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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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欲反鬥,吃他将手閉住推了就走。

    周平看他人雖瘦小,身上似有很好的功夫,好生奇怪,見群孩還在追打,一聲斷喝,迎上前去,從中截住。

     群孩見周平聲色俱厲,氣勢洶洶,不禁吓住,内中一個便說:“你是好的,不要走,我喊阿爸來。

    ”說罷如飛而去。

    餘下的十來個便問周平,七嘴八舌、亂說亂跳,幾次搶前,俱吃周平推開。

     等不一會,先去小孩,由路側榕蔭深處一所莊院内引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胖老頭和幾個長工打扮的人跑來。

    那老頭甚是識貨,一見周平神氣,便看出他是個江湖上的朋友,不敢結怨招惹,忙把盛氣一壓,朝同來諸人使個眼色,喝住那群小孩,獨自上前,帶着滿臉詭笑,正要張口,先救人的瘦小孩早把黑牛帶到一旁,教了一套話說,從周平身後搶前說道:“大哥,這是我的事,我已問明黑牛,說他從小賣到他家,隻付了身價便可帶走,不知真假。

    等我問問他主人,看是如何說法。

    ”周平随譚鎮南奔走江湖多年,見多識廣,眼力極好,吃小孩微微一擠,覺着很有斤兩,越發驚異,忙順着他意思接口笑道:“這樣也好,那你說去。

    ”小孩點了點頭,笑嘻嘻向那胖老頭道:“你是他主人劉寶生麼?這小孩我們看着喜歡,想買了去,你願意不願意?” 劉實生人雖好猾,膽子卻不甚大,這兩年因見黑牛年紀漸長,相蠢心不蠢,再過幾年,難免受本地知道根底人的鼓動,自己雖有财勢,到底讨厭。

    自從上次那過路人被重價氣走,好生後悔,巴不得将他賣向遠方,寫下字據,才免日後糾葛。

    一聽來人是外省口音,首先願意,隻嫌對方是個小孩,未必能作得了主拿出錢來,仍想和周平問答。

     周平早已聞得底細,對他甚是厭惡,早裝整理馬匹,蜇過一旁。

    劉實生無法,隻得答道:“小倌,你能作主麼?”小孩把眼一瞪道:“這是什麼話!除非你不肯賣,那隻好再說,隻要肯賣,多少錢我都要,決不還價。

    ”周平留神小孩的身相動作頗多異處,知非尋常頑童可比,弄巧一會還有他的大人尋來,聞言方暗笑小孩口頭大拙,這般說法,對方必不放松,想插口又複忍住。

    劉實生聽小孩口氣甚大,心更歡喜,本想多訛些錢,偷眼一看,見周平在旁怒目相視,不住冷笑,知道還有一個不好吃的大人在側,恐又鬧僵,便笑答道:“這小崽專愛和我子侄打架,甚是惹厭,久已想轉賣出去。

    小倌雖肯出價,我也不能昧起良心多要。

    我的來價,十六兩銀子,養了他七八年,衣食也計不清多少,一共你給二十六兩銀便了。

    ”周平聞言,不禁怒起,剛走過來,喝問一聲:“你說什麼?”小孩把手一攔,周平便被擋住,不得上前,方自吃驚,小孩已接口說道:“不多不多,我也不還你的價。

    不過我身上一共隻得二十一兩多點銀子,現在先付你二十兩,把人交我。

    先和他拿這錢到前面官道上吃點東西,就便等我一個同伴,他帶得銀子很多,至遲午前準到,那時你我各請當地人分寫文約字據,從此黑牛與你永斷葛藤,你看如何?” 劉實生滿心隻想除此隐患,對方再能給個十兩八兩,已是便宜,萬不想小孩會一口答應,就那下餘六兩不給,都極願意。

    何況少時一個不短,還答應互寫斷字,真是再好沒有的事。

    不過對方年紀太幼,事太容易,雖口裡連聲應好,眼卻望着周平。

    誰知二人本非一路,周平也覺事太不經,又見劉家那群頑童,是動手推打瘦小孩的,都在皺眉捂手滿臉負痛神氣,望着老頭,似想開口述苦之頭,好生驚奇,安心想看個下落,沒有答話。

    劉實生見大人無所表示,心才一定。

    小孩已從肋下黑布包中,十兩一錠,取出兩錠銀子,托在手上說道:“我這銀子,是足平,隻多不少。

    ”話未說完,衆頑童中已有兩個忍不住痛的,各捧各手,哭喪着臉過來,“阿爸”亂喊,說和黑牛打架并未怎樣,自從這小孩來護住黑牛拖出,不多一會,手就有點發麻,如今痛得難忍等情。

