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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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永康山水最為幽秀,山名方岩,計有五峰并峙:一名固厚,一名瀑布,一名雞鳴,一名桃花,一名發釜,峻險高聳,大似桂林山水。

    更有曆代先賢遺迹,名勝甚多。

     上有胡公廟,胡公名則,字于正,永康縣人,宋端拱二年進士,曆典藩郡,累官兵部尚書,為宋名臣。

    因他奏免衙、永丁錢,屢平冤獄,功德在民,殁後又屢着靈異,捍衛鄉邑。

    據縣志上說:宋徽宗時,方臘作亂,鄉民登山避難,賊衆緣大藤,将由絕澗攀升。

     突一大赤蛇出現,齧藤立斷,援藤賊皆墜澗死。

    賊又将援問道攀登,夜夢神人騎白馬飲澗中泉,次日水涸。

    賊知公顯靈,皆懼,遂降逃。

    人民由此信奉益虔。

    宋紹興中,錫爵至公位,複加聖惠永佑之溢,曆數百年,奉祀不衰。

    現在鄉民稱之為胡公大帝,每年春、秋二祭,遠近千百裡人民朝山還願者絡繹不絕,香燭極盛。

     那岩四面壁立,宛若方城,由岩下上去,當極峻曲,隻有一條道路。

    行至山甫腰上,山徑突斷,再上,壘石為蹬,勢愈逼險,行數十丈,經八九轉,始有兩亭可供稍歇,名為百步峻。

    再上,架石為飛橋,有類蜀中棧道。

    過去兩石對峙,名為峰門,人門始履平地。

    由上俯視,下臨無地,勢絕奇險,可是山頂卻又平坦,廣逾十頃。

    池水瑩碧,竹樹森列,置身其間,如在平野,胡公廟便在其上。

     這時正當秋季廟會的未兩夭,遠道香客還有來的,岩上下熱鬧異常。

    彼時每值開廟之期,遠近各縣的乞丐,成群結隊紛集岩上下,向香客們乞錢,每年兩次,成了定例。

     可是他們俱有常例地段,各不相侵,行乞時也不強追惡讨,多少給點就行,隻無故得罪他們不得。

    黑摩勒昨日與江明會見結為弟兄以後,回到何家。

    何異先當葛鷹真醉,不料剛回轉上房,黑摩勒恰好到來,葛鷹便帶他往追小妹,事完回轉。

    何異聽鋤煙入報葛鷹忽然失蹤,情知有故,也趕了出來,正在房中等候。

    聽葛鷹說了經過,不禁發笑。

    葛鷹又讨酒吃。

     黑摩勒因聽何異偶然談起永康方岩勝迹,意欲見江母時抽空一遊,次日一早起向鋤煙略問路徑名迹,便往方岩跑去。

    剛走到岩下街,便見各民家内走出許多背着香袋的善男信女(胡廟春秋二祭,遠道香客雲集,近岩民家多以住房出租,改充臨時旅舍,供客食宿,至今猶為常例),連同遠道坐了山轎和獨輪車剛趕來的香客,正在陸陸續續往方岩走去。

    沿途香煙店攤。

    飲食挑擔,更是擺滿一街。

    有那虔敬香客,更是一出門便一步一拜,五體投地,用身體量着地皮往山上拜去;裝飾不一,口音各異,熙熙攘攘,形形色色,此呼彼喚,端的熱鬧非凡。

    黑摩勒看着有趣,便把腳步放慢,趕着香客行人,取道田岸,渡過溪澗,經曆五峰,循山而行。

    到了昔年朱子讀書的五峰書院前面,香客遊人更多,向人乞錢的花子也不在少數。

     黑摩勒性愛濟貧,又見當地乞丐與别處不同,稍有打發便去,不争不鬧。

    固然香客十九多肯施舍,間有不給的,也一回報便去,不出惡聲,也無怨色。

    尤其是香客不問給多給少,隻少數人上前讨要,除香客自願廣施、按人散與外,并不遇見好人便蜂擁齊上,不禁起了憐惜。

    心想看看方岩乞丐到底有多少,明日好作打算。

    一摸身旁,昨日司空曉星給的十兩散銀尚還未用,便取出來換了制錢,沿途散去。

    因為不便一個落空,重又回向五峰書院前散起。

     開首散時,無意中會見一個斷了一隻手的中年乞丐,坐在院前山石上向陽扪虱,身旁擺着一把缺了點嘴、擦得铮亮的錫酒壺,見人走過也不伸手。

    黑摩勒看出他愛酒,本想别的錢記人數,單取出一兩先給他,面前适有兩丐走過,等喚住給完錢,再找那斷臂丐時,隻這一晃眼的工夫,竟不知何往。

    問那兩丐,答說:“這厮不在我們地段以内,因憐他殘廢,又不自向人讨,憑客自與,沒和他計較。

    想是适才得了幾錢,又買酒吃去了。

    ”黑摩勒一想這人好認,忙着散完,好到虞家見了江母,約江明出來同吃午飯,痛飲一場,便沒再找,仍一路散着往上走。

     黑摩勒一次換了七兩銀子,七八千康熙制錢背在兩肩,一手捏住散的一頭,順錢串往下捋,見了乞丐就給。

    人小年幼,長得那樣瘦小幹枯,錢是又多又重,一個頭幾乎埋在錢堆裡。

    加以身輕敏捷,手疾眼快,心裡更忙:偏一個不會脫空,嫌那隔遠的走來太緩,便自縱将過去施舍,不住竄東縱西,跳來進去,引得香客遊人俱都注目。

    不多一會,身後頑童跟了一大群。

    有那愛管閑事的見他年幼,以為富有香客帶來的頑皮小孩,這類舉動大人不知,少時發生是非,上前盤問道:“小官人,你做好事,你屋裡的大人曉得麼?”黑摩勒把一對小怪眼一翻道:“我家向沒人,誰是小官人!我可憐他們,又有錢舍,今天不過記個人數。

