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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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民等下人走出,悄問這次棄官經過,才知堯民因公開罪督撫,以前京中朝貴,得罪的又多,内外排擠,幾乎受人中傷。

    雖經幕中好友設法彌縫,免去陷害,旋即急流勇退,告老休緻,可是對頭氣仍不出,暗命随伺護院的武師勾結綠林中入埋伏中途,意欲連堯民全家老小一齊殺害,事情真個險到極處。

    也全仗着一位異人暗中保護,方得化險為夷,安抵故鄉。

    因路上那異人曾殺死兩個對頭派來的盜黨,雖然殺得巧妙,好似與堯民無關,終恐事洩餘黨上門尋仇,所以趕回,與舜民共商預防之策。

    舜民也把自己所遇大略說了,因聞知魏良夫。

    錢新民兩個運籌策劃的名幕好友和那異人俱同了來,在後花園客館中居住,立時請見。

    堯民說:“良夫、新民少時自來,異人雖然在此,常時外出,行蹤無定,除魏、錢二人和自己外不見生人。

    你倒願見,但還有葦村在座,不便勉強。

     好在你已回家,早晚可見,不必忙在一時,可明早抽空來見一面,等葦村回杭之後再行常聚暢談好了。

    ”舜民隻得罷了。

    葦村與堯民兄弟雖是戚好關心,但知堯民得罪入多,事關緊要,恐他兄弟久别重逢,或有背人的話,略叙寒溫,便推看桌上書畫,走過一旁。

     堯民兄弟為人周到,恐他多疑,又知他嘴敞心直,除了凡句機密的話把聲音放低略說大概外,餘者都是尋常談話,故使聞之。

    等話說完,下人開上點心,葦村走過,舜民重又補叙前事,隻隐起途中遇盜、異人相助一節。

    舜民乘便,又進去拜見了一會嫂子。

     葦村聽出事情已完,當是想念兄弟,故作驚人之事,深以堯民此次急流勇退、早日歸田為然。

    跟着魏良夫、錢新民來見,賓主五人一同暢叙。

    堯民作内外官多年,飲食也甚考究,彼此談宴甚樂。

    虞妻早帶蘭珍随後趕來,拜見兄嫂,由堯民之妻張氏後面備席款待,在席女眷都誇蘭珍溫柔貌美不置。

    外面堯民又給兄弟籌議了一陣納妾之事。

    舜民說虞妻甚愛此女,已拜姊妹,娶時須按妻禮相待。

    堯民人較古直,又聽舜民匆匆說個大概,不知詳情,老大不以為然。

    後來還是葦村說起江中遭風遇險,二女相救經過。

    堯民一想,久别的垂老弟兄,他又中年無子,平日堅不納妾,自己都曾函勸多回無效,難得答應,既是一個奇女,又出弟媳心意,何苦再強他不歡?也就不再堅持成見。

    舜民見這一關居然通過,别無阻礙,可以略報二女和蘇翁高義,心中大喜。

    五人談至深更,女客散了多時,還未舍得分别。

    後來堯民恐葦村途中勞頓,須要早息,言明先住舜民家内過幾日,再請來己家下榻,白日往來兩家,分别延款,方始拿自己坐的轎于送回安歇。

     舜民到家,經虞妻轉叙嫂氏所說途中涉險遇救經過,竟比自己所經曆還險得多,好生驚異。

    次早堯民下帖請客,舜民陪了葦村同去,假說往後院與嫂氏請安,并查看侄輩功課,才得抽空到了後園,見着魏、錢二入,一問異人,天方黎明,便說要去雁蕩訪友,約有半月歸來,再與舜民相見,已然不在,舜民無法,又向魏。

    錢二人細問異人來曆,才知堯民這次僥幸免禍,也是一念之善所緻。

     原來魏良夫雖是個不第秀才,但是學問淵博,多才多藝,刑名錢谷之學均所擅長,智計尤為過人,因為屢試不第,家況清寒,不得已幕遊在外,頻年流轉,始終不曾遇到一個識貨的好東家。

    先經朋友引薦,在前任閩桌署内當幕賓。

    東家是個識字無多的貴胃,官由愛緣奔走而來,每日隻知巴結上司當道、酒食征逐,公事都操在兩個親近幕賓和心腹家人手裡,對他并無一點器重。

    良夫雖覺無味,但是為家所累,莫可如何。

    終算東家出身華族,手還大方,隻管看不起他,沖着薦主情面,錢卻沒有少送,良夫性喜登臨,反正無什麼事辦,便擇了好山好水之處選勝探幽,遊它一個盡興,往往一出門就是十天半月,東家也不來過問。

