異種,久經訓練,靈警多力,上來吃了點虧,越發狡儈。

    陳業想再将它擒住,也辦不到,又怕傷了狗惹出事來,喊是無人答理,退又不行。

    二人俱是長途跋涉,曉夜奔馳之餘,忽然遇見這樣有長力的異種惡狗,時候久了,漸覺氣力不加,狗卻越來越猛。

     陳業正想主意,馬琨已忍不住暴怒,大喝:“三弟!我等遠客拜方投宿,允否聽便。

     似此人不出面,縱狗傷人,連喊不應,和他有什情理可講?還不如将這兩孽畜除去,各自上路,免得留在世上害人。

    ”這時樓上已有人答話。

    馬琨忿極之下,再加人狗急鬥,亂做一堆,也未聽清。

    說到未兩句,镖已連珠發出。

    那撲馬琨的一個由丈許遠近縱起,張開一張利齒森森、鳄魚一般的大口,舌伸老長,剛剛近面撲來,大約鬥時已久,見人并沒攜有家夥,又見人力漸弱,驕敵過甚,不曾防備。

    哪知馬琨為人陰毒,取镖發出,均經苦練。

    發時又快又狠又準,輕易看他不出。

    狗又身子懸空,來勢似箭直射。

    馬琨揚手一镖,恰好由口裡打進,直透頸腹。

    一聲慘号過處,仍朝馬琨撲去。

    馬琨料這一镖必然緻命,将身一閃讓過,那狗直竄出去三丈來遠,才筆直扒伏地上,口噴鮮血,死于非命。

    說時遲,那時快!當馬琨用镖發出時,樓上人已縱落。

    偏巧陳業聽出馬琨口氣,似要對狗下毒手,急喊:“大哥,且慢!”百忙中偏視側看,微一分神,對面惡狗已自縱身撲到,相去迎面不過尺許,喊聲“不好”,忙将身往下一矮,正待讓過迎面來勢,一掌打向狗肩,借勁一按,往旁側縱出去。

    猛覺左肩一痛,耳聽連聲慘吠,狗已斜迸起老高,落地身死。

     原來馬琨镖早發出,剛避開死狗,一眼瞥見另一惡狗已和箭一般射向陳業頭前。

    鬥這一陣,深知該狗厲害,休說被它咬中咽喉等要害非死不可,便這猛力一沖和那鋼鈎一般的利爪,如被撲中也是承當不起。

    一時情急,不及再顧什來人,揚手接連三隻鋼镖打去。

    說也真巧,馬琨由狗的身後向前打,勢子稍偏,本來打不中它的要害,那狗偏吃了靈警太甚的虧,竟會閃躲暗器。

    馬琨頭镖到時,那狗已離陳業頭頸不遠,忽然聽出鋼镖帶起的風聲,知道有人暗算,身子猛地用力一偏,頭往下一低,那镖竟從狗股間斜擦而過,雖未透體,狗已受了微傷,才怒号得一聲,不料二三兩镖連珠發來,這一歪,人狗方向恰好對直,狗前半身再往下一低,狗股正對來镖,全被打中。

    未一镖更是對準股竅打入,直穿胸腹。

    那狗多麼兇惡也難禁受,情急負痛,一聲慘号,懸空連身彈起,四腳飛舞滾轉,朝側前縱竄出去,叭的一聲,四腿齊蜷,瞪着一雙火也似紅的兇睛,死于就地,胸前兀自喘息不已,死狀甚是慘厲。

     按說陳業本不緻受傷,因是馬琨突然發镖,事出不意,身子正往右躲,惡狗躲镖,身向左閃,恰好成了一邊。

    狗再吃了一镖,情急怒竄,左爪正擦向陳業左肩,這時又連中兩镖,奇痛鑽心,一意護痛閃避,正無着腳之處,自然就勢向陳業左肩一用力,騰空翻躍而起。

    狗爪如鈎,這一來又加了許多力量,于是陳業吃狗利爪連衣帶肉一齊抓破。

     馬琨見陳業縱向一旁,手撫左肩,料已受傷,剛跑過去,口問:“怎麼?”忽聽腦後風生,仍沒顧到來人,隻當又是惡狗。

    身才縱起,想躲來勢,來人的棍已攔腰打到。

    還算陳業因覺肩頭傷處麻痛,正側臉查看,忽瞥見一條人影縱将過來,對準馬琨揚棍便打,料是狗主,見馬琨并未防備,不及出聲招呼,縱身一腳向來人腕間踢去。

    來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短衣壯漢,身手頗矯捷,縮手避開,怒喝:“何方野種,敢傷我的神狗!今天不叫你們給狗抵命,我不姓張!”随說随将手中棍和雨點一般朝二人打去。