    看你這人也有一些年紀,怎這樣不開眼?”那人一賭氣轉身剛走,黑摩勒這時正走山崖下面,微聞頭上有人發話道:“這地方打算硬充大好佬,真個笑話!”黑摩勒聞聲仰視,石崖高聳,松藤雜沓,不見人家,以為遊人閑話,當時忽略過去。

    一路施舍,到了胡公廟前,那裡乞丐更多。

     黑摩勒雖然沿途施舍有些耽擱,但他舉動靈敏,行走迅速,比起常人仍快得多。

    并且自頭山門以上路隻一條瞪道,盤旋曲折于危峰峻壁之間,上仰飛岩,下臨無地。

    石瞪窄狹,不容數人并肩而行,像百步峻等最厭之處,寬距二尺許,香客多走得慢。

    沿途隻有黑摩勒越衆而過,再無一人超出前面。

    不知怎的,廟前群丐竟已得信,黑摩勒才進大門,便有一個中年花子,似是丐頭,迎頭笑道:“大老信,想散制錢給我們麼?”黑摩勒笑問:“你們怎麼曉得?”那丐頭道:“剛才有人來對我們說,五峰書院前來了一個沒有大人的野小值,拿着十兩頭散銀,兌了銅錢散給我們用。

    每人十錢,打算人人有份,一個不叫落空,想不到還是落了一個。

    野小倌不曉得為什麼心慌,見他怕得可憐,叫我點清人數,等他來時,做一回交我一人,好教他省事。

    還教我幾句話,說那野小信脾氣古怪,年紀輕輕偏要硬充大人,喊他小官人便不高興,可喊他做小老人、大老棺。

    我們說,人家送錢給我們,這般說法不好,也許動氣。

    他說不要緊,他如變卦不給,豈不又成了小孩脾氣?并且話是他教的,有本領自會尋他,與我們無幹。

    走時又說,今天同伴捉了一條大蛇,約他吃酒,今早沒工夫和人瞎盤。

    如有人尋他,明早五峰書院後面山亭于裡碰頭好了。

    ” 黑摩勒一聽心中有氣,先還當是适才那人吃了搶白,有意借丐頭代口挖苦,以圖報複。

    繼一想,到百步峻時,那人還在身後老遠,決不會越向前去,那行徑舉止俱是尋常鄉民,又覺不似。

    算計有人暗中取笑,自己一變臉更落笑話,強忍忿怒,裝着笑臉把話聽完,問道:“那人是我寄兒子,是因我有錢,看着心癢,想弄幾個,才拜我做寄爺的。

     他怕我老人家一個一個散銅錢費事,先來通知你們,表他孝心,倒是不錯。

    不過冒認我的寄兒子的也有,那人是什相貌,你記得麼?” 丐頭聞言好笑道:“那人天天在此,我們怎不認得?他也算我們同道。

    這方岩上下花子,每年各有地段,也有外來的,但必許向本山兩處團頭挂号,拜過祖師,才能讨生意。

    他本外來,沒照規矩挂号拜山,不能吃這碗飯,壞我們的規矩。

    本心趕他出去,偏他從不向人伸手,每日拿着一把斷命酒壺,有時岩上有時岩下,尋塊石頭一坐。

    有那善心的人給錢他就接過,不給不讨。

    我們暗地裡候了他好幾天,準備他一開口便做他一頓,趕出山去,一直沒有人候着。

    團頭說他殘廢可憐,現在廟會炔完,沒有兩天,隻他不叫我們扳着差頭,就遷就點,由他去吧。

    他倒也好,永不往人多裡軋,隻夠上兩壺酒錢,立時就灌黃湯去,也不和人多話惹人厭煩。

    過了些日,大家看慣也就拉倒,前日有兩個同道和他盤熟,問他姓名來曆。

    他說從小沒有姓名,隻是讨酒,不是讨飯,他徒弟卻是讨飯的多。

    後又盤問兩次。

    昨日他間起會期快完,才說他是本地善人虞二老爺請來的客,原說是好好待承,不料失信,害他每日連酒都沒吃夠過,過了會期就要走了。

    昏昏颠颠,瞎說一氣,誰會相信虞二老爺有這樣客人,聽過一笑拉倒。

    他不醉酒,照例一句話都沒有,剛才代你傳話,說了好些,還是頭一回見他醒時開口。

    他真是你的寄兒子麼?” 黑摩勒心中一動,忙問那人:“是否斷了一臂的花子?此刻何往?”丐頭答說: “正是這人,剛才來時,左手上還盤着一條毒蛇,大約得到幾錢,又灌去了。