    劉實生未及詢問,小孩突然把銀于揣入懷内,怒喝道:“你們十幾個打人一個,旁立這幾人都曾親見。

    我看了不平,将他拖出,你們還踢打了我好幾下。

    當着你家大人和這些見證,憑良心說,我還手沒有?要多少給多少,再支你們出來訛人,我不買了,看誰敢把他打死!” 兩小孩剛答應一聲“手倒未還”,劉實生原知他這些子侄專門合群欺人,對方小孩又瘦又小,決無吃虧之理,定是自不小心築了點氣,無關要緊,利欲熏心,惟恐有了變局,聞言忙喝罵道:“小狗崽子,人家又未打你,訴的什苦?還不滾回去叫人揉揉!我辦正經事,再來吵鬧,看我揭你的皮!” 劉實生在家素來性暴,兩小孩原是他的愛子,一挨罵,餘下好些負痛的都不敢上前訴說。

    各自愁眉淚臉,一颠一甩的往榕蔭中走去,小孩又道:“你也聽見,我沒打他們一,下吧、當着這些人,我付你錢不難,你暫時先得給我寫張收條,言明下欠六兩,午前交足,重寫斷字,别無糾葛。

    他們自不小心,打入不睜眼,明明一雙嫩骨頭,硬要往三尖石上去撞,自然要痛兩天。

    這時不寫明,少時又生枝節,要我賠他們的手腳,卻賠不起。

    ”劉實生隻當小孩說笑,連說:“小倌放心,哪有此事,憑你一個人也打他們不過,萬無此理。

    ”小孩微笑不答。

    說時,恰好左側道旁人家開門,就近借了紙筆,寫了暫收字據,黑牛始終随定小孩身後,一言不發。

    劉實生接過銀于一看,果是足平好銀,訂了條約,率了來人,欣喜而去。

    周平自更斷定小孩大有來曆,人去以後,便說身旁帶有十多兩散銀,可以奉贈。

    小孩說:“我事已完,我在前邊等一人來,自有借處,用不着再借你的了。

    ”間他姓名來曆,也不答應,徑和黑牛往前飲食店中走去。

    周平越看越怪,因有急事在身,業已耽擱了一會,不便再坐遲延,隻得策馬前行。

     玉麟細一盤對形貌口音,那小孩正是适才借銀送信之人。

    昨晚自稱黑衣摩勒點倒盧-的也是他無疑,那夥頑童正為他内家潛力所傷,痛上幾天,能不殘廢便是萬幸。

    小小年紀有此本領,固屬驚人,照此行徑,與昨晚戲耍盧整,都是未免太過,将來隻恐難免遇上挫折。

    心中轉念,沒有說出。

    後又聽周平說起,前途遇見主仆四人,頗似泥中人所說的好友,兩下相隔僅有十多裡路。

    玉麟一聽,四顧行經之地,正是一片曠野,官道橫貫其中。

    且喜前後無人,忙命停轎,請學文寫好拜帖,一面重催趕路,一面暗囑周平,教了一套話,趕回來路,探那黑衣摩勒和土豪有無餘波,事完也未。

    他帶着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孩,必走不快,可速照話行事,請他同來。

    周平領命上馬,如飛趕去。

    衆人也跟着再加速前進。

     行到已末午初,便将堯民追上。

    黃、李二人忙上前投帖,見了堯民等三人,向良夫、新民把前事一,說。

    泥中人第一次來信已被學文走時燒掉,途中所接短簡尚在。

    良夫要過一看,果是泥中人的筆迹,略微尋思,便代堯民作主應諾。

    黃、李二人因敬堯民官階人品,堅欲重行大禮拜見。

    良夫道:“虞老先生人極謙和,休說如今業已告老休緻,便在任上,也無故不肯受人大禮。

    況且我們俱在患難之中,行藏越隐秘越好,不必拘此俗禮,招人猜疑。

    泥中人,我隻知他是一位高人奇士,隐迹風塵中的英俠,真實姓名和他來曆都不知道。

    前在省裡,我們遭好人陷害,也全仗他暗中相助,才得化險為夷,免卻禍患。

    這次又承他如此關心,千裡長途,暗中維護,俠情高義,并世所稀。

    此人本領高強,神出鬼沒,乃昆侖、空空一流人物,若論見義勇為,文采風骨,隻有過之。

    既允相助脫難,決無妨礙,盡可合在一起,安心上路,一切聽其自然,付之不聞不問好了。

    ” 黃、李二人寬心大放,随又想将随行镖師引見,良夫常在外跑,久聞譚鎮南的名望,知他手下镖師都是人物,便答道:“我們極願和武家朋友親近結交,同船共載,借重之處更多。