    陳業邊躲邊說: “你要打架,說完情理再打。

    ”來人仍是口中亂罵,縱身打來。

     馬琨因是連殺二狗的對頭,手又有刀招架,追打更急,差一點沒被打中。

    不由怒上加怒,大喝:“三弟!這類野狗一樣的山賊,和他有什情理可講?打就打,誰還怕他不成?”說罷,也将刀法施展開來。

    陳業因身在異地,樓房甚多,主人決不止這一個,惟恐再有勁敵出來助戰,想自己站個地步,便大喝道:“我兄弟兩人,你隻一個,兩打一不是好漢。

    既要動手,一對一,随你挑好了。

    ”馬琨明白陳業心思,覺出敵人縱躍雖然矯捷,棍法尋常,忙喝:“這樣滿好!三弟你且退下,待我教訓這賊。

    ” 陳業便退下去,暗中留神戒備,偶一擡頭望見屋角紅燈,竟是一方一圓。

    方的一盞三面皆黑,隻向外一面是紅的,下面燈角還有繩系住,固定懸在那裡,頗似義父所說綠林中夜間用來傳号令的信旗燈,越料不是善地。

    鬧了一陣,饑渴交加,肩頭傷處,又紅腫老高,疼癢非常。

    尚幸樓中無人出門,敵如再多,更是不了。

    方自愁急,敵人不是馬琨對手,棍法已自散漫,口用土語亂喊,也不知說些什麼。

    一會瞥見樓窗内有人影閃動,定睛一看,乃是一個女子,正由窗中走出,顫巍巍手攀窗根,似要沿窗棂往那方燈移去,料是轉燈用信号求救。

    敵人呼喝越急,意似催促。

    對方偏是女子,正不知如何攔阻。

    那女子攀窗移了幾步,似頗膽小,朝下叫了幾聲,不敢再進。

    敵人又喝兩聲,女子便轉回窗内。

    方疑她另有動作,敵人倏地冷不防抽空縱起,直朝懸燈的樓角飛去。

    當女子和敵人用土語喝同時,馬琨也自覺出有異,暗中将镖取出,本意想打女的,還未動手,人已回窗,一見敵人縱起,如何能容?擡手一镖,打個正着,“哎呀”一聲,墜落下地,傷在股間,不是要害,一落地便往左近林内竄去。