    ”黑摩勒回憶适見斷臂丐,料非常人,仍作不以為意。

    問明花子人數,往前一看,果差不多,知無虛假,便把錢數明,連同山下所散,又補了一兩銀子,一總交給丐頭,自去兌散分施。

     故意進廟遊行了一周,便走出來。

    全岩乞丐都覺他小小年紀有此善心,所過之處俱都含笑稱謝。

    黑摩勒覺着有趣,決定明早向曉星、何異二人借了銀子,前來重加施舍。

    見天已不早,心又惦記尋那斷臂丐,一出峰門,便連縱帶跳往下飛跑。

    山徑陡絕,稍一失足,掉到岩下立時碴粉,吓得那些新上山的香客遊人,多代他捏着一把冷汗,紛紛驚叫: “小倌當心!快點讓開,不要撞着!”黑摩勒也不理他,一會兒到了五峰書院前面,正立定端詳去山亭的路徑,忽一花子迎上前來笑道:“大老倌可是要尋那斷臂膀的麼?他就在書院後頭亭子裡請客,我領你去。

    晚一點他就走了。

    ” 黑摩勒知又是那人遣來,心更氣忿,也不答話,便令引去。

    到了峰後,見離書院後牆不遠有一山坡,坡上有一碑亭,亭欄上坐着三個乞丐,正在說笑。

    望見前丐到來,一個笑喊:“大老倌來了!請到亭子裡吃一盅吧!”引路那丐便自走去。

    黑摩勒見那斷臂丐并不在内,欲向三丐盤問,便往上走,還未走到,便聞見一股清腴的香味。

    進亭一看,亭欄外有磚瓦新壘成的小竈,亭欄上放一壇酒,地下堆着枯枝木柴,火燒得正旺。

    竈上炖着一個大沙鍋,香味便自此中發出。

    那三丐中,先發話喊黑摩勒做大老信的一個年紀最大,約有四五十歲。

    還有兩丐生得俱極異樣:一個生就一張鴛鴦臉,齊鼻中分,半紅半白,紅的半邊略顯浮泡,好似以前長過毒瘡神氣,乍看年紀很輕,身量也頗矮小,小頭卻既扁且凹,襯上濃眉大眼闊鼻掀唇,越顯神情醜怪;一個身量瘦長,赤足穿着一雙藤皮結成的草鞋,衣服雖然破舊,卻極幹淨,尤其手指纖長,連腳一樣都是又白又細。

     三丐中隻老丐一人起立,含笑點首,其餘二丐,一個正打酒壇泥封,一個手剝大蒜,神色甚做,并未理睬。

     黑摩勒目力最佳,岩上下千百群丐,雖隻散錢時一面,全都認得。

    知除老丐外,那兩丐尚是初見,因覺有異,暗中留心,一邊向老丐盤間斷臂丐何往,一面觀看另兩丐的神情動作。

    老丐笑答道:“他适才還在這裡,本心隻想請我和兩個同道吃酒,恰巧有他兩個朋友趕來,一條長龍不夠吃。

    我想做東道,他不答應,如今找酒跟下酒菜去了。

    走時曉得你要來尋他,叫我回報,他今天有遠客,沒有工夫跟别人瞎纏,有什話告訴我。

     反正他是虞家請來的客人,不管主人講不講交情,不見面不會走的。

    你要尋他,明早也是一樣。

    ”說時,黑摩勒見那鴛鴦臉的不時望着自己冷笑,情知這兩人既與斷臂丐同道,也不是什好相與。

    心中有氣且不露出,便将身旁所剩二百銅錢取出,故意笑道:“我找他沒有什事,隻為今早想送幾個銅錢與岩上下的苦朋友。

    适才曾見他在書院前,後來不見,特地尋來送錢與他,想不到還有兩個沒有得着的。

    你們沒錢買酒,剛好我還剩有一點,索性部分送給你們,明早見面再說吧。

    ”說罷,笑嘻嘻将錢由草串上捋下,一手一半,朝那兩丐喊聲“接錢”,脫手遞去。

     黑摩勒心想物以類聚,原是想借此試試兩丐斤兩,到底是否果如自己所料。

    表面遞錢,離手時暗中卻用了潛力,對方如非會家,勁頭決吃不消,勢非墜手散落不可。

    誰知兩丐見狀也不起立,隻各微微一笑,各伸中拇二指一掐,便全掐住。

    互看了一眼,冷笑道:“朋友,你一疊破銅,也送我們吃酒麼?”随說,手指一放,花琅連響,二百餘制錢全都碎裂,散落滿地,無一完整。

     黑摩勒見狀大驚,一瞟地上碎錢,片數不一,有大有小,知道二丐内功雖好,自問尚還能敵,因斷臂未見,深淺難知,勁敵未見,決計且不發作,先忍下去,隻還給他點顔色,明日見面再說,也假笑道:“錢店老倌真會鬧鬼!兌些碎銅片與我,适才散了半早也未看出。