     正過着清閑歲月,東家忽為親信惡幕所誤,貪了一筆大贓。

    禦史風聞入奏,朝廷震怒,派員密查。

    仗着京中顯要多半世交,得信尚早,查的人又受了請托,雖然沒有把事鬧大,官卻丢了,後任便是堯民接替。

    良夫機智絕倫,長于料事,當前任事還沒有發作,便看出照此鬧法非糟不可,想起自己白愛人财,未曾效力,有心想給他出個主意消禍無形,偏生東家被那兩個惡幕把持,輕易見他不到,如何可以生效、人微言輕,說也無用,同時又恐事情鬧大,萬一受了牽連;冷闆凳業已坐夠,無意再在福建勾留,便寫了一封信辭館。

    本意書上即行,誰想東家雖是昏庸,對人卻厚,見他求去,竟送了很厚的程儀。

     良夫終覺就此丢下一走,問心不過,行時盤算了一陣,寫下兩封信,一封道謝,一封隐去姓名交給東家一個老年世仆,裡面寫的便是給東家免禍的計策,煩他到事發時再行呈上,後來查辦的人雖受朝貴請托,因為人證确鑿無法消弭,好生為難。

    最終仍仗良夫這一封信,才得大事化小,含糊過去。

     良夫信上以後,當日搬出衙署,尋了福州城外一個素識的廟宇清泉寺注下,打算侍過兩夭,買點土物,行即起身,回轉浙江原籍家中看望一下,再打出門主意。

    不料那年福建大暑,時方初夏,天便奇熱,常下大雨,濕氣異常之重。

    剛住了一大,第二日便中暑發痧,幾乎死去。

    挨了好些天,病體略好,又長了一身濕瘡,雙足腫痛不能下地,共病了三個來月。

    容到痊愈,人既清瘦如柴,天又熱得人喘不過氣來。

    病體孱弱,如何敢走長路冒暑回家?隻得打算秋涼之後再行他去。

    良夫偏又惦念家況,頭一次病才好些,便把所得程儀和平日積存的銀子分出多半,托便人帶了回去;下餘少數旅費,二次生瘡病倒,早已做了醫藥之資,花個幹淨。

    還算寺僧是個方外之交,不特照常款待,遇到必需之用,還給他墊補。

     可是寺在附廓山中,山名雪峰,寺址幽僻,沒有香火,寺僧寒栖,隻帶三個徒弟,種着幾畝山田果樹,勉強夠用,也頗清苦。

    長此下去終非了局,如何還有還鄉的旅費、心中焦的,去到城裡一打聽,東家隻是丢官,沒有闖出大禍,現時業已進京。

    幾個估量可以通融的尋常朋友,事有湊巧,就在這将近三月的光景,全都風流雲散。

    隻打聽出原薦主升了陝西藩台,一則路遠,二則也不是個識貨的主人,上次轉薦,雖因自己水土不服,一半也是受他左右排擠,借此推出門去,怎好往投,悶悶回到寺中,越想越煩,加上跑這一天中了點暑,連急帶受熱,三次又複病倒。

    尚幸沒有前兩次重,人能起能坐罷了。

     這日午後下了一場大雨,山中氣候比較清涼,方覺身于略微松快。

    寺僧寒栖進房看望,勸他趁着雨後新涼,到山門外遊散片時,免得老在房中枯坐,悶出病來。

    良夫不便拂良友好意,随同信步走出。

    到了寺門外面,一看寒栖已命徒弟将左近崖坡上的一座山亭打掃幹淨,鋪下一張涼席,兩個蒲團,端上一大盆隔夜浸入井泉的瓜果,更恐良夫病後不喜生冷,又命徒弟在亭外坡石上升了個紅泥風爐,用松柴燒好一壺新泉,準備烹那新近從武夷帶回的新茶。

     夕陽新弄,晴虹麗天,四圍山色,蒼潤欲滴。

    榕蔭柳蔭中,到處都是蟬鳴,“知了知了”之聲鳴和如潮,與遠近松濤泉瀑相應,彙為天籁。

    一陣清風過處,碧枝搖舞,雜花亂飛,起伏若浪。

    遙望山外平肢淺隴中,時有二三牧童叱犢歸去,出沒斜陽叢樹之間,笠影鞭絲,宛然如畫。

    景物既佳,加以主人情重,設備風雅,不覺煩愁盡去,心胸開朗起來。

    一會,小和尚将新茶煎來,寒栖命将瓜果切開,取些到亭外去吃,自和良夫對坐清談。

    良夫飲了半杯,方誇茶好水好,忽見山角下轉過一個中年人,便衣便帽,手夾一把遮陽傘,周身都被雨水淋濕,急匆匆低着個頭,繞着地下積潦,連縱帶跳,直往廟前跑去,看神氣頗似一個久慣跟官的長随。