     馬琨又打了兩镖,跟蹤追往。

    偏巧此林乃全林最深一處,一面連着山崖,等追進去,再找人已無蹤影,不敢深入。

    陳業見狀大喜,忙催快走。

    馬琨隻答了句“三弟快來”,便往樓門内跑去。

    陳業連喚不住,心想适見女子扒窗情景,樓内未必有什能手,不知是何用意,隻得跟蹤追入。

    見樓中俱是一些婦孺,内中一個年輕的頗有姿色,裝束甚是妖豔,其餘皆似溫婢,迥不類山民人家,見馬琨進門,齊喊“饒命”。

    馬琨喝道:“你們不許跑動!我不是強盜,新由山裡迷路出來,隻和你家讨些吃的。

    ”少婦便喚使女: “有什現成飲食,快些取來!”口音是湖北人。

    陳業才知馬琨餓極,已然入内,不便再攔。

    自己恰也饑渴,心想前途不知有無兇險,吃點也好。

    那婦女們多半小腳,這家恰正開飯,不多一會,急先取到。

    馬琨不甚放心,見少婦手拉一個小孩,手還在顫,便令先吃,覺無異狀,方始大吃起來。

    吃完,又把餘下菜飯好帶的,讨布包了,方始出門。

    陳業便說:“那燈是信号。

    ”馬琨揚手二镖,陳業想攔,燈已打落。

     陳業急道:“此間必與盜黨有關,速行為是!”說罷,一同腳底加勁,到了山口。

     回顧無人追趕,忙掩身形,往裡飛跑。

    到了高處,回望來路,紅燈未見懸起,料知敵人傷重,尚未回轉。

    正猜談這家是何路數,陳業忽覺被狗抓處熱痛如炙,兼以麻癢,難受至極,始而還能勉強急行,走出十裡以外,全身皆被扯痛,由不得把腳步放慢。

    身在異地,人單勢孤,心又惦慮追兵,強忍痛楚。

    又行裡許,這才禁熬不住。

    眼望前面,高山連亘,形勢陡峻。

    山腳東面不遠是條黑谷,淡月光中望去,密林蓊翳,境甚幽僻。

    想起來時山民所說,不甚相符,匆促行路,也不知走錯沒有。

    撫摩傷處,越腫越高,微一動轉,奇痛攻心,委實寸步難移。

    沒奈何隻得咬緊牙關,由馬琨半扶半抱,走向右側矮樹林中,尋一平坦草厚之處席地坐下。

    陳業忽覺奇痛難支,偏身卧倒。

    情知狗爪有毒,弄巧就許危及生命,無如荒山野地,休說延醫,連尋個人家讨個歇處養息都辦不到。

     馬琨也知事情又是全由自己而起,先依陳業,一直入山,固不會惹出這場災害,就是遇見惡狗,以陳業的身手,決躲得過那狗一撲之勢,如非自己急發三镖,何至為狗所傷,看陳業傷勢十分兇險,深悔不該冒失。

    正自着急,忽聽遠遠呼哨之聲,料是敵人糾衆追來。

    陳業已萬難行動,棄他獨逃,一則問心不過,二則途徑不熟。

    萬一逃出撞上,豈非自投羅網?想了想,乘敵未到,縱出林外。

    一看伏處形勢,那叢矮樹就在路側不遠,稀落落高不過人,内裡卻有幾處草地,尤妙在樹幹甚低,葉密枝繁,密草高二三尺。

    由外看内,仿佛一目了然,極易混過,決想不到内有逃人藏伏。

    那藏處緊貼一株矮樹根下,特意走近樹前,探頭查看。

    陳業已為豐草所掩,看不出絲毫形迹。

    馬琨從小頑皮,生長山中,小時常與錢複等捉迷藏,深知虛實明晦之理,适才隻為陳業痛苦難支,敵人久未追來,戒心已去,還是陳業力說“小心”,這才稍微留意。

    先隻圖近,顧慮不深,想不到反得了這等絕好藏身之地,心中略寬,決計不再移動。

    趕回悄告陳業,一同将身卧倒,靜心相候。

    不消片刻,那呼哨之聲便由遠而近。

     馬琨聽出敵人竟分東南西北四面合圍而來,料知敵人土著路熟,且幸适才沒有背友獨逃,否則看這形勢,定非撞上不可!方自咋舌,暗道“慚愧”,遙窺火光點點,敵人已有兩三股合攏。