    不過這裡是鎮站要沖,店小客稠,許多不便。

    諸位想必初到,天才正午,吃完恰好趕路,此時彼此最好不作客套,可請回房用完午飯一同起身,到了途中清靜所在,再向二位镖師請教罷。

    ”黃、李二人見良夫為人老練細密,語言豪爽,甚是心喜。

    當時同至外屋,重向堯民謝了攜帶,退出房去。

    走後良夫把話告知堯民,于是更證實了泥中入是專為暗中護送而來,俱都感佩不置。

    一會,張福端來兩大盤臘味,說是黃、李二人所送。

    良夫吩咐收了,跟着飯也送到,大家吃罷。

    黃。

    李二人惟恐堯民等先到,不耐久等,早就催着同行人等趕忙飲食,喂放馬匹,這裡吃完,他那裡也結束停當,互相一打招呼,對轎夫們說是省裡約定的同伴,合在一起,各自起程,同往浦城路上進發。

    正走之間,行經一片山野地面,聞得後面蹄聲響動,玉麟回頭一看,正是趟子手周平,見他馬行甚急,料知有事,”忙把坐下馬一勒,退到後面,把手一操,朝道旁林内緩緩跑去。

     周平會意,也把勢子收住,由側面繞向林内。

    見面下馬一問,才知周平回到原處,正趕上黑衣摩勒與土豪劉實生辦理,還虧周平趕到才得解圍,因此承他指點,略微探得了一點盜黨蹤迹。

    原來那夥頑童因仗人多打堆槌,有好幾個中了暗算,吃黑衣摩勒用内家潛力反震之法傷了手足。

    劉實生利欲熏心,隻圖黑牛身價銀子,當時把他喝退,随後回到家内待了一會,聞得子侄滿室号哭呻痛之聲,家人也都慌了手腳,忙過去一看,受傷的竟有八九個之多,不是手腫臂痛,就是腳扭了筋,腳背腫得亮晶晶的,再不腳趾粗脹,稍微一碰,便痛徹心骨,聲淚俱下,兩個心愛的狗子傷得更重。

    先未料是受了對方暗算,因見受傷人,不像偶然。

     細一盤問,俱說正打黑牛之際,那瘦小孩便擠了進來,将黑牛救出。

    因恨他憑空出頭,又欺他年小,大家追着踢打,他也沒還一下手,隻護着黑牛往前走,随被同來大人喝住,就停手了。

    再盤問打時光景,隻有兩個傷輕的,說無什覺意。

    餘下七人,有說打到他身上堅硬如鐵,有說他身軟如棉,卻有彈力,當時隻覺有些發麻,不消多時,便腫痛起來。

    雖然其說不一,但是隻要打過的多受了傷,沒打到人的卻沒事。

    劉實生早年曾在江湖上瞎跑,有點閱曆,細一回想小孩行徑和那雙有亮光的眼睛,猜是中了道兒,連忙追出找人,連黑牛都不知何往。

    眼看子侄們哭号呼痛,急得亂跳,無計可施,正命佃工四出尋找,忽然黑牛跑回,說他小恩人現在門外,約來村中長老,付那下欠六兩銀子,就便對換賣約斷字。

    劉實生跑出一看,瘦小孩帶了黑牛,還約有本村地保、村人和一個方正老者同立門外。

    劉實生便裝笑臉,往裡請進。

    黑衣摩勒說什麼也不肯進去,衆人勸他也是無用,口口聲聲說:“我跟你沒交情,你是賣人的,我是買入的,頭一張收銀條上寫的明白,如今天沒交午,我都辦到。

    閑話少說,快把字據交出,我帶人走,一刀兩斷,打算欺生欺小,把我騙進去再繞圈子,那是做夢!” 劉實生因聽小孩年紀雖小,口頭非常刻薄,盡繞着彎罵人。

    黑牛的事鄉裡皆知,所來的人都不以他為然。

    耳聽子侄們号哭之聲越大,真個急不得惱不得,想把小孩拉過一旁去說兩句私話,又不肯去,沒奈何隻得說:“适才群兒都因打你受傷,你是用什方法,自己情願令子侄們賠禮,解鈴系鈴,求你解救醫治。

    ” 黑衣摩勒冷笑問道:“你問他們,我打過他沒有?”劉實生剛說:“打倒沒有,是他動手打你的。

    ”底下話未脫口,黑衣摩勒突地把雙目一瞪,怒道:“諸位聽聽,天下還有挨打不還手,反倒傷人的,豈非笑話?況且我交銀子與你,領人走時,你那夥沒家教的小孩還好好的,怎麼隔了多時,我來補付身價,會受了傷?我沒還手,就會傷人? 又不是什妖怪。

