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病入膏肓情郎舍體酸回肺腑倩女離魂

關燈
鶴早已開了門去了。

    把門拽上,桌上放着一包銀子,寫一字條兒在那裡。

    孔夫人萬分不安,把紙條兒交畹香一看,下面并不落款,上寫着: 存銀十五兩,區區者亦所以報也。

    病後虛柔,須謹慎調攝。

    母女客寄,終非良圖,賈生回,即可催了向平之願。

    海枯石爛,來日方長。

    薪水倘有赢餘,還拟續寄若幹,此非盜泉,受之當無愧耳。

     小姐看了道:「這位表兄風義可嘉,世所難得,母親何以一向未曾說起呢?」孔夫人哄道:「他同吾兄向在外邊,吾也不過僅見一面。

    」畹香道:「他現在何處呢?」孔夫人道:「據說他在營中,眼前要到外國去平海寇呢。

    」畹香道:「我原疑心他不是平常人,他清秀中有一派蒼勁之氣,即就現在而論,情義是極笃的。

    母親有這個姪子,可惜當時不曾想到把我&hellip&hellip」說着又悔造次了,就住了口。

    一會兒赸赸的就卧倒了,孔夫人也知道她說差,就不接她這句話,卻說:「我兒勤慎調理,這個病漸漸好起來,在閨中無事靜養做詩。

    悶的時候看書,與母親談笑談笑,講講故事。

    」 其時是中元令節,外邊迎秋賽祀、社壇,街頭熱鬧異常。

    小姐在門縫中張了一會兒,見來往行人,塵嚣雜沓,也就厭煩得了不得,就走過王奶奶這邊來。

    王奶奶也在外邊看會,隻有一個三四歲的女孩睡着在一張小春椅上,台子上有幾本亂書,小姐随手取了兩本一看,皆是閑書《說唐三笑》。

    小姐道:「這有什麼好看呢?」又換了一本,一看是《六才子》,玩文理,倒好的。

    因笑道:「原來有這個好東西,可惜隻得一本。

    」方欲再搜,那王奶奶走了進來,笑道:「外面好玩,姑娘倒不去看看?」畹香笑道:「剛才我也望了一望,鬧得怎麼似的,我就到這裡來,看見這些書,是哪裡來的?」王奶奶道:「是三年前一個客人欠了房金,把一箱東西質押在這裡,箱中有幾部閑書,他不來贖了,就取出來看看。

    我幼年雖然識幾個字,有些書還看不明白,還是這《說唐三笑》姻緣好看,那《六才子》不知是怎麼東西,前氣不接後氣,句子也多費解。

    還有一部名叫《紅樓夢》,又什麼《品花寶鑒》,他都說的是京話,瑣屑唠叨,書也多,看了厭煩,頭裡發昏。

    」畹香道:「全不全呢?」王奶奶道:「通全的,亂擱在這箱裡。

    」畹香道:「肯借我去看看麼?」王奶奶笑道:「小姐說這些話來,有怎麼不好呢?你要就在這箱裡,自己尋,盡管拿去,不過三笑我還要看呢。

    」畹香道:「這三笑我不借,單要借你《六才子》,同《品花寶鑒》。

    」王奶奶道:「你取罷。

    」畹香就把一隻書箱門開了,一部一部尋起來。

    想道:他說還有《紅樓夢》,我幼時在學堂裡聽見父親的朋友說《紅樓夢》是極好的閑書,我當時不在心上,今番倒要看看了,就将第一本略閱一通,看他編的回目極好,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語,軟綿綿靜日玉生香;《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

    因向王奶奶道:「這《紅樓夢》也借我去看看。

    」又看箱裡頭,還有《牡丹亭》一部,也通借了去。

    王奶奶道:「這三部書我本不愛看,你要就拿了去,我索性送給你罷。

    」畹香道:「這麼着,你也是費本費利的,我回去送一兩銀子來,你算賣給我罷。

    」王奶奶道:「也好,不受你錢,你不安的。

    」畹香大喜,就将書抱了過去,送來一兩銀子。

    王奶奶收了。

     原來畹香家教本嚴,幼年讀書雖多,這些閑書小說,父親從不令她看的。

    畹香又是不出閨門的小姐,那裡能到書鋪子裡買去呢。

    這回子得了三部書,如獲至寶,就先把這《西廂記》慢慢的揣摹起來,果然琢句甚精,纏綿旖旎,就是道理不合些。

    金聖歎批得也好,然多回護雙文之處,惟曲子極好,如隔花人遠天涯近、遊絲牽惹桃花片、鴛鴦夜月銷金帳,這詞句是精湛極了。

    惟酬簡一折,太露色相,張生何人,把雙文如此輕薄?就是雙文未免有情,亦不應輕失身分,想也前生的孽緣,就是我畹香現雖許了賈家,将來又不知能守着一輩子呢。

    又想道:「雙文雖苦,終是宰相之後,有一個知心服侍的紅娘,我畹香隻有老母一人,操勤習苦。

    雙文居相國寺的西院,房屋甚多,不要租費的。

    我居在客寓西屋隻有兩間還須租賃。

    仔細一想,我畹香比雙文又苦數十倍呢,遂不覺滴下淚來。

    是年有閏七月,十八夜戌時,始交立秋節。

    畹香想了一會傷心了一會,那天忽然下起雨來,屋瓦上繁聲細碎,檐漏滴滴不停,好像滴到心坎裡來似的。

    一會雨停了,檐漏變了殘聲,又起了一陣秋風,把隔窗的竹子搖得飕飕■■。

    梧桐葉也■■■■的,黃葉堕下,也有聲音。

    遠遠豆棚中的促織,叫得熱鬧。

    不多一會,月色微明,射入窗際。

    母親業已睡着,隔牆隐隐有鼾息之聲。

    畹香俯仰身世,倚枕纏綿。

    又當此秋景感懷,深宵燈ㄠ,真正把這個心也拖碎了,便就起來剔了燈,拿起筆來,倚浪淘沙調,作秋宵詞四首: 怅絕可憐宵,夜雨潇潇,雨晴又是晚風驕。

    竹子飕飕梧瑟瑟,亂助商飈,肮髒海棠嬌。

    身世無聊,夢魂回首故鄉遙。

     多少傷秋離别恨,齊上眉梢。

     涼意下虛空,夜正當中,隔窗月色又朦胧。

    半壁殘燈三轉柝,一片秋蟲。

    心事等飄蓬,幽怨重重,可憐情味可憐侬。

     碧玉年華容易誤,隻怪罡風。

    秋景十分清,玉漏三更,吹箫故作斷腸聲。

    促織不嫌人寂寞,替訴離情。

    宛轉睡難成,淚眼盈盈,玉顔底事要飄零。

     南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