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兒女情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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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真道長一生孤傲,晚年歸隐,參悟玄機,被姑娘像打啞謎般的一哭,鬧得他六神無主,慌了手腳,更疑心徒孫有了不測,急得心如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怔怔然目注玉鳳。

     畢竟他道力通玄,靈台空明,稍微索思,似是想通了般的不覺莞爾一笑。

     人才笑,袖已拂出,一拂之力,竟将跪在地上埋首悲泣的玉鳳拂離地面。

     玉鳳趁勢立起,道長走前兩步,伸手一撫她滿頭柔發,慈愛橫溢的溫聲慰道:“孩子,别哭!你忘記了你是戚道友的高弟,中原道上宵小聞名膽落的鴛鴦女,勇敢點,告訴我,是不是三弟欺負了你,老朽一定替你做主。

    ”他像是猜透了玉鳳的心事,竟然一言中的。

     玉鳳登時芳心一動,暗忖道:“如得此老做主,那冤家敢……便是師父面前也有個交代。

    ”她人本意黠,趁勢一撒嬌,一頭倒入道長懷中,嗚咽失聲。

     道長皺了下眉,伸手在玉鳳香肩上愛憐的拍了幾下,溫聲說道:“不要傷心,一切貧道替你做主,先到貧道居處再說。

    ” 身随意動,話甫落口,一帶玉鳳羅袖,快如電逸雲飛,施展出罕有的絕世輕功,玉鳳但聞耳邊風聲呼呼,眼前景物倒逝,兩腳虛空飄浮,有若騰雲駕霧,不由暗自心折道長的輕功絕世。

     片刻之間,兩人飛臨武當後山靈霞崖。

     崖頂松嘯盈耳,萬籁蕭蕭,一排三間茅屋,圍在修篁之中,崖下一條如帶山澗,水聲淙淙,月華灑照下,閃起片片銀鱗光華,說不出的幽雅靜谧,令人心神一爽,有出塵絕世之感。

     玉鳳雖在途中已止住悲泣,但進到茅屋之後,俏眼仍自淚光隐現,她無心領略這份幽靜月夜山色,低頭向道長見過禮,靜立一側。

     道長一臉慈祥的指了指身側的石墩,命她坐下,玉鳳悄聲的默默坐了下去。

     她想是心神略定,雙眸一轉,将茅屋中的景象掃了一眼,說不上什麼,隻覺得心中自然泛上一片靜雅安詳。

     桌上的松油燭正吐着熊熊焰舌,壁端除了一柄式樣典雅的紅穗古劍外,别無字畫古玩之類。

    再有,就是南端案頭的一爐檀香,香霧缭繞,清芬滿室。

    爐後平擺着張款式古雅的玉琴。

    琴旁放了幾部黃絹經卷。

    其中一本尤自翻開,想是适才道長聞警走得匆忙,來不及收拾。

     玉鳳心忖道:“他老人家多寂寞啊!終日恐怕除了參研經書外,便隻是撫琴自娛了。

    ” 道長輕咳了一聲,和霭可親的問道:“孩子,雄兒怎樣了?”道長深念着徒孫。

     眼前的兩人,同樣一般心情的摯愛着柳劍雄,情感均是一般的灼熱,隻是立場上稍有不同。

     玉鳳倏又淚眼盈睫的沙啞着聲音道:“他在關東……” 她忍下了未完的話,道長輕點了下頭,但兩隻眼神仍慈愛的注定玉鳳,接問道:“他在外做了些什麼?你說給我聽聽。

    ” 她掏出素絹,低頭擦了下眼淚,又是嬌羞不勝,涕淚滂沱的把打從襄陽起,直說到雙怪夜鬧武當山止。

     靈真道長聽得,慈眉聳揚,心中盤算道:“雙怪鬧不動武當山,如将戚老怪搬下天山,怕不又要攪上一場絕大的是非?” 忖思一落,微笑着慰解道:“孩子,你三弟與我共處六年,他心性人品我了解甚深,絕不是那種人,遼陽城中的事,你忘記了那姓陶的女娃娃是陶三姑的掌珠,依老朽看來,雄兒定被她挾救命之恩死纏于先,施展狐媚手段于後,雄兒才會迷失本性。