    你怎不說他們倚多為勝,欺淩孤兒,遭了報應呢?實告訴你,我早看出你老奸巨猾,才要你先寫一張收條,省得又生枝節,誰想你還是見我年幼,你要多少身價,一口答應,以為好欺,又想借故勒索。

    我不過見孤兒受那群狗崽毒打可憐,想買走,放他一條生路罷了,要拿他生财,那是昏想!你偌大年紀,要是說了不算,也不要緊,隻你當衆人把吐出去的口水吞掉,還我原銀,立時就走,我不買了。

    隻你們敢把他磨死,就有人給他伸冤報仇。

    休看你小爺年輕,你手下人多,我的人還在後邊未來呢,不信你就等着。

    ” 劉實生聞言,惱羞成怒,方要發作,恰值周平馬到,正聽到未兩句,看出黑衣摩勒想當衆面把斷字要過,隻不肯将那群頑童治好,又不願當人動武,露出本面目,忽然靈機一動,想好一套假話,下馬分開衆人,跑到黑衣摩勒面前,恭恭敬敬說道:“這事還未辦完麼?如今上上下下好幾十人都在等你,大人叫我來,請你快些回去,好趕路呢。

    ” 黑衣摩勒指着劉實生道:“這老頭欺生,先前說得好好的,如今硬說他有幾個小孩受了傷,是我打的,要我醫好,那夥頑皮都比我大,人數又多,他們打我好多下,我還沒找他算賬,反倒訛詐起我來。

    想是見我人小,欺生欺小,出錢容易,借事生風。

    你去問他,如不願賣,把先收的二十兩原銀子還我,這小黑牛我也懶得要了。

    ”周平突的把眼一瞪,怒道:“我們從京裡出來,跟着倪大人走了這多省縣,上自督撫,下至州縣,哪一個不是恭恭敬敬的、我們都從來沒欺負過人,跑到這小鄉場裡,會吃他的虧,要多少,給多少,還要怎樣?我們不過路見不平,懶得費事,好心代這小孩贖身,由他自去,放條生路,這又不是他家養的錢樹子,願賣人字兩交、不賣還錢,一半天自有人來和他算賬。

     少爺請站一旁,我問問他去,講理便罷,不講理,我倒要鬥鬥他這個地頭蛇,官私兩面,由他挑好了。

    ”說罷,不俟還言,便搶到劉實生面前,喝道:“你偌大年紀,說話不算數,是什意思?快說!” 劉實生在具一雙江湖眼,隻知周平不是保镖師父,便是個江湖上的人物,對于黑衣摩勒,先也當是周平同行小伴與弟侄之類,沒看出是個什麼路數,原本惱羞成怒,方想動蠻恫吓,忽為周平先聲所講,料定小孩是個過路顯宦之子,微服上路,周平必是臨行镖師,否則不會如此說法,小孩的手也不會那樣大方。

    又想小孩雖然精神,看他那樣年幼瘦小,也不像個不動手就可傷人于無形的江湖能手。

    子侄們受傷必有原因,弄巧還是黑牛的鬼都說不定。

    自己許是一時情急多疑,緻有此失。

    不過來人語太強橫,自己從未受過。

    如若怄氣不賣黑牛,一則銀子須要交還,以後再想這樣重價,必不能有;二則出爾反爾,更坐實自己是有意勒索擡價,更要愛人譏罵。

    并且照來人口氣,就許回去倚仗勢力,經官動府,轉到中出大事。

    賣了固然也難免有此一慮。

    但是雙方字據寫得明白,總有個理好說。

    這類過路官員,多有程限。

    黑牛人極老實,父母死時年幼,聽他适才對人還說他是賣身為奴,與平日所教一樣,可知鄉人并未告以底細,至多說是虐待。

    打罵家奴,不算犯法,對方雖然不平,也不為此耽擱。

    想了想,還是照約行事。

    另行延醫治傷為是。

    剛把主意拿定,便見周平聲勢洶洶過來喝問,忙賠笑臉答道:“兄台莫急,不可專聽這位小弟一面之詞。

    ” 言還未了,黑衣摩勒戟指喝道:“誰跟你稱兄論弟,你說話留點神好。

    ”周平也喝道:“閑話少說,隻問你說的話算不算吧?”劉實生方答:“自然說了算,哪有反複之理?”黑衣摩勒喝道:“既然算數,我應補你的六兩銀子,連字在此,你把他原買身字據還我,以後黑牛與你兩無糾葛。