    幸虧身邊還有二兩頭銀子,想必不假。

    不過我還要用一點,不能全數奉送,且分點你兩家頭用吧。

    ”随說,随将銀子取出,暗運内功,輕輕用手一掐,便似掐糕餅一般掐成兩半,遞了一半過去。

    鴛鴦臉見狀,看了黑摩勒一眼,笑道:“客人真個弗錯。

     我兩家頭謝謝你,今夜又有酒吃了。

    ”黑摩勒看出二丐神色已不似前輕視,見他托銀端詳缺處,索性炫露道:“銀子被我拗缺,莫要兌錢時吃虧,換一塊吧。

    ”随說,随将手上半塊雙手合攏,一搓一捏,團面也似,依然成了錠形。

    正要遞過去換,不料那鴛鴦臉口裡笑答:“好用無須。

    ”手裡也和他一樣動作,容到黑摩勒遞過要換,将手伸開,也變成了一綻整銀。

     黑摩勒隻得笑說:“明早再見。

    ”轉身走不幾步,忽聽二丐笑語,一說:“虞舜民人還不錯,定是忘記,不然照師父說他為人,哪有食言之理?”不禁心中一動,暗忖: 那斷臂丐自稱虞家赴約之客。

    二丐這等說法,必有原因。

    看他們内外功都好,不知何等人物隐迹來此?舜民書香世族,怎麼會和這類江湖上人有交道?好生奇怪。

    天已不早,不知江明吃飯也未?且去虞家見了江明,拜過江母,托他母子向舜民間上一問。

    晚來再向師叔打聽,就便托他設法弄點銀子,明天約了江明,仍往方岩散放。

    做完善舉,再尋那三四個奇丐,看事行事,好的便交個朋友,如是下三門的匪徒惡丐,便将他除去,以免為害地方。

    即或他的徒黨太多,衆寡不敵,有師叔、何異、江明等人在此,再加上一個神偷師父,怎麼也不緻跌翻在别人手裡!還是先去赴約,暫時不怄這閑氣為上。

    想到這裡,腳底加勁往虞家跑去,江明已等得不耐了。

    先還看不起是貴人,及至賓主相見中才覺出真正書香大家,與尋常所見土豪劣紳、貪官污吏,完全另一氣象,不特言動舉止相去天淵,迥乎不同,便是陳設用具,一飲一食之微,也有雅俗美惡之分。

    一個是見了令人憎忌厭惡,一個是令人置身其間覺着心身恬适安舒,自然安樂,主客又那麼肫切誠懇,不谀不驕,純任自然,氣度清華,由不得生出幾分敬意。

    相形之下,自慚粗野,竟把滿肚皮想問的話都咽了回去。

    直到了江母房中,江明問起前事才說出。

     舜民在旁,猛想起昔日西湖湖心亭賽韓康之約。

    本定到家便即照辦,隻為沿途遇險到家,驚魂甫定,忙着與骨肉長兄歡聚,跟着又忙着與蘭珍舉辦婚禮,酬應甚多。

    好容易忙完,又遇鐵扇子來強索寶物。

    日前還是虞妻提醒,命張福去與胡公廟住持商量,回報:廟期隻剩數日,山上下乞丐,隻有幾十個是土著,餘者都是來自外方。

    每年兩次趕廟,奇形怪狀什麼樣人都有。

    雖說多少年來輕易不會出事,可是他們多非善良之輩,人數又多。

    每來,地方官府和廟中人都擔着一分心。

    尚幸山上下各有一個輩分尊的團頭,情面既寬,規章又嚴,不見擾害。

    可是這班外來野丐,不出事則已,一出事亂子就不在小處。

    早施舍還可,如今好容易盼得一期廟會平安無事過去,若風聲傳出,他們耳目最靈,勢必聞風鹹集,去者複回。

    自古善門難開,必須慎重。

    真非舉辦不可,最好由明春起通盤籌計,立出規條,才保不緻滋事鬧争。

    這短短幾天舉辦,萬來不及。

     舜民知那老住持居廟多年,頗有閱曆識見,所說甚是,原準備明年春祭開始踐約,不想人家早已來此守候。

    一問那幾個奇丐形相,斷臂丐未見過,那陰陽臉的一個,正是賽韓康的徒弟,湖亭讓藥的人。

    蘭珍本月信水不至,所占己驗,這信如何能失?一着急,不禁“噫”了一聲。

    黑摩勒看出舜民知底,便問:“這類人,虞二先生如何認識?”舜民便把前事說了。

    虞妻素信神佛方術,惟恐先說了不驗,湖亭蔔卦之事,對于蘭珍隻在船中說了大概,并還囑咐舜民不要說出;小妹來不多日,更未提到,所以二人均未深悉。

     舜民一提賽韓康,小妹朝江母看了一眼,剛要開口,黑摩勒已先驚道:“照此說來,那賽韓康不就是那丐仙呂-麼?那三個叫花子定是他的徒弟無疑了。

    先師臨化去前曾對我囑咐,此人本領高強,不在司空師叔和南明老人以下,尤其精于易理和内外科醫道,靈效如神;早年曾經隐身乞丐,遊戲人間,後又精通劍術,性最嫉惡,遇者極少幸免,丐仙之名便由此而得。

    近年裝作遊方郎中,帶賣草藥,暗中濟世救人,積修外功,以消昔年殺孽,端的名頭高大,厲害非常。

    适在方岩,幸虧不曾冒失,否則當時即便占了上風,老呂人最護短,徒弟又多,結下嫌怨,永遠沒法解消。

    其次,師叔知道,非怪我不可。

     其實我是好心,他倒故意為難,豈不冤枉?” 說時,小妹正和江母耳語,忽然走過,說道:“黑弟明早定往方岩,去見呂老前輩那幾位門下了?”黑摩勒道:“自然非去不可,不然豈不變了怕他?我隻把話點到,彼此雖未見過,師門備有交情,一定不會鬧翻。