    良夫指對寒栖道:“老禅師,施主上門了。

    ” 寒栖笑道:“荒山冷寺,素無香火。

    這人不是問路,便是投宿借齋。

    廟中還有兩個徒兒,自會酬對。

    我們隻管品茗看山,不必理他。

    ” 良夫方要說這人恐是前站,後面必還跟有他的主人。

    話未出口,便見山角小徑上又走來兩人,前行的是個年約五旬的老者,雖也穿着常服,神情動作俱都不俗,一望而知,是個微服出遊的達官顯宦。

    随後那人身材稍瘦,年紀較輕,像是前行老者的幕賓。

    各自低着個頭提了兩襟,腳找幹處,向廟前走去。

    身後不遠随定兩個鄉民,用扁擔和衣服裹擡着一人,周身泥水淋漓,像是爛泥溝裡剛撈起的神氣。

    良夫便對寒栖道:“我說後面還有主人不是、你看你的事情來了。

    照我眼力,那老者定是城裡的現任官府,出遊遇雨。

     後面擡的那入想是失足墜入泥溝受傷,就近擡到廟中歇腳,讨些飲食。

    你想躲開,由徒弟們接待,恐還不行呢。

    ”寒栖也覺所料甚是,剛把眉頭一皺,還未答話,先那長随已從廟中當先跑出,見了老者,搶步向前,打了一千,垂手禀道:“回老爺的話,這廟裡隻有兩個小和尚在家,說他師父已陪一個姓魏的俗家朋友往前山看晚景去了;師父脾氣古怪,向來不應酬客人,這廟也素無香火,他倒能作點主。

    請老爺示下。

    ”說時,小和尚也從廟内走出,見了來人,合掌行了僧禮。

    老者聞言,便對那小和尚笑道:“我們閑遊遇雨,路救一人。

    這裡離城市太遠,想借你廟少歇一會,用些茶水,借一塊闆,擡他進城養息,走時給你香資。

    既是你能當家,不必再喊你師父回來了。

    ”小和尚合掌恭身道:“小廟素無香火,救人是我佛門應做之事,請将人擡進去吧。

    ” 良夫見來人似個貴官,說話和氣,全無一點俗吏威勢,甚是心許。

    正在留神觀聽,那長随猛一擡頭,悄向老者禀道:“和尚就在對面山坡上,也不下來接待。

    ”老者瞪了他一眼,意似不許多說。

    來人除長随外都站坡下,背向山亭,本沒看見亭内有人,長随這一說,被同行中年人聽去,回身擡頭來看,兩下相隔本隻三四丈遠近,這一看,正與良夫彼此目光相對,互把面容看清,不禁同時“哎呀”一聲,一個由亭内跑下,一個覓路上山,彼此握手相視,喜出望外,哈哈大笑,各道“幸會”不置。

    原來老者便是新任桌司虞堯民,同行中年人便是他聘的名幕錢新民,與良夫原是十年前的舊交至好。

    到任後,聽人說起,良夫曾在前任幕中,因想有此好手,怎會惹出那樣大禍?心還不信,後才問出東家對他并不信任,日常出遊,事敗前早已辭官還鄉,心替良夫可惜,否則留他在署豈不多一臂助?堯民聞得有此好手,還令新民給他家鄉去信邀約,正盼回信,不想無心在此相遇。

     二人見後,連忙一同下坡,見了堯民,同去廟中落座。

    堯民道了傾慕,俱甚歡欣,經此一來,寒栖自不能再作不理,少不得要敷衍一陣。

    好在賓主都非俗流,各自略分論交,頗為相得。

    那病人早經長随安置僧房榻上,脫了濕衣,灌些熱水,人還是一息奄奄,不能起坐。

    坐定略談近況,堯民心還惦記所救之人,要親往僧房看望,新民便邀良夫同去。

    到了一看,見那病人是個短小身材的中年人,此時剛剛救醒,氣力雖然不支,二目神光外射,頗不尋常。

    良夫素精風鑒之學,常年旅食,閱人甚多,心中好生驚異。

    病人見三人進來,隻睜眼看着,并無尋常乞憐感恩之狀,堯民、新民各寬慰了他幾句,也不答腔,反把雙口司上,二人也沒怪他。

    堯民回顧長随張福問:“病人吃什麼東西沒有?” 張福說:“剛喝了一碗糖湯,粥就煮好,等衣服烘幹,便借門闆擡走,隻一到前面鎮上,便有藤轎好雇了。

    ”堯民道:“我看此人不過剛有轉機,轎子如何坐得!還是門闆平擡穩當。

    少時途中雇上轎子,張福可向人家借匹快馬,趕在前頭,将醫生請到公館等候好了。

    ”說罷,又往病人榻前看了看,才一同走出,回到前面。

    寒栖己命徒弟下了三碗素面上來。

    三人且吃且談,良夫問起救人經過。

     原來堯民也是一個煙霞瘤癖,最喜微服出遊,選勝登臨,就便尋求民隐。

    為了常時出門,家眷不住衙門,另外訂有一處公館。

    到任以來,天氣奇熱,一直沒出過門,這日原因長樂縣出了一樁要案,有入上控,事主是個福州大紳士,家住鼓山附近,便和新民商量,借着遊山為名,天才亮便趁早涼走出,先到鼓山探間了一回,找個鎮市吃了一頓午飯。