    ”周平把銀據接過,也不容他分說,接口說道:“你那些話我們已然知道,再說無益,隻把字據交出好了。

    ”劉實生為二人盛氣所淩,又急又氣,無奈話出如風,心又内怯,隻得說道:“他從小賣到我家,字據年久遺忘,不知藏在何處,恐二位過路人不能久等,另寫得一張轉賣字據在此。

    ”說罷,将适才寫好的一,張昧心字取出。

     黑衣摩勒接過看了看,冷笑道:“我也知你交不出原字據,本來要你出名另寫,但這中證入誰出名呢?”旁立諸人俱為二人口氣勢派所懾,又知黑牛底細,恐怕人買了去,異日問出實情來向劉家追回房産,跟着打那冤枉官司,劉實生連問數遍,俱都面面相觑,各有難色。

    最後還是周平對衆人說:“我門隻是作好事,到了地頭便由他自尋生路,決不會再生枝節累及你們。

    ”黑衣摩勒也說:“我隻要見證,無須中人。

    這位老先生是我請來,加上約保也就行了。

    ”這才由那同來老者和約保在雙方字據上畫了個押。

    畫完,周平向衆微一舉手,便請黑衣摩勒上馬。

    黑衣摩勒也不客氣,笑道:“你這人很有意思,你抱着他先騎上去,我在馬屁股上,三人同騎,到了前面再說吧。

    ”周平原想把馬讓他二人,心還惟恐不受,聞言大喜,忙抱黑牛先騎上去。

    黑衣摩勒就手扒上,故意伸手抱着周平的腰。

    一馬三人,縱騎如飛,轉瞬出林,直奔官道而去。

     人去以後,劉實生聞得内院哭聲慘厲,想起受傷子侄,顧不得再向衆人答話。

    跑進一問,兩個心愛的狗子業已痛昏厥過兩次,隻有一兩個年幼的傷勢稍輕,餘者也都傷痛得差不多。

    怎麼細心追問,也問不出緻傷之由。

    瘦小孩已去,就心疑弄了手腳,也無法想。

    耳聽滿院哭号,心急如焚,隻得連派佃工下人催請外科郎中醫治。

    門外諸人也都議論紛紛,互相散去不提。

     且說周平縱馬出林,上了官道,黑衣摩勒把手一松,說道:“往你們去路走吧,前面七裡村不要進去,可由村北小路往東面山裡跑去,到破廟前停住,我還要辦一點事呢。

    ”周平聽他口氣頗有同行之意,心越放穩。

    路上不斷有行人來往,馬背上不便詳問就裡,應了一聲,依言行事。

    馬行如飛,晃眼抄出村北小路,進了東山口。

    那山并不高,到處丹楓照眼,蒼林蔭日,連岩擁翠,矮峨萦青,景物倒也深秀。

     周平沿着岩腳草徑跑去,四顧人迹甚稀,想套黑衣摩勒來曆行徑,微微應聲,意似不耐煩瑣,隻得停口,等到後對面再說。

    不一會繞完岩徑,現出平野。

    果見前面山坡上松杉林内隐現出一角紅牆,知已到達。

    正要縱馬急馳,黑牛忽在身前偏頭向後喊道: “老師,這就是你說那地方麼?”周平不聽應聲,方欲回頭,又聽黑牛驚叫道:“老師呢?”周平忙回頭看,馬股空空,哪有人在?勒馬四顧,來路并無人迹,身法真快,同乘一馬,竟不知他何時走去,好生驚服。

     黑牛急得直喊,“老師跑了,周伯伯回馬快追!”周平知道萬追不上,他本說有事要辦,叫在廟前停住,必要回來,否則剩這小孩,作何處置?即便要交自己,也沒有不事先明說之理,自然仍以等他為是。

    因聽黑牛喊他老師,便勸他道:“莫着急,你老師他辦點事去,一會就來,我們到廟前等他去。

    ”黑牛仍是着急不已。

    周平也不理他,跑上山坡。

    林内果有一所破廟,牆業已坍倒好些,荒涼殘破,并無僧人居住。

     二人便在山門外下馬,将馬拴在樹上,尋塊石頭坐下。

    向黑牛一盤問,才知黑衣摩勒将黑牛救出,便教了一套話,此外不許開口,付了身價,領去吃了個飽,然後走向榕蔭深處,問黑牛:“你一人和衆人打,有多大力氣?”黑牛從小未曾遇到過一個真心幫他的,又拿許多銀子給他贖身,給吃好飯,自然感激,口口聲聲稱他主人少爺,聞言便說:“力氣很大,别人制不服大母牛,我能制服,多大力氣卻不知道。