    可是他們真要欺我,不講交情,那我也就說不得了。

    ”舜民剛接口說:“都是自己人,千萬不可傷了和氣。

    ”小妹便問:“依了二哥,該怎樣是好呢?”舜民道:“此事實在怪我粗心贻誤。

    我想黑老弟不要前去,或我親往相見,或是暗命妥人下帖請宴,盡了地主之誼再作計較。

    ”小妹道:“這樣不好。

     江湖上人行藏多喜隐秘,不願人知。

    二哥當地紳宦首戶,好端端延些乞丐來家飲宴,未免驚人耳目。

    呂老前輩以前門下流品甚雜,自在嵩山苦練學成劍術之後,清理過一次門戶,比前雖好得多,到底内中有無害馬也是難知。

    當初既與呂老前輩相晤訂約,别人無什麼交代,仍認他一人為是。

    如恐失信,可着下人再與廟中住持去說:今年許下善心,因事遺忘,令他傳話,全山乞丐由明年起,春秋兩季每期施送白米多少石,散盡為止。

     後來因為那斷臂花子自露口風,恐不是什善良之輩,休去招惹,對他們幾個到來,仍作不知好了。

    ”舜民也想起延宴他們諸多不便,聞言深以為是,當即喚來幹仆,趕向廟中住持人商辦不提。

     黑摩勒見江氏母女關心此事,便問:“伯母、姊姊也和丐仙相識麼?”小妹答道: “先父在日,家母曾隔屏風見過此老。

    先父與他相識時他剛練成劍術,在長江上遊清理門戶,隻來寒家一次,不久他便隐迹。

    第二年先父也為仇家所害,從此未聽人再說起。

     黑弟明早可與明弟同去,暫時且自容讓,看是如何,回來我們同吃中飯,再作計較。

    今晚如見司空叔,可把前事和今日所遇告知,并請代問呂老前輩:昔年曾代人向家母手内借去一件皮短衣,久未擲還,現他門人在此,必知他的蹤迹,可否托其轉緻,索讨回來? 司空叔必有一番交代。

    如與我母女有關,還請黑弟先來知會一聲。

    我知那皮衣早不在原借人手内,此時要不回來,但是此事日後關系愚姊甚大,呂老前輩總該有一交代,得他一言也好放心。

    ” 黑摩勒本不知江氏母女底細,先想一件皮衣看得這重,江姊女中英俠,不似小氣人,怎會如此?聽到後來,猛想起師父坐化時所說的一番話,不禁省悟,脫口答道:“姊姊你說那皮衣,可是當年丐仙代唐……?”小妹知他明白自己身世,立時面容慘變,惟恐江明覺察,忙遞眼色搶口答道:“黑弟不必亂猜,見了司空叔自知就裡。

    明弟年幼心粗,性情又暴,本領雖得名師真傳,天下能人甚多,相差太遠。

    他遠不如黑弟機智聰明,既是骨肉之交,寒家隻此一線骨血,以後還望随時留意指點,免為仇敵所算,愚姊感激不盡。

    ”黑摩勒何等機靈,心裡打着别的驚人主意,卻不往下再說,連忙答道:“我二人情勝同胞,禍福與共,這個姊姊隻管放心。

    若論本領,他卻比我高強呢。

    ” 江明生來内秀,隻為初次涉世,外表渾厚,顯得不如黑摩勒太多,實則心中大有機謀。

    一聽二人問答口氣,便知有因。

    心想:黑哥哥和司空叔常在一起,定知我家身世。

     一件皮衣如此看重,必有原因。

    姊姊已拿話打岔,我如盤問,必不肯說。

    便裝着與蘭珍說話,沒有聽見。

    小妹更靈,見他沒有追問,料少時背人要去打聽。

    适才忘丫黑摩勒與司空叔在一起,怎會不知己事?竟漏了口。

    他二人交厚,早晚洩露,如何是好?越想越悔,隻得乘人不見,朝黑摩勒又打了個手勢。

    黑摩勒見小妹用手勢央告,面帶優急,知恐洩露,也将頭連點,示意不會吐口。

    小妹看出他性情爽直,料不會對江明說出,才放了點心,舜民夫妻見狀雖然不解,料非尋常,均未再提。

     黑、江二人俱都好動,坐不一會,便商量出去遊散。

    江母見天還早,便說:“黑摩勒日内從師他去,聚首時少,你弟兄兩個在此拘束,出去轉轉也好,不過胡公廟今天不要再去了。

    ”黑摩勒道:“那斷臂膀的本約小侄明早相見,今天自然不便前去。

    我隻和明弟到村外走走,也許到堯民大哥家去看看師叔回來沒有。

    還有那小鐵猴侯紹,前日師叔引走樊秋,他在後面緊追,大約想看師叔是誰。

    他的腳程本快,隻吃了眼睛的虧,再被小侄從橫裡一引,将他引向岔路,鬧得他和樊秋各追一面,沒有追上,自覺丢人,不是意思。

    又知樊秋還有一厲害幫手快到,恐敵不過,連日連夜去四明山中求南明老人相助去了。

    師叔說這人勇于補過,不負死友,有他長年在此,可少好些顧慮。

     “因樊秋頗有幾個厲害黨羽,小鐵猴武功雖好,目力不濟,還扇子時,還特地約醉叔奚醒代交,自己藏過一旁,口風若對,便即出面将話說明,為雙方解去這層嫌怨,化敵為友,免去不少是非。