    ” 稍頓,又接說道:“幸好你能及時撞破,救了雄兒一劫,真是萬幸,看來也不再礙事了!你雖是在緊要關頭救了他,可是……老朽不是故意責備你,你不該不問清個中情由,棄他而去……” 他略一沉吟,又緩緩說道:“你這一挾怨離去不打緊,他不知又要到什麼地方去找你?再說,你二位師兄誤會已深,萬一恿慫令師亦為此事下山,武林中豈不又将引起不少是非!你兩位師兄今天在武當山未讨得好去,可能會到襄陽鬧事,如果再别生枝節,你們兩個娃兒的事,到時候,恐怕連老朽要愛莫能助。

    看來還得你到襄陽去化解這場是非。

    ” 玉鳳一面聽道長訓誨,一面低頭尋思,芳心不由羞愧至極,聽到後來,不由冷汗連冒,慌急十分,疾的站起身來,向道長檢衽一禮,伸手一抓放在松木桌上的銀阙劍,情急的苦笑了一下說道:“晚輩得聆您老人家教誨,頓悟自己之非,我要立刻趕往襄陽,盡可能攔阻兩位師兄任性鬧事,然後再海角天涯的去尋找……”說至此她有點羞赧,将話咽了回去。

     道長慈藹可親的一笑,搖搖頭道:“慢來!忙不在一時,憑你的腳程,隻要盡力施展,要追你兩位師兄不算難。

    老朽與你今日相見,總算有緣,再說你是我雄兒的二哥,如果不給你點見面禮,對不起雄兒,戚道友将來也會說老朽小氣……” 玉鳳心急難耐,有如萬蟻鑽心,雖将身停下來,但内心忖道:“誰希罕什麼勞什子見面禮,辦正事要緊!”心中想的嘴裡可不敢說出半個字來,忙以惶惑的眼神看了道長一眼。

     靈真道長拈須微笑道:“數有前定,心急不得,你早到一步無益。

    貧道就将晚近二十年的一點心得,盡此個把時辰将之傳授給你。

    ” 姑娘早先是估錯了道長,這刻一聽并不是賜贈自己什麼東西,而是要授給自己一點絕藝,登時喜不自勝的朝道長參拜下去。

     靈真道長年逾古稀,早年名滿武林,武林三奇雖然是各生就了一副冷傲性情,卻都有震驚武林的絕藝。

     能得這種高人傳授一招兩式,即足以震懾武林,傲視江湖,她雖得天山的全部真傳,但靈真道長的絕藝又另具一格,她還是早就冀求于心,今見道長親授秘技,哪能不喜。

     道長點頭微笑,看着拜罷起身,婷婷玉立的玉鳳,良久雙目一瞬也不瞬,看得她不好意思的驟垂粉頸。

     道長忒也作怪,猛然呵呵的一陣豪笑,稍停,宛如自語般,含糊的念道:“真是天生的一對璧人。

    ” 玉鳳被他這聲悄然白語,登時羞得俏臉飛霞,喜上眉梢,笑得如盛開了的芙蓉,不由忸怩作态,倏的一跺蓮足,假想發作,突然一伸舌頭,意識到眼前的人不是恩師,飛快的一端臉色,将那股刁火壓了下去,管自心中暗樂。

     這副忸怩嬌憨神态,看得道長情不自禁的縱聲哈哈大笑,這可是道長一生中難得的一次豪情奔放,說不出為什麼,愛屋及烏,連帶着玉鳳叨了柳劍雄的光,受到這位世外高人的青睐。

     玉鳳正自忸怩作态,心中直樂得惴惴難安的當兒,道長想是孤獨了一生,驟見這種活潑刁憨的任性姑娘,對了心思,突然一聲輕喝道:“小妮子還不快随我來!” 聲落,不見他作勢,燭火輕閃,人早巳挪移至屋外,玉鳳哪敢怠慢,疾點足,跟蹤躍撲,才出屋外,道長已身在十丈外,她暗中吐了下舌頭,忖道:“看來他老人家的輕功怕不要比師父還強些?” 她心在想,腳下可不敢慢,雙臂連劃,人如彩鸾翔空,沿着陡急無比的峭壁拔躍。