    福州富庶之區,二人穿着并不華貴,又是初出訪事,倒也無人看出。

    飯後打算回去,一看赤日當空,離城又遠,新民偶然談起雪峰之勝,堯民不覺心動,賈勇說道: “回城更熱,這裡雖熱還有榕蔭之下的野風可吹、野景可看,索性遊完雪峰再回去吧。

    ” 新民恐他年老不勝暑熱,從旁勸阻,就要去也等日色偏西再去。

    堯民笑道:“茶館酒肆之中來往多是市儈,看見他們,先添了好些熱氣。

    下午再往,到時已近黃昏,無可留連。

     此時前去,雖冒點熱,但是越往後越涼快,到了那裡正好時候。

    你看那邊夾道都是榕柳,坐轎倒熱,我們由樹蔭之下繞向前去,有你這位雅人同行談話,決不顯熱,不信你就試試看。

    真要中暑,張福還帶有上好救急瘀藥呢。

    老夫久慣這種生涯,少時趁着晚涼步月而歸,才知此遊之樂呢。

    ” 新民強他不過,隻得應了。

    主仆三人路上向人打聽,知道後山有一廟宇,風景不惡。

     原意就打算往尋寺僧談談,還未行抵山腳,便遇傾盆大雨,主仆三入,就張福帶着一把陽傘,也抵不住雨勢,勉強尋了一個略高一點的崖口避了個把時辰,雨才略住。

    堯民見濕雲嗡莽滿空急馳,天際斜陽竟似霧約紗籠、萬丈紅光時從雲隙中向地面迸射,雲層掩映,幻為霞绮,更有晴虹一道高亘天中,細雨蒙蒙,時随斜風吹到臉上,濕潤潤的,頓覺眉字清涼,暑氣全消,胸襟為之一快。

    大雨之後,崖前平添了好幾十處飛泉,凹處雨水,積為急溜,到處水聲潺潺,與林鳥噪晴之聲相應。

    方和新民說,景物清麗,為到任以來僅見,峰後之景必然更勝,欲命張福朝前探路,看由何處可以繞過,忽聽左側有人“哎呀”了一聲。

    堯民聽出是負痛的聲音,疑心有人雨中失足墜崖,忙和新民走出尋視,見崖側不遠,上面飛瀑下垂,粗約二尺,下面是一小池塘,塘心深草多半枯焦。

    看神氣崖上原有一條瀑布,下注塘裡,因為天早日久,瀑布塘水相繼幹涸,經此一場大雨,崖頂積水,又複随流成瀑,所以塘裡雖然有水,草卻是枯的。

    方詫人聲明在這裡,怎的未見?新民連喊“人在哪裡”,也無應聲。

     三人正要順路尋去,忽見塘中水草響動,先還以為水蛇之類,定睛一”看,新民眼快,首喊:“人在塘裡,張福快些拉他上來!”張福用傘柄俯身撥草一看,果是一個身材短小的中年人,全身浸在水泥裡面,想是口喊不出,知道有人救他,頻頻手足亂動,尚未身死。

    潭水本來不潔,倒處又有深草堆積,隻半邊臉被水泡住,上半身地勢較高,不曾進水,所以沒有淹死。

    喚了兩聲不答應,堯民命他脫了長衣鞋襪下去,拉起一看,那人耳目緊閉,周身泥水污濕,乍看貌相和打扮都像是個讀書人。

    暗忖:避雨之前,老早看到崖前一帶并無人行。

    料是受暑發了急痧,心中煩渴,神志昏亂,望見池塘,以為有水,意欲就飲,一個立足不住,跌倒塘裡死去,被冷雨一激,才有了一線生機。

    見他氣息僅屬,不能言動,當時動了側隐,忙命張福将身帶暑藥取出,與他聞上;旱後山中雨水恐怕有毒,不敢妄用,又塞了好些在他口内。

    待了一會,居然打了兩個噴嚏,堯民知道有救,命将前心解開,自取制錢給他刮瘀。

     正刮之間,瞥見那人口袋内有一封書信,雖然被水浸透,上面字迹仍可辨認。

    心想此人形迹可疑,恐他如此暑熱急行,或者有什麼緊要之事,順手遞與新民,輕輕撕去信封揭開一看,不禁大驚。

    原來那書信隻是寥寥幾行字,文既簡古,書法更佳,大意說那人是接信人的救星,一到便可轉危為安,還有兩句隐語不知何解;稱那人做星叔;信封上隻“拜乞賜交三舍弟手拆”九個字,收受雙方都無姓名。