    還有一股由山上下來的也将到達。

    一會便在林外不遠聚集,七張八口,紛紛議論。

    人均粗野異常,語聲頗高,容易入耳。

    大意說這等搜法,山那邊還有弟兄迎堵;月亮底下,逃人決無藏處。

    他說由山裡出來,定是真的。

     有的說:“如是真話,他已闖禍,又把号燈打滅。

    明是行家,豈肯自說去路:他傷了兩狗,已該萬死,又将這位小舅爺打傷,小夫人吓病。

    人再跑掉,連個姓名去處都沒有,改日老頭子到來,這責任誰擔得起?我們不能說山外幾條路都有人追,這裡便可疏忽。

    如若兩頭落空,全未捉到,大家都不得了。

    這兩小狗是走長路的,看他那麼又渴又餓,地方又生,定跑不遠。

    這裡路雖難走,共隻有限幾處可以藏躲。

    各路口子早已把好,插翅難飛。

    水東村那片水,他過不去。

    再說那老家夥近年脾氣越怪,雖然可惡,卻不許外人人村一步。

    前年連他老朋友來尋幾次,未了也隻隔水說了兩句,便把來人僵住在那裡,各自回去,怎會容這等小野種停留?我們還是不要偷懶,甯願白費氣力,免得日後吃老頭子的排頭。

    ” 一個又說:“你說老家夥性情古怪,一點不錯。

    他專做人讨厭的事。

    那年被狗咬的外路人,不是他救去醫好的麼?弄巧就許逃到他那裡去了呢。

    否則,如在山裡,怎尋不到?”這人一說,全都住口。

    呆了一呆,便有人提議往探,似又有些顧慮。

    商量了一會,齊往東走。

    底下因多争論,話未聽清,大約村裡還有敵黨熟人,到了再見機行事。

    敵黨共有二十多人,立處相隔馬。

    陳二人卧處隻三兩丈遠近,地勢還較高些。

    隻覺議論紛紛,并無一人注目及此。

    二人料他還要回轉,又恐還有一些未趕到的,哪裡還敢再動?仍在原處守候。

    約有半個多時辰,敵黨忽然急跑回來,語聲嘈雜,似有埋怨咒罵之言。

    路過近側,忽有一人在高處喊道:“山北号燈連閃,定是兩小狗出現,和我們的人動手。

    這野種腳底真快,不知怎會被他繞向山北去了,必定紮手,還不快追?”這人淩高一呼,衆聲齊應,一窩蜂似往山上跑去,一會便翻過山去,端的腳程身手俱非尋常。

     馬琨驚魂乍定,一想當地夜間雖好,日裡恐自難說。

    再說陳業傷勢沉重,出路全斷,其勢不能久伏野地。

    想起适才來人曾說,水東村老家夥前年救一為惡狗所傷的外路人之言,不禁心中一動。

    暗忖:所說老家夥,必是一個精幹醫治狗咬的異人,不特醫道高明,還有極大聲威,否則來人不會那樣又厭惡又害怕,連探問一下都不敢冒失前往。

    如今實逼處此,陳業總算對己還好,舍他逃走,一則有點問心不安,二則錢複出困更無指望。

     莫如為他死中求活,見機行事。

    乘敵走遠,姑試走上一回,真要不行,再打獨自脫身主意。

    想到這裡,俯視陳業,已然昏暈在地。

    隻聽傳言,前途難料,帶了他反倒累贅,且去村中尋見那能醫老人再說。

    低喚兩聲“三弟”,不聽答應。

    四顧無人,便即縱出,飛步往谷中趕去。

    行約裡許,走出先見密林,忽聽泉聲振耳。

    向前一看,對面懸崖如削。

     當中一條闊澗,寬約八九丈。

    俯視澗底,深達二十來丈,山泉自上流頭銀龍也似飛來,撞在澗中危石之上,珠飛雲舞,映月生輝,波濤蕩蕩,與附近松濤相與嗚和,空山回響,越顯清洪。

     方疑迷路,忽瞥見右側一條獨木橋由對崖頂斜挂下來,搭向這岸,對面橋盡處還有燈光掩映,不敢冒失走過,先隔澗喚道:“我等山行迷路,有一同伴為惡狗所傷。

    聞說老村主備有靈藥,起死回生,特來求救。

    對岸大哥,可否容我過去麼?”連喚了三數聲,才聽一個老年紀口音的人遙答道:“你這樣說法,你那受傷的同伴呢?”馬琨聽出口風,有了允意,心中大快,又知對方必已看見自己,才如此說法,忙即躬身答道:“多謝老人家的厚意。

    在下同伴為惡狗咬傷,人已昏迷,現在困倒離此裡把路的野草地裡。

    因不知路,背着他不大好走,沒有同來。

    ”言還未了,對崖老人已喝道:“你這年輕小夥子好沒道理!你向我們求救,卻不背了來。

    莫非還叫我們替你擡人去麼?在自你們還是朋友,同在患難之中,你獨自跑開。

    休說你那對頭厲害,捉去淩遲碎剮,休想活命,就是對頭被人引到遠處去,如今天暖,烏牛山草地裡常有青狼毒蛇來往,他受那麼重傷,遇上還能活命麼?還不快去!”馬琨自免不了又辯兩句。

    老人又喝道:“你這人,我看不大夠朋友!好在村主的意思救的又不是你,廢話不要說了,越描越花,快背人去吧!我還告訴你,你那對頭,遍山都有卡子,除了我們這裡,無論逃到何處,遲早被他捉去。