    ”黑衣摩勒便要他動手來比。

    黑牛恐傷主人,執意不肯,被逼無法,以為主人如此瘦小,一打就倒。

    誰知不用力試隻輕輕吃了一跤,越不信服越糟,力越用大跌得越重。

    未兩次身子騰空跌出,如非黑衣摩勒跟着縱起抓回,幾乎重傷。

    黑衣摩勒又取了兩塊鵝蛋石,一握粉碎,這才死心敬服,益發奉若神明,跪在地下,要學本事。

    黑衣摩勒也答應收他為徒,改叫老師,命在林中等候,不許走出。

    說找人借錢,補還身價。

    走了一會,拿十兩銀子回來,同去鋪内,分出六兩,同往劉家還銀要字。

    去前曾說要将他帶到山裡來拜一和尚為師,黑牛死活也要跟着老師,急得要哭,黑衣摩勒才允不使離去。

    如今來到廟前,忽然不見,許是騙他,故此着急。

    再問别的,卻不知道。

     談問了一陣,約有半個時辰光景,忽聽身側林梢響動,周平回顧,一條黑影宛如飛鳥下堕,定睛一看,乃是一個通體黑衣的蒙面小人,心方一動,來人已将面具揭落現出原形,果是黑衣摩勒。

    黑牛首先喜得亂跳,上前拉手,高喊:“老師來了!”黑衣摩勒起手一甩,面目一沉,喝道:“當着外人一點規矩沒有!再鬧,我不要你這醜徒弟了!” 黑牛急得忙喊:“老師饒我,我不敢了!”垂手站在旁邊,不敢再跳。

    黑衣摩勒喝道: “這還将就。

    記住,以後當人不許這樣,要聽我的。

    躲一旁去!我和他有話說。

    ”周平見這一對小師徒神情天真滑稽,方自暗笑,黑衣摩勒已走過問道:“周朋友,你知我是誰麼?”周平據實答道:“小朋友不是昨晚在店内光顧,說是家住四明山,人稱黑孩兒神手摩勒,又叫黑衣摩勒的那一位麼?真實的尊姓大名未蒙見示,實在不知。

    ”黑衣摩勒道:“你這人倒還可交,隻我最不願聽人說我小,請你把它去掉才好。

    ”周平連忙謝過,并問真實姓名。

     黑衣摩勒答道:“我不瞞你,一出身便沒了父母,訪問了好幾年也沒信息。

    到底姓什麼,實在不知道。

    小時無人管我,承一姓黑恩人收養。

    因為淘氣,常愛往繡谷村山洞裡跑,弄得滿身污黑,村人都叫我黑孩兒。

    後承恩師帶走,學了點武功回村,常愛管點閑事,他們又為我起了個外号,我對外人,總稱姓黑名摩,你也叫我黑摩如何?”周平笑道:“論理你本事比我大,我卻比你癡長幾歲,打算高攀,稱你一聲老弟如何?”黑衣摩勒道,“你這人心直口快,倒配做我哥哥,可惜本領不夠。

    我看你不過二十多歲,你如願意,回去把镖行事辭掉,我引你去拜一人為師,學點武功,不好麼?” 周平也是無母孩兒,經譚鎮南收養,由學徒出道,本就有志學藝,苦無機會,鎮南事忙,因他精幹外熟,從小就随着跑江湖,常令随镖當趟子手,連用私功都無暇,眼望别人日享盛名,常時愧恨,聞言大喜,忙道:“那麼我拜你做小師兄,我算大兄弟如何?”黑衣摩勒喜道:“你肯這樣虛心,那好極了,先不行禮。

    我還有幾個朋友,你也未見。

    那夥沒出息的狗賊,直如囊鼠網魚,不必睬他。

    我有師叔泥中人在,再添兩倍,也不是對手。

    你不必再費事查探,回去告訴他們,放你到了地頭,交代完事,速去四明山尋我,再行禮好了。

    隻對姓盧的說,他既在江湖上常跑,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領大小在其次,總應該放謙虛一些,随便背後出日傷人,不是英雄所為。

    他要不是傷我師叔,也不會跟他開那玩笑。

    事情有鐘朋友遮蓋過去,心不服氣,等事完,徑去四明山尋我好了,何苦又在事後發狠?如非師叔吩咐,鐘朋友通情理,照你今早行時,他托你打探我蹤迹的那一番話,豈不又惹了麻煩?” 原來盧-為人心直計快,昨晚之事,心中懷恨,他和周平至好,今早行前曾愉偷托他路上就便查訪神手摩勒的名聲下落,未免說了兩句發狠的話,不知怎的會被聽走。