    最奇怪的是,當天七月十四,發信日期是七月初十,地點是在秣陵,收信人卻是福建,隻沒說出哪一縣來;信上也有“星叔初十夜行,計程至遲望前可以及閩”的話。

    暗忖,古秣陵郡即今江蘇常州府治,去此數千裡,四天工夫,快馬也不能到,這人怎有如此腳力?悄悄給堯民看了。

    堯民大是驚異,料非常人,急欲将他救醒。

    想起峰後有廟,正要命張福背往,恰值兩個鄉民在遠處經過,忙命張福跑去喚來。

    一打聽,村鎮人家左近雖有,比較還是那廟最近,決計擡往廟中讨些水吃,給他把濕衣烘幹,略微歇息,再行擡回城去調治。

    那鄉民原是從鎮上賣完柴草回頭,隻帶着一條扁擔和些草索,急切間找不到搭人的木闆。

    新民出主意,叫二鄉民各把身上短衣脫下,連同張福和自己的汗褂,用草索紮成一個軟兜,将人放在裡面,外用草索連頭帶腳套上幾匝,将扁擔從中穿過,才得擡到廟裡。

     新民說罷前事,又将那封信取出與良夫看。

    良夫見那信紙信封俱甚精雅,寫作兩佳,雖然被水浸過,因新民也是個名幕,揭貼挖補等手法均所檀長,再加天晴了好一會,紙已逐漸幹透,除信封粘口水融,裂開數片外,信紙字迹依然完好。

    那隐語寫在信的後邊,乃“良冶莫緻,前略未期,奈何”十個字,像是要找鐵工鑄什麼器械,語氣卻又發愁難找好手,以緻前此策略難于成功。

    一件鐵器,何以看得如此重大,經時許久,竟會找不出一個好鐵匠?又覺不似。

    三人俱覺别有深意在内,當時想它不出。

    一會,張福來報,那人二次服藥之後,又給他喂了一些稀飯,神志業已漸清,隻不愛理人,問話不答。

    适才衣服烤于,給他更換,他見錢物俱在,隻沒了那封信,嘴皮動了動,似想問話,又止住沒說出來。

    臨出門時,忽問:“将才進房看我的是現任官府麼?”小的把老爺和錢師爺的官銜和姓名跟他說了,他也沒托小的代他道謝,隻說了句“難得”便把眼睛閉上,說話好似兩湖一帶口音,并請示行止。

    堯民見天已漸入黃昏,忙着進城延醫,因見寒栖不俗,又是良夫的好居停,特寫了五十兩銀子的香資,明日着人送來,并約定秋涼後常去公館談談,彼此結一方外之交。

    寒栖合掌謝了。

     良夫早經新民代東家緻意延聘入幕,賓主均非庸流,用不着什麼過節禮數。

    堯民更是愛才若渴,心儀已久,當時便請同行,良夫窮途之中得此賢主,自是高興,又急于想知堯民所救異人來曆,當時應諾。

    因是熱天,無須多帶行李,略帶兩三身換洗衣服,便即起身。

    病人始終閉目下發一言,仍由原來二鄉民借了廟中一塊木闆擡送。

    寒栖及門徒送出裡許,方始與良夫殷殷握别而去。

     時已黃昏,晚煙四起,瞑色欲晦,走不多時,榕蔭月漏,遍野清光,碧空晴弄,纖雲不染,月朗星稀,分外高潔。

    一行趁着晚涼趕到鎮上,雇好藤轎小驢。

    病人因鄉民看出雇主大方,執意擡送到底,也沒換人。

    進城時,早已萬家燈火了。

    一到了堯民公館,張福和二鄉民相次先到,張福最先到家,一面命人去請醫生,一面命廚房準備接風筵席,鋪陳來客和病人下榻之所,然後迎上二鄉民,引他們由後門進去,從優開發腳錢,将病人安置在花園閑房以内。

    堯民等三人跟着坐轎到來,先去花園看了病人,等醫生趕到,看完脈象,開了藥方,才往前廳人席歡叙,那病人原是冒着酷暑,曉夜趕行,途中染受山岚瘴毒,發了急痧,眼花尋水,誤落泥潭。