     我們獨木橋不能常放,你去了不論人在不在,快點回來。

    如見此橋已撤,可在澗底找個地方藏好,等我們今夜明早有人出進,放橋時再逃過來,免得出去送死。

    再不,你要有本事,能縱過來也行。

    憑你這樣人,順便過來還可,再要勞動我為你搭橋,卻辦不到。

     聽明白了,去吧!” 馬琨雖聽對方說話老氣橫秋,一則近日連遭挫辱之餘,已知江湖上厲害,又在急難之際,照着對方口氣,明是仇人克墾勁敵,英俠一流人物。

    如得登門,陳業傷勢安危還在其次,第一自己先保無憂,如何還敢計較?連忙躬身施禮,謝過指教,往回路飛跑。

     趕到原處一看,連陳業帶随身小包均無蹤影,不禁大驚。

    知他傷重,就是醒轉也必寸步難移,何況人已昏暈,如何能行?包裹同時不見,定被敵人尋來,一齊劫去,此時必在搜尋自己蹤迹,衆寡不敵,遇上便無幸免。

    再不見機,一落敵手非死不可。

    逃是逃不出去,除了水東村或可保全,此外更無生路。

    當時一害怕,吓得連在附近找都未找,翻身又往崖前飛跑。

    途中回顧,且喜無人追趕。

    行抵澗旁不遠,那木橋已然離地,漸漸往上懸起,似要往對崖撤去,高喊:“老人家且慢一點!容我過去。

    ”連喊兩聲,不聽對崖應聲,也不見有人出現,那橋已離地丈許,眼看就要撤回,一時情急,慌不疊奮力一縱,到了上面。

    手剛抱緊,木橋倏地往起一揚,勢忽加快。

    馬琨驟出不意,幾被甩落澗底,直似有心捉弄神氣。

    方暗罵“老鬼可惡”,忽聽來路澗岸有人拍手之聲,木橋忽又穩住勢子,往下沉落。

    偏頭一看,澗邊站着一人,正是仇敵一般裝束,料是發覺追來,後面必有多人,退是無路,直似亡羊逃獸,不暇再顧前途如何,得路便闖。

    乘着木橋落勢穩緩,急忙扒起,慌不疊連縱帶跳,飛奔過去。

    等到對岸,後面追人也由橋上趕來,瞥見崖頂下面燈光點點,水影星羅,明是大片人家水田。

    正要朝下縱去,忽從側面縱出一人,老聲老氣喝道:“你這後生太沒道理!這裡好由你随便亂闖麼?” 馬琨定睛一看,面前站着一個身材高大的老頭子,手裡提着一串大鑰匙,面上似有不快神情。

    知是先說話那老人,覺出适才這一擋斤兩甚重,不敢怠慢,忙賠笑躬身道: “我回到原處,同伴已被仇人捉去。

    聽了老伯之指教,恐敵人追來,不敢停留,連忙奔回,橋已快要懸起。

    連喊兩聲,不聽答應,隻當沒人在此。

    請老伯伯不要見怪吧。

    ”老頭把眼一瞪,怒道:“沒人在此,那橋怎會自己起落的?”還要往下說時,後面那人也自趕到,朝老頭将手一擺,便舍了馬琨,同往先出現處走去。

    馬琨這才看出,那地方是個石堆的小屋,微有燈光外映,地甚幽僻,耳聽輪聲鹿鹿,知道起落木橋的絞盤設在屋内。

    自己被老人僵在門外,話未說完,既不能随便下岸,又不便冒昧走入,更恐仇敵追來發現,自己後來那人,又不知是否仇敵一面,滿心憂惶。

    看那老人,卻似毫不介意神氣,沒奈何隻得提着心,掩向屋旁側耳偷聽。

    屋中人語聲低微,頭幾句未聽真,到了後來,心思略靜,才聽來人道:“祖老太爺自前年起,又愛管閑事了。

    人家既然怕我,也就算了,半夜三更差我們做這險事,要被這群草賊看破,就說不怕他們,終免不了麻煩,何苦來呢?何況又是這樣沒什起色的人。

    ” 老頭道:“你知什麼!我說這個雖是沒起色的小鬼,但那一個身邊竟會帶有雙龍令,你說多麼怪事!今晚幸虧你兄弟多事,剛巧他老人家在崖下田岸上閑踱,你兄弟一告訴,立時答應,命你弟兄二人分頭行事,還命我在此守候,真要有事,好給你們打接應。

    老人家本為雙龍令的主人隐居到此,一想起就難過。

    他家人又打聽不出一點信息,适才聽我孫一說,恰好那人被你兄弟給他用了靈泉乳救醒,一見人便摸身旁,稍微談問,才知這雙龍令隻他一人知道。

    老人家聽說,高興得了不得。

    我看這個還不錯,哪能一樣比呢?”底下語聲高低不一,大意似說,救了一個與村主極有關系的人,為救此人,還犯着大險,幾乎被對頭識破。

    馬琨心想陳業幼遭孤露,義父陳松又是西北路上人物,怎會與這類隐名歸老的江南英俠之士有什瓜葛?方自尋思出神,屋中老少二人忽然相繼走出,一見馬琨貼屋而立,老頭便怒道:“我說你這後生不是好人,一點不錯。