    好在師叔和樊秋已死前師生殺手秦堿昔年相識,論輩分和名望,他吃點虧都不能算是丢人,這樣完結豈不滿好?誰知樊秋真正皮厚心黑,而且量小,一任星叔連軟帶硬勸了一大套,不但不聽,反說連日老少兩人都是他的仇敵,隻要遇上,決不甘休!不論對方多大名頭輩分,就是他的師父轉世還陽,也須拼個死活。

    一面再三探問日裡盜扇老少二人到底是誰,見醉叔不肯明言,又極口稱贊師叔為人本領,并世能與比肩者隻三五人,你論那樣都差得多。

    這厮聞言,氣得幾乎和師叔動武,大罵師叔和我是鼠竊狗偷之輩,分明怕他,才掩露形藏托人轉緻,不敢出面,是真英雄好漢,他沒不知和不相識的。

     “師叔氣他不過,戴了皮面具,當即将他頭上帽花暗中盜摘,再突然出面,叫他認看是誰。

    那人皮面具,原是前送大哥回鄉,走在路上,朋友送的。

    師叔人瘦,剛合适,又是月亮底下,直似生成一張死人面孔,加上這頭氣得糊塗,目前似師叔這好武功的,屈指數來共總沒有幾個,師叔身量有名瘦小,當時竟未想起是誰,始終認定我師徒二人是小鐵猴黨羽,狼狽為奸,不是好貨色,吃師叔挖苦了個夠。

    這厮惱羞成怒,還想冒失動手。

    師叔冷笑了一聲,将帽花還他,并将他脅下正對要穴的外衣一個小洞指給他看。

     師叔又從中警告,方始拿了扇子,說上幾句不要面孔的鬼話,忿忿而去。

    彼時我沒在場,要知此事,前夜廟裡還得教他多現世呢。

    昨日師叔叫我尋小鐵猴,尋了一天也未尋到。

     我料他不問南明老人來不來,今日必回,趁此無事,也想同了明弟再尋他一趟去。

    ” 小妹聞言,才知侯紹至今未來之故,忙問:“侯老前輩的住處,黑弟知道嗎?”黑摩勒道:“怎麼不知、我到此地,頭一個便看中了他,本心還想和他鬥鬥。

    幸虧師叔告我,說他以前雖是個極厲害的獨腳強盜,現時雙目半瞎,又在無心中做了一件大錯,如今鬧得他終日悔恨,長年守在此地,為人暗中保镖,誰也不似他這樣苦受活罪,可憐極了,還去怄他則甚?我這才明白。

    他便借住在離這裡不遠的一個破三官廟裡。

    我隻遇見他兩次,一次挑着一副糖擔,一次空身走過。

    師叔說他日常在這村裡出進,不來時很少。

     隻要回來,一尋就能尋到。

    ”小妹便囑江明:“如見侯紹,可把恩師所說的話和樊秋走的情景詳為告知。

    ”舜民說:“晚來備有便飯,隻家中諸人,務請早回。

    ”二人應了。

     舜民因長兄堯民和魏、錢二人俱承黑摩勒仗義相助,已訂明日請宴,黑摩勒進園未出,尚在前廳相候,意欲陪往,略談幾句再行送出。

    小妹力言“無須。

    黑弟和明弟一樣,都是自家人,不消客套,好在傍晚即回,由他二人自向後園門走出,二哥去向大哥轉緻一聲好了。

    ”舜民隻得親送二人出了後園,自去前廳不提。

     江明才一離開虞家,便向黑摩勒盤問自家身世。

    黑摩勒因受小妹暗示囑托,又知江明出世未久,不甚識得利害輕重,便答:“你家的事,我想隻你師父和我師叔知道。

    我随師叔不多幾年,從來未聽提起。

    便伯母、姊姊寄隐虞家,師叔也是近才得知。

    前日和葛師父暗鬥,他先還不許,後來我将樊秋氣走,便随老葛同走,你是親眼見的。

    次日雖然和他見面,隻匆匆囑咐了我幾句,随師同行應如何學習本領,并訂後會,便即分手。

     事前師叔曾說,有一故人之女,家有藏珍,現受惡人觊觎強奪,已約了兩三好友暗中相助。

    我隻說你和姊姊真個姓汪,所以未加細問。

    适才姊姊叫我對師叔說,想問丐仙讨回前向伯母借去的皮衣,也是奇怪:姊姊一件衣服,事隔多年,看得這重。

    又想起以前師叔說過,前輩高人中,有兩位在南山行獵,與一山酋結交,各得到一身洪荒異獸珍皮制成的衣帽,穿在身上,入水不濕,遇火不燒,多鋒利的刀箭也砍射不進。

    如是此物,很值一讨。

    剛開口想問是否,姊姊便拿話把我攔住,意思好像怕你因此問出來曆。

    我知她和伯母對你十分關切,隻好住口。

    後一想那衣服連帽兒,全身共是三件,不會隻有上身。

     再者有這衣服的共隻三人,俱已出家仙去,并無遇害之說,決非此衣。

    姊姊定疑我和師叔常在一起,不會不知底細,恐說漏了口,被你聽去惹出事來。

    你家隻你一條命根,仇人非常厲害,萬一你激發孝烈,自投羅網,豈不大糟!故此攔我。

    其實我也一點不曉,這一來反倒令你生疑。

    你我生死骨肉之交,真知底細何不對你明說呢,你先莫急,等我偷偷盤問師叔,隻要套出話來,全對你說就是。

    ” 這一番話說得很巧,江明又信服他,暫時竟被瞞過,隻囑黑摩勒,務要即為探問,以便放心,并說:“師父母姊均曾再三叮囑,不等師父利器鑄成、經過熟慮深籌能操必勝之時,即便知道仇人近在咫尺,也不冒失下手。