    本已身死,後來吃暴雨崖瀑一沖激,雖然微微蘇醒,但隻心裡明白,不能言動。

    尚幸為人機警,本質強健,聞得崖側人語,強掙着喊了一聲,總算五行有救,遇見堯民這樣好人,偏又帶有對症的急效靈藥,經過兩三番急救診治,立即出死人生,脫離險境。

    堯民席散後,幾番着人探視,回報面色已轉紅潤,屢稱口渴,想吃冷的,醫生原令備有西瓜,下人切了端上。

    病人一路大吃,吃完又睡,始終不發一言。

    堯民命兩個小厮用心伺候,不可稍有怠慢。

    賓主兩人談到夜闌,方行分手安歇。

     堯民回上房時,天已三更過去,正拟順便前往探看,剛一走進花園内,便見一個服侍病人的小厮如飛跑來。

    喝住一問,說病人二更時忽把兩小厮喚至榻前,說:“我病已好了大半,現要關門熄燈安歇,你們自去歇息,明早再和你們主人相見,夜來不要進房驚擾。

    可到前面告知張管家,如有入來探看,可代婉謝回去。

    ”那兩小厮一名侍琴,一名侍棋,年隻十五六歲,人均機靈,見來客雖非素識,主人卻那般看重,侍應甚是留心,當時答應退出,隻在左近園中乘涼,因防病人夜間呼喚,并未離開。

    算什半夜裡不會來人探看,樂得偷懶,也未往前面送信。

    三更過後,見天上風起雲升,星月盡掩,侍琴想起病人房内後窗未關,恐少時風雨,天氣轉涼,受了感冒。

    繞到屋後關窗時,探頭往裡一看,屋裡燈已熄滅,暗影中,好似白珠羅紗帳内并沒有人。

    先還以為屋中大黑,沒有看清,忽然一陣狂風吹來,将屋裡挂的字畫吹的沙沙梆梆亂響,正要進去,跟着一個雷閃打過,電光照處,床上果然空空。

    不由大吃一驚,喊了兩聲,沒聽病人答應,情知有異,因房門已關,便喊來侍琴,一同翻窗進去。

    将燈點起,四外一找,哪有病客的蹤迹? 二人大驚,侍棋守在那裡,侍琴趕往前面報信,正遇堯民走來,聽他說完,忙命侍琴去請新民,快到花園相見。

     這時天上密雲未雨,雷聲殷殷,電閃似金蛇一般在天邊亂竄。

    各處甬道遊廊上,挂的紗燈多半被風吹熄,到處黑洞洞的。

    新民剛把良夫安置,由花園另一一面向外走,眼前一花,好似有人向前擦肩而過,定睛細看,并無一人。

    心中驚疑,方要喝問,又聽對面步履之聲,近前一問,正是侍琴,說“病客半夜裡不見,老爺現在他屋内坐等,請師爺就去。

    ”新民連忙趕往,堯民正在病客房中,手裡拿着一一張紙條,在那裡沉吟不語,見新民走來,便道:“新民,你看這事多怪,你先看這位朋友給我們二人留别的字。

    ” 新民接過一看,那信先被風吹落,經侍棋在床邊尋到的,紙墨都是适才醫生開方所剩,上寫:“百死之身,得脫鬼趣。

    隻以受人之托,所事未終,時機雲邁,不逞甯處。

    病孽少祛,值已更闌,未敢重勞清慮,留為拜别。

    歉咎至極,事竟荊見,再當泥首,謹拜留上虞、錢二公足下。

    泥中人頓首。

    ”三行小楷,書法褚河南,茂密朗潤,看去很用過幾天工夫。

    看罷,方自尋思。

     堯民命将前書取出比看,新民因那信已幹,恐東家索看,到家更衣之前,仍放在衣袋内。

    聞言伸手去摸,業已化為鳥有。

    猛想起适才暗中行路,似有一黑影擦肩而過,定被那病人取去無疑,便和堯民說了。

    知是飛行絕迹的異人,書上語氣真誠,不落尋常感恩圖報俗套。

    看他受人之托,從數千裡外冒暑長征,銳身急難,幾于葬身溝壑,剛得重生,又複力疾赴難,生死不渝,這等高風俠行,毅力誠心,尤為難能可貴。

    二人談起,俱甚敬佩。

    算計他必要重來,便囑二童不許向外張揚,明;刁對人隻說病人半夜裡病愈,與老爺見面,說家在近處,身有要事,必須回去,改日再來暢聚,已然辭别。

    囑咐停當,分别回房安歇。

    第二日重設延賓之宴,聘請良夫人衙,與新民共辦筆墨。

    堯民世族科甲,又是行家,幾天過去,便看出良夫的真才實學,越發看重,相待甚優。

    良夫窮途知己,感恩圖報,盡心襄助,自不必說。

    堯民幕中有了這樣好手,官聲益發大著,起初總以為所救異人不久必來,誰知光陰易逝,一晃過了年餘,并無音迹,先還不時談起,日子一久也就不在話下。

     堯民為人方正清廉,疾惡如仇,京中當道,本就得罪很多,偏生這年新任閩撫出身纨绔,人極糊塗,卻好武勇,院衙養着不少教師護院,什麼樣人都有,常在外面狐假虎威,魚肉良善。