    怎鬼頭鬼腦偷聽别人說話?”馬琨忍愧答說:“實是怕仇敵追來看見,彼此不便。

    這裡地較隐秘,并非有心偷聽。

    ”老頭冷笑道:“由你強辯!這些話料已被你聽去。

    你如在外走口,自送性命,與我何幹?你那同伴已有人救來。

    ”随顧後來那少年道:“老三,你領他去見你祖父吧。

    說我少時再去。

    這厮品行心術不好,少和他說話。

    ” 馬琨聞言雖覺難堪,且喜對方并非敵黨,陳業已然遇救,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也就聽之。

    少年卻比老頭和氣得多,一面請問姓名,一面揖客上路,往屋下走去。

    馬琨路上回問,才知村主年已九旬,姓蒲名蘆,子孫衆多。

    全村皆他一家,并無外姓。

    看守崖前獨木橋的是他堂弟蒲煎。

    少年是蒲蘆的第三孫子,名喚蒲青,還有一弟蒲紅。

    當晚弟兄二人在村中高峰上閑眺,遙望山外盜黨外家竹樓上,紅燈明滅了兩次,後即閃動緊急信号。

    蒲紅年輕喜事,因以前救過一人,知道盜黨常用紅燈信号傳令。

    先前滅而複明,必有外人誤入盜室,還是個有本領的。

    否則那裡惡狗厲害,來人決逃不走,也不能将信燈打滅。

    忙即過崖探看,正遇盜黨搜索逃人。

    略微偷聽了幾句趕回去,便和叔祖蒲菰談說此事。

    恰值老村主蒲蘆閑步田岸走來,問知此事。

    蒲蘆本已不願管事,吃蒲紅一陣軟語央告,也就答應,當即部署救人之策。

    盜黨搜尋逃人,不見蹤迹。

    内有一盜,和蒲菰見過幾次,知他天性孤僻,喜歡孤身一人住在崖口小屋之中,與木橋相隔甚近,可以隔岸探問,便跑了來,吃蒲前排植回去。

    盜黨剛走,蒲蘆深知山中地理,料定逃人難于隐伏,再一算計程途,人又受傷,必是藏在山腳一帶的叢林茂草之間。

    盜黨粗心,隻知搜索淺處,所以未被看出。

    蒲青已往後山行那疑兵之計。

    夜中不易辨别遠近,再把燈光縮小,盜黨當是大寨号燈,必然趕去,便令蒲紅尾随,等盜黨走遠,急速尋到逃人,救回村來。

     蒲紅領命,尋到二人藏處,馬琨業已先走。

    見陳業傷重,便用乃祖所制靈藥塞向口裡,連人帶衣包一齊背回,因有捷徑,腳程又快,馬琨恐遇盜黨,又是一路掩藏而行,所以趕到頭裡。

    過橋不久,馬琨、蒲青也相次到來等語。

    适與蒲菰在小屋所說之言,好些均未說出。

    不便深問,隻得藏在肚裡,極口稱謝不疊。

     行約二裡,穿行好些田壟,轉過一個滿種果樹的土山,便見左側寬約兩丈大溪,水平幾将齊岸,流波蕩蕩,勢甚迅急。

    右側峰巒矗列,峭拔奇秀,月光照上去,都幻成了銀紫色。

    峰腰崖隙之間,孤零零建有三四處樓舍亭台,間有燈光掩映。

    對面大山橫亘,山坡上高低錯落着十來戶人家,燈光點點,望如疏星。

    中有一家,居近山腳,屋宇最多,頗似村主之居。

    前行不遠,蒲青忽然揖客右轉,穿過一條短短的行徑便到崖下。

    馬琨方想:這崖如此陡峭高峻,怎麼上法?蒲青忽又說道:“馬兄請在此暫候,待小弟禀過家祖,放下繩梯,再行奉請。

    ” 馬琨才謙謝得一句,蒲青己手腳并用,援崖直上,晃眼便到達崖腰一塊突出的山石上面,一閃不見。

    那地方遠望原有一所小樓閣,崖勢壁立,又在中腰突出一大塊,所以近前反看不見。

    待了不多一會,馬琨正仰望間,猛見一條黑影,帶着呼呼風聲,怪蟒也似自峰腰飛墜,當頭壓下,吓得慌不疊往旁一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