    周平聞言一驚,忙代盧望分解,說:“他為人忠厚口直,昨晚受了師兄做戒,自然免不掉有失言之處,務請不要見怪。

    ”黑衣摩勒笑道:“這人是石心,怪我決不怪他,否則早給他身上留下記号了,還能容到現在麼?你将來尋我時,他如願意,隻管連他一起帶走。

    ”周平乘機又問盜黨下落。

     黑衣摩勒淡淡的答道:“你老不放心,可惜我師叔現時不肯露真姓名。

    你隻要知道泥中人是誰,就不害怕了。

    這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先且不提。

    我隻知道,盜黨為首之人原名叫趙連城,他們打算先殺你們這一行人,過了仙霞關,再下手行刺虞堯民。

    回去交差,往撫衙一躲。

    如今兩行人一合群,非過關不能下手,不必擔驚害怕,到了前面自然明白。

    你也不必出力不讨好,出來亂跑。

    他們眼毒,遇上難保吃他暗虧。

    真要非叫你無謂亂跑,過了浦城,要過一段山路,岔道山徑中有一都天王廟,地名魚鷹嘴。

    廟側隐着他們一個洗手多年的同黨,此人姓楊名标,昔年橫行北五省,又會一點水性。

    他們無心相遇,結成一氣,也許在那裡變點花樣。

    盜黨先受了師叔愚弄,幾乎把跟的人丢掉。

     因那地方是必由之路,這第二撥盜黨,必和楊标在此等候,你們兩行人一過,再尾追下去,與關口外埋伏的趙連城等會合,前後夾攻。

    你走那裡,務要留神,最好不要往岔道上跑。

    如見形迹可疑,你這馬快,即速回跑,與自己人會合。

    他見你回了隊,有虞老先生在内,必不肯因你自露馬腳,可是你也不可被他們看出破綻才好。

    照說我師叔神出鬼沒,這地方必不放松,不過事難預料,我又恰巧有點閑事羁身,不知趕得到不。

    你決打不過他們,終是小心些好。

    這裡有十兩銀子,乃黃老先生借與我的,适才由那姓劉的老賊家中,連我給的身價銀子一同取回。

    來去匆促,怕你在此久等,沒顧得查探他藏銀之所。

    趁他未覺,隻把銀櫃抓裂,連本帶利,僅拿了百餘兩銀子,太不合算。

    好在有了主顧,少不得還要擾他幾次,存在他家也是一樣。

    這十兩請你帶還,說我道歉,銀子因已剪斷,不能原壁歸趙了。

    ” 周平聽他就這片刻之間,大白日裡孤身出行,前往土豪家中,人不知,鬼不覺,把銀子盜了回來,好生驚奇不已;得了一點消息,忙着趕回報信,不及細問,隻贊佩了幾句,銀子卻代學文婉謝,不肯帶回。

    黑衣摩勒指着黑牛說道:“這孽徒是我一點定心膏藥,賭神罰咒跟定了我,連先回四明山去等我都不願意。

    我又疼他,帶着又大累贅,真厭煩人,還得給他想個主意才好。

    師叔已嫌我多事,此時要被知道,又該說我童心太盛了。

    這銀子原應我親自送回才符前言,也為有他,才請你轉交,既不肯代,說不得隻好自走一道了。

    ”周平忙道:“我帶回去其實無妨,不過黃老先生雖是商人,卻極輕财仗義,像你這樣朋友,交還交不上,已然奉送,怎肯收回?師兄能賞他臉更好,真要是忙,不管他願不願仍由我帶去好了。

    ”黑衣摩勒笑道:“我借銀不還,成什麼人!你如非是我老兄弟,我就怪你了。

    點點小事,不值多說,你自上馬走吧。

    ”周平喜得諾諾連聲,謝别上馬,往回飛趕。

     二人相見,玉麟聽完前事,想了想,仍命周平前探,隻不跑遠,另教了一套話,少時回來,再歸隊同行,以後不必再跑趟了。

    周平領命,繞路自去。

    這裡玉麟也策馬把衆人追上,問知無事,仍往前走,行至黃昏将近,相隔浦城還有站許來路,所行官道,蜿蜒出沒于山野之間,途徑甚是荒涼。

    這時周平業已裝着浦城分号店夥,來迎黃、李二人,與衆會合。

    說起前途離此十來裡有一大村莊,主人姓顔,甚是好客,可以投宿。

    此外雖有人家,均是荒村小店,難容這多輿馬。

    如趕浦城,轎子走得慢,非至天明不能趕到。

     有那錯過宿頭的人,多往顔家投宿。

    主人年少,好武氣盛,最愛文人武士,卻極不喜居官應役之人。

    隻來人對他心思,都是極好待承,就不投機,也有地方安頓。

    周平前一二年曾經去過一次,和主人還有一面之識。

    玉麟以前也聽同道中人說過,主人顔尚德文武全才,好交朋友。

    見天已不早,便命周平持了名帖,先去拜望,隻不露堯民行藏,見時如問,假說三人是由桂林遊山回浙的遊侶。

    商議停當,随後前進。

     走有六七裡路,道正穿山而過,斜日初墜,蒼煙四合,新月甫升,時複隐現出沒于山畔林未之間,清輝未吐,晚景低迷。

    走在石路上,步履馬蹄之聲前後相接,彙為繁響,空谷傳聲,倍顯寥寂。

    良夫喜和江湖朋友交納,玉麟也喜他語言伉爽,見解高超,兩下談得甚是投緣,相見恨晚。

    這時良夫的轎恰在前面,玉麟也正傍第一乘轎側行走。

    良夫說起這一段路形勢頗險,景物更是荒涼,連個人家俱無,五麟笑道:“魏先生,這裡看去路險,但是來路不遠便是鎮集,附近村莊田疇,綿亘不斷,僅這十來裡路山徑荒涼,最險的不過沿崖裡多路。