    隻不過虛生世上,恍眼成人,在自随師學了本領,直到如今不特父仇未報,連本身父母名姓來曆都不知曉,想起太叫人傷心罷了。

    ”說時氣得眼紅要哭。

    黑摩勒見他情切父仇,十分悲楚,不由也動了悲憤,幾次想要說出,俱因關系大大,欲發又止。

    隻得勸慰了一陣,一同先去堯民後園門外,叫江明等在外面,擇一僻處縱身人内,約有頓飯光景才行縱出。

    江明見他去久,以為司空曉星必在,方自欣慰,見面一問黑摩勒,說:“我懶見外人,每見師叔俱都背人,已這樣去過兩次。

    适才入内,因師叔房外有人掃地,等了一會,才得偷進。

    師叔已然出門,隻留給我一個紙條。

    ”江明要過一看,上面隻寫着“徒侄黑摩勒有話面陳,乞賜一見”,底下畫着一顆星光,好生失望,便問司空叔留條之意。

     黑摩勒答說:“那是昨日商定的事,兩三日内,葛師如仍貪酒不走,便叫我拿條到富春江上遊去尋他一位朋友,告訴大白、華嶽之行,年前已不能去。

    因那人隐居江濱,怕去了不能相見,才給這個字條。

    師叔不在,我們找小鐵猴去吧。

    ”江明信以為真,二人同到村側三官廟。

    一打聽侯紹行蹤,老道士說:“他孤身一人賃居在此,據說本是當地人,離家數十年,在外積了點錢回來。

    昔年親故,死亡殆盡,現打算在此買幾畝田耕種終老,不再出外。

    無奈合村的四圍都是虞家産業,無法買進,遠處他又不要。

    新近和貧道商量,将幾畝廟田和一些空地全賣給他,他也跟着出家。

    每年得利仍歸貧道,不足用時也由他貼補,但須反客為主,由他經營布置,不得過問。

    貧道薄田所入本不夠用,清苦異常,好在上代傳繼,不是公産,侯紹隻是性情古怪,人極慷慨手松,也就允了。

     前日由外回廟,說往金華讨賬,回來再修整廟字。

    适才剛回進房,放下一個包裹,将門反鎖,匆匆走出。

    ”說時因二人自稱虞家親戚,來向侯紹買糖的,穿着又非鄉間幼童打扮,震于門第,讓茶讓座十分殷勤,一點不疑有他。

     黑摩勒一聽侯紹帶回一個包裹,料有原因,假說:“他糖好吃,我們特意來此,他偏外出,不願空跑,請開門往取,就便查看。

    ”老道士笑道:“他脾氣怪極。

    無法拗他。

     孤身來此,無什行李,出外從沒鎖閉過門,鎖門尚是初次。

    包中定是讨賬所得銀錢,走時曾說不許開進。

    不久他便是這廟主人,怎好強他,再說他賣糖,乃是日前想不起做什生理,想起生平愛吃糖食,一時無聊,做了幾樣賣。

    誰曉得嘴饞,又最愛小倌,每挑糖擔進村,連自己吃再送些與村中那些沒錢買吃的小孩,一回來,全光,錢卻沒賣幾個,一賭氣,把賣來的錢也都給了我,共總賣過幾次,轉轉這樣。

    虞家大房裡曾來定做,又值他不高興,給多少錢也不答應,不知何時高興才又做呢。

    少爺想吃,我還每樣存了一點,是他做好送我嘗新的,味道真好,我去取來請少爺吃吧。

    要開他門,我卻不敢。

    并且他屋糖也沒有。

    ”說罷便去取糖。

     黑摩勒無詞令其再開,便和江明打了一個手勢。

    等老道士取糖出來,問出廟基原有兩三畝大,隻是破敗,除了神殿,隻有四間可以往人。

    老道士住着三間偏廂,侯紹住的一間更為破舊,僻居神殿之後,蒿草沒胫,蛇蟲竄伏,加上好些合抱老樹,陰森森的,連老道士都不輕易走進。

    明說不行,可以暗往,便把身旁餘剩銀子取出,笑道:“這糖真好,這點碎銀送你做香火吧。

    不過我們家人多,想跟他商量,再定做點。

    這茶不熱,你去燒點開水,我們到殿上拜拜菩薩,吃碗熱茶再走如何?”老道士素無香火,推謝了幾句,接銀在手,喜歡已極,哪會想到貴家公子會有什别的舉動,立即應諾,忙往左間竈屋内燒水去訖。

     黑摩勒暗囑江明在殿門外将他伴住,故意高聲說笑兩句,如飛轉向後殿。

    到了侯紹卧室外面,施展手法,撬開那大才尺許連小孩都鑽不進的小窗眼,穿将進去。

    室中有一片門闆搭的小床和兩三件破舊桌椅,另搭着一副新木闆,上面卻放着多許甜鹹小吃酒菜,俱極精美。

    鍋瓢碗盞,一切用具無一不備,樣樣新制,都是上貨。

    再看床上,僅是一領草席、一個布枕,被也破舊,隻得一條。

    暗笑此老和葛師一樣,也是餓痨得可以。

    見包裹就在枕邊,打開一看,乃見幾件新制的粗布衣裳、二百來兩銀子。

    方覺無什麼意思,順手一翻,忽從衣服裡掉出一面竹牌,寬約寸許,長約三寸,上面刻着山水人物:峰巒環繞,溪流映帶,一所房舍位列于山限水涯之間,無數松篁環室而植,庭院寬廣,奇花雜荷,馴鹿胎禽往來其間,中一老叟,正在負手看山。