     一股勁,猛躍登了三十多丈,攀上峰頂,景色突變,藍天碧雲,谵華流水,蟲聲啁啾,松濤嘯耳,此峰想來是武當後山最聳拔的一座高峰了。

     峰頂有畝許大一塊平地,參差着長了幾株合抱插天古柏,極目處,層峰重巒波伏,朦胧含煙,前山正起三更。

     她驟回頭向來路俯瞰,三元觀星火如豆,正在夜幕中閃耀,倏然月華頓陰,眼前一陣迷蒙,周身涼飕飕的,心方一驚,疾的回頭,松濤聲猶嘯,樹影幢幢,依稀可辨。

     原來就在她回首轉顧之瞬間,飛雲驟掩,遮去了月華,掩蓋了奇峰,竟失去了道長蹤迹。

     才心悔未緊随道長,蓦的流雲飛逝,依然月光如銀,三丈外一棵虬松下,靈真道長如霜銀髯在夜風中飄拂,仰首眺月。

     玉鳳晃身飛縱到道長跟前,垂首秀立。

     道長先生莞爾的挂落一串慈笑,然後伸手輕撫了下姑娘的秀發,柔聲說道:“你的輕功也不算弱,戚道友調理出來的弟子,拳掌劍術的功夫,普天之下,也難有人能望其項背,老朽沒得什麼好的東西教給你,我傳了雄兒一套‘九龍連環步法’,就一并成全你們兩人……” 道長的話,像含有深意,玉鳳羞上了桃腮,櫻口綻笑,芳心喜得突突的亂跳。

     靈真道長沉默了一下,接着拈須說道:“九龍連環步法,是一種九九術數,暗合五行,巧分八卦的錯綜迷蹤步法,精微博大,變化無窮,是貧道近二十年苦參研創而成的一種秘學,步移勢動,無不暗含玄機,是一種玄門中難得的武學。

    ” 略停,又接說道:“以你的天資功力來說,如果能用心學,個把時辰,大緻可略窺堂奧,至于未盡的秘奧,你将來再問雄兒吧。

    ” 這種步法确實玄妙,道長未虛張半語。

     道長話落,玉鳳睜大兩隻眼睛輕點了兩下頭,喏喏的應了兩聲,道長陡然一聲“小妮子”,接喝道:“還不仔細看來。

    ” 隻見他身形如兔起鹘落,疾走如龍騰虎躍,一面比劃,一面誦念口訣。

     雖隻僅得四式,卻暗含了九九八十一種步式,靈真道長一陣騰躍,就是未超出三丈方圓以外,但見步影細碎,身形疾旋有如陀螺,看得她眼花缭亂,目迷神眩,心中一陣嘀咕,暗怨自己太笨。

     想是這種步法太也玄奧,硬把個聰明透頂的玉鳳看得茫然不解,香腮一嘟,小嘴噘得好高。

     眨眼之間,道長走完八十一式步法,停步一掃玉鳳,不由為她那份嘟嘴嘟腮的嬌癡憨态引得好笑,呵呵的說道:“小妮子,怎麼恁般心急?别說是你,就算是當今宇内的幾個有數好手,便是瞪圓了眼珠,看它個十遍八遍,也摸不到竅門。

    ” 玉鳳不由俏臉羞紅,赧然的做聲不得,道長一扯她羅袖,柔聲說道:“來!小妮子,坐下來先聽我給你解說。

    ” 他先向蒼松下面那塊丈長青石上坐了下去,玉鳳也傍依着他挨身而坐。

     道長稍作沉思,将九九術數扼精抉要的說了一遍,再按着四式口訣的身形步法,逐一詳為解說,總算玉鳳心竅玲珑,一身出奇超凡的功力,一竅通,百竅通,經道長一陣講解,登時對這種玄妙奇奧的步法,領悟了個大概。

     她不由自己的一牽道長的大袖,小鳥依人般的甜笑道:“這種步法真是玄妙,訣竅我都知道啦!您老人家快一步一式的慢慢比給鳳兒看。

    ” 靈真道長一生哪見過這等靈慧嬌憨,秀美可人的孩子,看了她這副小兒女般的癡憨嬌态,哪怕他一生不苟言笑,孤傲冷癖成性? 也被逗得心花怒放的呵呵縱聲狂笑。

     想是喜極,竟然笑得他老淚橫流。

     玉鳳偏偏生就了這份可人勁,伸手抽出腋下的香巾,欺霜賽雪的玉手一探,在道長那張皺紋堆疊的老臉上,将幾條淚痕揩一揩。

     别看這一個輕微的小動作,在這位畢生未得過一點人間溫暖,且又心情落寞的孤獨老人來說,實在有如給他注入了無比溫情,頓将他那顆冷硬得像鐵石般的心溶化了。

     他孤寂一生,這一刻才有如獲得了實在的人生,道深似海的定力,也被激動,鼻頭一酸,這一下真的是老淚縱橫,淚如怒泉,簌簌湧落。

     近六七十年間,道長有如天際神龍,見首不見尾,武林中的人很少得見道長一面,有誰聽說過靈真道長曾流過淚? 玉鳳一見老人揮淚,大概是受了感染,突然眼圈一紅,“嘤”的一聲,兩行清淚順着俏腮挂落。