    十停已走了八停,再走裡許,一出這山口就有人家。

    顔家更是一個大村莊,人多丁衆,個個會武,愛管閑事,頗有名望。

    找他借盤川倒可以,要動手腳,休想占得便宜,所以并不算險。

    最險的還是過了浦城,麟子山那一帶地方,有不少連天峭壁,深溝闊澗,要翻越好幾處險峻山嶺,加以林深草密,極易藏伏歹人。

    山民性情極野,專講械鬥,愛打群架。

    隻管太平年間,又是通浙江省的驿路官道,像我們這樣還不要緊,如是孤身客商,就短不了出事。

    内有三處山口岔道,除了老鷹門前兩月地震塌陷化險為夷外,像都天王廟附近的雷公峽和将近仙霞的紅石關,都是一夫當關,萬夫難過的所在,那才叫真險呢!” 良夫原是對景閑談,以上各地均曾去過,聞言驚問道:“那老鷹門兩邊危崖對峙,宛如巨鷹展翅,中通一線小徑,騎不并驷,車不并軌,沿途山石秀奇,形勢雄峻,絕好景緻,幾時震塌了的?”玉麟道:“這也是件奇聞怪事,說來話長着呢。

    ”良夫方要往下盤問,忽聽身後馬踏石路之聲。

    玉麟忙一回看,來路兩行昏林影裡,遠遠跑來兩騎快馬。

    玉麟看出情形有異,把馬一勒,暗指盧-領頭,自己退到黃、李二人轎後相待。

    恰将厭徑走完,一邊是山,一邊是水,傍溪而行,路頗寬廣,玉麟一退,來騎也将馬匹放慢,叭嗆叭哦跑将過來,徑由衆人身側馳過,相距約有數尺遠近,彼此都看得見面目。

     玉麟見那兩人俱是北方大漢,為首一個,一頂氈笠斜挂馬上,大辮盤頂,青慘慘一張醜臉,濃眉如刷,扁鼻凸嘴,額上有二指來寬一片刀癱,斜搭臉上,兩隻豹眼時閃兇光,一望而知是個綠林中下等強盜。

     二馬相聯,玉麟因對頭一個注目,第二人跟着過去,沒有看清面目,好似昨晚夜探客店後院所見二人之一。

    乘騎二人對一行人隻看了一眼,毫無表示,就此越向前面,馬上加鞭,飛馳而去。

    這時玉麟似聽黃學文在轎内“噫”了一聲,疑心來人有什不利舉動,不暇再看,由側面趕上一問。

    黃學文手裡拿着一個紙包,不顧細說,隻叫“快看前面”,玉麟把馬偏向一旁,朝前注視,隻見一條瘦小黑影正往前跑去,其行如飛,晃眼追上第二匹馬,隻一縱便到了馬屁股上,一同馳去,馬上人竟無知覺,看那神情身法,正與昨晚黑衣小孩相似,料定不是一路,好生駭異。

    一會人馬影子便轉過山角不知去向,衆人也行近去顔莊的岔道。

     那岔道是個三岔路口,往右是去顔莊的路,往左略偏乃官道驿路,分路口不遠卻有一片山崖綿亘裡許,恰将前途目光遮蔽。

    兩匹馬上的盜黨已然跑出老遠。

    衆人到時,正趕周平跑回,說顔莊主久已仰慕鐘、盧二人名望,這幾位商客,除黃、李二人已有耳聞,餘者諒非俗流。

    聞說拜莊借宿,甚是高興。

    本意還要備馬遠出迎接,被周平再三謝阻。

     現正命人準備筵宴,竭誠款待,就請前往。

    玉麟知那盜黨當地情形不熟,必當自己連夜趕往浦城,決想不到會在中途投向别處,樂得空他一空,忙命轎夫們加急趕行。

     天色入夜,明月将升,路絕行人。

    二人回至學文轎前,去問小孩來時情景。

    學文說是馬匹正過之間,仿佛看見馬腹下黑影一閃,跟着眼睛一花,便見轎杆上扒着一個臉蒙面具、周身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