    這樣上司,堯民哪裡看得起他!遇見有入滋事,立即執法以繩,不少寬假。

    閩侯縣令黃應瓊恰是堯民年侄門生,少年風骨,守正不阿,秉承老年伯的意旨,決不留情,一味公事公辦。

    閩撫不懂公事,幕中都是一些清客蔑片之流,隻一護短,便栽跟鬥。

    想拿首縣出氣,隻拿不着人家錯處,又有堯民為作護符。

    還算藩司是個好好先生,與雙方一是友誼,一是世交,常出來作和事佬。

    堯民又有良夫、新民二人力勸稍微容讓,否則僵局更多,簡直不能下台。

    閩撫在自痛恨,無計可施。

    後來嫌怨日深,閩撫把這兩人看作眼釘肉刺。

     正在無可奈何之際,忽然有人帶來一個幕賓,是個好猾小人,到不幾天便給東家出主意,一面專人進京賄托當道,找兩個奔走權門的禦史,風聞入奏,參劾堯民、應瓊。

     一面又買串刁民,上控閩、長兩縣,命手下武師夜人人家,做出賊證,教官府審間不清,他卻據以撤革查辦。

    準備萬一參不動堯民,先去掉他的爪牙。

    容到此計不成,索性再命武師下手行刺,必欲去之為快。

    堯民本不知情,這晚賓主三人正在後園夜飲暢談,忽然接到一封密函,先把好謀和盤托出,未了卻勸堯民急流勇退,否則朝有權臣大敵内外謀孽,目前小人道長,日夕設計傾陷,終難免患。

    函長千言,披陳利害,甚是詳明,筆迹署名,正是那自稱泥中人的異人,三人見對方陰謀果然狠毒,并且他身邊養有不少飛檐走壁的武師,怎麼樣也要吃他的虧。

     堯民年來官情原本淡泊,複經良夫、新民力勸,決計潔身全軀而退,辭官歸隐,隻不願連累黃應璩和長樂縣兩個門生屬吏。

    三人徹夜熟商,經良夫想出計策,一面命人進京打點,一面把閩、長兩縣召來,授以密計,應付仇敵,并說:“我已歸遂初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勸令暫時先己告病引退,以免危害。

    二人一聽,也害了怕,均都依言行事。

    各費了無數心力,勉強挨了數月。

    仗着異人報警,得信尚快,居然搶在頭裡。

     言官參奏堯民未成,反得了一點小處分。

    閩、長兩縣一面告病,一面竭力提防,總算化險為夷,平安卸任,不敢在省裡停留,各自設法另行謀幹去了。

    風波平息,堯民辭章早到京裡。

    那些仇家沒參得動他,仇恨越深,正打算示意閩、浙督撫聯銜參奏,閩撫更是不肯甘休,難得他自肯知難告退,自是稱心,聖眷隻管優隆,終為權好所惑,準了奏折,原品休緻。

     堯民存着戒心,退志堅決,發奏折時公館未退,家眷悄悄先行,跟着起運書籍行李。

     等新任到來交代,原已辦好相候,從容度過,假作因病謝客,實則第二日便派了兩名老家人暫守空房,随後再走,自和兩個幕中良友、得力家人張福,輕車簡從,微服宵行,離開福州省城,往永康故鄉進發。

    三人行在路上,隻說事機缜密,仇人決不至于覺察。

     誰知閩撫所延惡賊也頗機警。

    起初行刺原為閩撫忿極相拼,及見人已辭官,省裡行刺難免要擔處分,路上便可推之盜賊。

    好在院衙内這類充刺客的人物又有的是,又見上次陷害堯民,對方好似未蔔先知,應付裕如,越發加了小心。

    一面改變方略,一面暗命心腹不分曉夜窺伺行蹤。

    堯民這裡剛走,閩撫早得了報告,立派兩撥謀勇兼全、與沿途綠林中人通聲氣的刺客尾随下來。

     堯民等三人,因閩、浙交界好山好水甚多,沿途正好就便登臨,還在睡裡夢裡,這日行經延平府城外。

    延平古名劍州,地居閩江上遊,乃閩。

    浙水陸兩運要沖,官驿所經,江中木排商船往來如織,市廛甚為殷富,堯民因在路上聽說江邊有一臨江樓,菜看茶點均負盛名,忽動酒興,想去痛飲一頓,在當地歇上一日,少烷征塵,再往浦城趕去。