    景物既極清曠高雅,刻工畫法尤其精細絕倫,方寸之中包羅萬象,細入毫芒,偏是處處顯出閑遠空靈,一點不見堆砌擁擠。

    竹色年久,已作深黃,除景物外,不着一字,也未刻有印章,不知何用?把玩一陣,知水将開,不便久留,細查無什出奇之物,忙照舊包好放置,由窗口飛出,回到殿前。

     江明悄問:“怎樣?”黑摩勒搖了搖頭。

    見天尚早,便喊老道士說:“我們怕家中盼望,回去吃茶,你不要燒水了。

    侯老頭回來,可對他說,虞家新太大說他糖好,叫他做點送去。

    ”說完同走。

    老道士追送出來,二人已經走遠。

    江明問:“适才見着什麼沒有?”黑摩勒道:“真個晦氣!我當老侯帶得有什好東西,原來隻有二百兩銀子和些衣服。

    隻内中有面竹牌,刻畫好極,不知何用。

    我都沒有動它,就出來了。

    聽說老侯當年出名好眼力,如今目力不濟,我來去都幹淨,不知會被看破不會?”說時,似覺身後有人走動,回頭一看,乃是一個秃頭少年。

    這時路上行人不斷,那少年約有十六八歲,面色發紫,穿着一件新布長衫,好似鄉農人家子弟到親戚人家走動回來神氣。

    三人走的是一條路,黑摩勒覺無可異之處,因不願人聽話,拉了江明,腳步一緊,便将少年落後老遠,回望已然拐彎,走向别路,越發不以為意。

     依了江明,本要回去。

    黑摩勒不慣拘束,又因和江明分手在即,打算找一僻靜之處多談些時。

    走着走着,看見前面有一樹林,正待走進,忽聽裡邊有人說笑之聲。

    黑摩勒聽去耳熟,心中一動,忙把江明一拉,掩向樹後一看:林中坐着五個花子,早來所見諸丐俱在其内。

    當中大青石上放着許多食物肴點,旁邊有兩大壇酒。

    陰陽臉的中坐,互相縱飲歡笑,甚是高興。

    一會那斷臂丐道:“老郭怎不見來?”另一丐道:“他本随我同來,被胡公廟住持着人喚去,想必是有外來弟兄和當地人有什争吵,叫他管束吧。

    ”斷臂丐道:“胡公廟善地,當地多是好人。

    老郭在此輩份不大,規矩卻好,人又公道。

    況且我們來此,誰敢無事生非?莫不是鄒二哥早晨所說發作了吧?當初師父承了老郭他們一點情,幫忙回數也不少了。

    就說要給這裡弟兄每年弄着點實錢米,憑他老人家,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就我師兄弟幾個,要什麼弄不來?偏要朝入募化,還恐經手人辦理不善,上來亂了規矩。

    誰知來此一月多光景,一點信都沒聽見,也不知人家無意忘記,還是舍不得,有心賴賬?如非鄒、韋二位師兄到來,我幾乎找到他家門上了。

    ” 陰陽臉答道:“老三你多年沒和師父在一起,知道什麼!他自從老大老六借着偷富濟貧為名做了不少壞事,清理門戶之後,永不許門下借名取财,氣得改名更姓,換了裝束,連那随身法寶都丢掉了。

    現在哪能似從前,要什麼随便向人去取呢?如不募化,錢從何來?仗着他老人家道行近年越發精進,占算如神。

    我們一沒錢用,找他開口,永遠和現成放在那裡一樣。

    他生平疾惡如仇,更不愛理富貴中人,居然肯開口朝人募化。

    況且這事我也在場,那人神氣實在不差,定是忘記舉辦無疑。

    師父原叫你順路在此候信,看他辦得如何歸報,又無什麼責成。

    你怎在南山去了些年,還是老脾氣?”斷臂丐道: “這話又不對了。

    師父算得那準,怎沒算出人家到時忘記,叫我來此空等。

    ”另一瘦長丐答道:。

    ”話不能這般說法。

    廟期還有兩天,焉知人家這兩天不想起,師父隻叫你看他到時情形,沒說别的。

    況且這是每年兩次,長久舉辦,不是一回拉倒,費用委實不少,人家又到家不久,也須通盤籌算一下。

    會完沒信,再作道理。

    ” 陰陽臉道:“我看今早那小孩有點意思,弄巧他會去提醒虞家呢。

    ”斷臂丐笑道: “這小鬼真不識相,仗着會點功夫,故意借散錢來賣弄,虧他還敢到山亭裡尋我!我如在時,一定好好管教他一頓,教他拜我為師,做個小告花子,就便帶往北山,讓他開眼見見世面。

    ”黑摩勒已知諸丐是丐仙呂-門下,俱非常人,本意不去招惹。

    及聽斷臂丐未了一說,不由有氣,暗忖:這倒不錯,看中我的,不是賊便是花子。

    就此用師叔手條出見,太沒意思,好歹先鬥他一鬥再說。

    想到這裡,正和江明打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