     這倒不是她因生性慧黠而故作多情,讨好道長,實在是她想起自己身世和三弟,不由陪着道長落了一陣淚。

    另一方面,亦正因為女孩子天性多愁善感使然。

     靈真道長學究天人,道力深邃,老淚一流,立刻發覺身邊多了個人陪着流淚,頓時憬悟,運力一收,痛淚頓歇,慈顔盈盈一笑,左手輕撫了下玉鳳的秀發,輕舒右手食指,一擡姑娘下颚。

     “帶雨梨花一枝秀”,想是玉鳳生得太也美豔,香淚冼凝脂,淚痕如新玉初磨,愈增妩媚。

     她那雙水靈靈的俏眼,閃着一層淚光,閃視在老道長的那張皺紋重疊的老臉上,眼神中有了一絲驚愕,原本老人眨眼之前仍是老淚滂沱,怎的指顧之間,就已慈笑盈面,眼神澄澈。

    因此,她多少有點驚,心中亦不由為道長的道力深厚而心折。

     道長将撫着玉鳳秀發的那雙手拿了下來,溫聲說道:“孩子,時間不多,你還得趕路,趁斜月仍亮,一定要将它練熟,快看看,我慢慢的比劃給你看。

    ” 人随身起,沉神亮式,一步一式的比劃下去。

     她強凝心神,向道長默不作聲的輕點了下頭,慢慢的唇角挂上甜笑。

     這一笑,有如百花齊綻,美絕人寰。

     道長頗有耐心的連比帶說,一刻工夫,比劃了兩遍,道長第三次比劃時,玉鳳跟定道長的身形動作練步,第四遍練完時,她已經是全部領悟了。

     半個時辰才過,玉鳳在這位武林奇人精心指撥下,将一套絕世玄奧的步法,漸由生疏練到了精熟。

     前後練了十來遍,口訣步調,已能理會了個中三味,道長輕籲了口氣,贊道:“孩子,真難為你,居然在短短的一個時辰内,練得這樣大緻不差,真是難得。

    ”話到此,陡然兩眼神光灼射,神色凜凜的說道:“你現在得立刻下山,遲恐誤事……”道長語音有點沙啞,接說不下去。

     短短的個多時辰的聚晤,說不出為什麼,老少兩人之間竟然産生了一種濃厚的情感。

    乍聽道長提醒她立刻下山,一種孺慕的依戀之情,頓時油然而生,疾的翻身向道長一拜,俏眼清淚搖搖幾欲奪眶而出。

     她聲調有點冷凄,顫聲說道:“鳳兒不知什麼時候能再拜谒您老人家的慈顔?” 道長冷笑了一下,撫着她一頭烏黑如漆的秀發說道:“孩子,人生聚散無常,悲歡離合,數有前定。

    再說貧道也是風燭殘年,歲月無多了,記住,雄兒是個好孩子,你要一生一世信賴他。

    ” 玉鳳羞得玉頸深垂,沒有勇氣再看道長一眼,喏喏連聲的躬身一拜,眼眶微濕,黯然傷别。

    她猛的擡頭一瞥妙目,微瞟了道長一眼,疾的扭腰轉身,朝峰下飛快縱去。

     峰上,寂寞孤心的老人,凝目望着玉鳳如星丸下瀉的背影,輕喟了一聲,神目中閃起一陣怅惘的淚光。

     玉鳳下得百丈奇峰後,心急襄陽,腳下加了把勁,人如乳燕,穿林繞峰,宛如一線白影,踏着斜照冷月,一路思緒紛擾,想着老人的話,對未來的幸福,增加了不少信心。

     想着未來那股充滿芳香的幸福甜味,芳心一陣猛跳,腳下随之加快了點,片刻工夫,來到前山,山林幽邃,清泉淙淙,冷月正自從上清宮殿脊上斜照下來,更起四鼓,适才那陣打鬥的迹象,已不複存,一切靜得冷寂。

     她沒有停下來,想是身形太快,連宮中值夜的道土都未看到她一絲身影。

     眨眼之間,來到半山解劍岩,她稍停了停,輕喟了一聲,然後又提氣朝山下勁撲。

     原來玉鳳在昌黎碰上兩位寶貝師兄,兩位師兄決定去找三弟生事,她芳心急煞,趁兩人怔神之間,躍藏在路邊密林之中,然後蹑定兩位師兄,一路來到武當山。

    适時出手将二師兄救下。

     且說玉鳳展盡腳程,翌日二更天方抵襄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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