    良夫新民也未勸阻。

    好在沿途都是官道大路,盡多繁盛之區,一行所用舟轎車馬,為了避人耳目,都是相度情形,隔縣零雇。

    當時先尋了一家中等客店住下,開發輿夫,命張福看家,自在店中要吃的。

    賓主三人一同問路,往臨江樓酒館中走去。

    到了一看,那樓面江而建,正當鬧市之中,分上下兩層,共是三間門面,設備甚是富麗。

    這時正當中午飯時,雅座業已賣滿。

    還算堂倌有點眼力,看出三人氣度不似常人,另眼相看,設法把樓梯口那間小雅座,向兩個要走未走的熟茶客勻讓出來。

     三人入内坐定,先要了一碟肉松、一碟紅糟鳗魚、一碟燴鮮蝦、一碟涼拌珍珠筍、一斤竹葉青,先飲了一陣酒。

    良夫在閩較久,歸他想菜,又要了炒鮮蝦仁、糖炒白鮮、蝦于筍片、扁食燕皮、紅燒魚皮、銀肺湯六樣。

    堯民嫌少,叫堂信再報拿手的菜,堂倌剛報了兩吃琵琶蝦和芙蓉雞圭,忽聽外室有兩人說話,都是北京口音。

    一個說道:“你說這事夠多新鮮,就這一會的工夫,四個大活人,他媽屬螃蟹的,楞會橫着就颠啦!” 一個答道:“你這是多餘,操這份心于嗎,他反正得打浦城、仙霞這條路走,前站不還有趙爺他們侍候不是,咱們哥幾個,誰還分誰,誰辦下一樣?隻交得上差就得。

    聽說這館子怪不錯的,樂得歇歇腿,吃頓好米飯,再追上去也來得及。

    我在福州這幾年,口味也随了人家啦,什麼腥的臭的,滿沒聽提,你怎麼着?”一個道:“我倒也能湊合一氣,可是先提那檔子事别瞧着容易,我這幾天真犯嘀咕,心老不定。

    ”底下聲音便小了下去。

     良夫聞聽,首先心動,忙和堯民一使眼色,音放低,把學來的閩語告知堂倌:“不必報了,隻撿好的拿來就是。

     一面起身,由簾縫向外愉看。

    隻見近側不遠,緊貼樓柱一張桌旁坐着兩人。

    對面是個麻子,身材高大,紫黑臉膛,額有刀瘢,濃眉如刷,二目兇光外射,滿臉豪橫之氣。

     另一人也是個梢長大漢,隻比麻子身材瘦些,背向雅座,看不見臉。

    時雖深秋,南方地暖,二人都把長衣脫去,身上隻穿着一身夾襖褲,都是上面密扣緊身,下面絲帶綁腿,青布襪子,虎頭皂鞋。

    桌旁椅上斜靠着兩件行囊,粗隻尺許,卻有三尺來長,二人長衣搭在上面,内中好像包有兵器,一望而知是北方豪強之士。

    堂倌剛把酒菜送上,看神氣剛到不久,良夫何等機警,一聽二人所說口氣,便想起泥中人告密信上,曾有對頭着人行刺之言,料定堯民行蹤已被對頭發覺,派刺客暗跟下來,并還不止一撥。

    因避嫌疑關系,不在福建境内下手,意欲尾随到了閩、浙交界山野無人之地再行發難。

    隻不知二人既是如影随形、寸步不離的跟随,适才住店開發輿馬,并未覺察隐避,二人怎會同失迷了所追人的蹤迹?好生不解。

     見二人已在狼吞虎咽,大吃大喝,不再說話。

    又見堂倌端了适要的菜快進房來,忙即歸座,等堂倌放菜去後悄悄告知堯民,新民。

    二人本也聽出有異,心卻鎮定,便商量脫險之策。

    新民先主張乘刺客走迷之際,由當地改道,或雇舟船溯江上駛。

    良夫答道: “不妥。

    刺客不隻外邊這兩個,他們認得我們,我們卻不認得他們。

    一則敵暗我明,二則敵人羅網周密,我們俱是文人,不但手無縛雞之力,連長路都走不動。

    舍卻官驿正路,便須由仁壽入山,走武夷山中樵徑,仍須由仙霞關出境,他派人在關口要路上一堵,便難逃脫,并且這條路,我隻在前往幕中時遊過一次,也未走完。

    風景極佳,但是險峻之處太多,有時連個樵徑都沒有。

    東翁平日養尊處優,望六的人偶然乘興遊山,健步登臨還可,這般險路如何走得、全省都在對頭勢力之下,刺客都是武勇之徒,一發覺我們失蹤,自必追騎四出。

    我們白受許多辛苦,走個二五天,他隻一天便可追上。

    尤其我們的行止氣度不似常人,一望而知,怎麼改扮也逃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