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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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垂陽說對了,一個人是無法打赢整所學校的。

     木欣欣說錯了,快樂是結果,但歸根結底,它還是種過程。

     監考老師成雙結隊地走出教學樓,表情誇張地交談着考試奇觀。

    經過連笑身邊時,連笑也聽到了隻言片語: "建校這麼多年沒鬧過這種鬼,我們考場沒有一個人答了卷子,你們呢?" "我們考場最後交卷的那個女同學答了,整張卷子寫得滿滿當當。

    " "真的?她每道題都答了?" "不是,她隻寫了篇八股文,叫做"成績不是衡量一切的标準"。

    " "嘩!膽子又大,又老套。

    " 連笑在他們身後笑出了眼淚。

    誰說不是呢,木欣欣再大膽也是慎為,再出格也是正經,做最難以理喻的事情也一闆一眼。

    她要是早出生,一定是能與從軍木蘭,救父缇萦并列"古代傑出三八紅旗手"。

     "你不用感動得哭,我這樣做也不是為了你。

    " 木欣欣的聲音忽然出現,她心事重重地坐在連笑身後的石頭上。

    連笑也觍着臉擠上去跟她并排坐着,嬉皮笑臉地盯着木欣欣說:"我知道,我知道。

    " 木欣欣用指甲刮着側面的石頭,說:"你不知道,你至少是不了解。

    你那天在湖邊說的話我回來想了半天,後來,終于明白你為什麼生我的氣了。

    你肯定是恨那天公布校長候選人名單時,我撇下你單獨跑了。

    " 連笑心中一驚,隻得點點頭,心裡卻有點希望木欣欣不要再說了。

    木欣欣自首在選票上作弊的事,隻會給這麼完美的故事一個不堪的尾巴。

     木欣欣繃着臉繼續說:"我知道競選校長是我的事,我全部留給你去打點是不厚道,但你為這事翻臉也太小心眼了吧!那天我是實在想去挖水蛭,我想挖回來看看它是不是真的能吸血,能吸多少血,那一個星期,我腦袋裡裝的隻有水蛭,想得全身發癢。

    那天全校人都不在,我就一個人跑到泥巴地裡去找……" 連笑受驚不小:原來作弊的不是木欣欣。

    幸虧那疊被修改的選票還在自己包裡藏着,如果她當日吵吵嚷嚷地告發了木欣欣,她今日更要後悔。

     當那天木欣欣跪在泥巴地裡滿臉髒兮兮挖水蛭的時候,是誰躲在荒僻的角落裡飛快地塗抹着選票?這人是日行一善,還是,敵人? 連笑推一推滔滔不絕的木欣欣,從随身的包裡拿出那個包着選票的手帕。

    木欣欣在膝蓋上把手帕攤開,仔細一看裡面的選票也吃了一驚,怔怔地不能說話。

     連笑在她耳邊問:"你,有沒有什麼仇家?恨你恨得要陷害你?" 木欣欣用食指頂着臉頰,答非所問:"這個手帕我好像見過。

    " 連笑倒沒仔細看過,手帕還是嶄新,這種灰青色有個學名叫做蝦子青,上面勾滿了老黃色的月牙,也看不出是男式還是女式的。

     連笑拍拍木欣欣,勸她不要一會子用腦過度腦充血了:"算了,選票和方巾就放你那兒,你不要着急仔細想想。

    " 太陽越來越高,樹影都敵不過,任由它把整個天地照得不留一點餘地。

    連笑卻覺得,躲在暗處的人越來越多了。

     第二章 "你來啦,鄰居。

    " 連笑像馬一樣四肢着地擦地闆,抹把汗,笑着向門口的人打招呼,然後自顧自地說: "真是人善被人欺,我争取了半天終于争取到一個辦公室。

    門一開,我還以為這隻是校長專用儲物間——平躺下四面的牆都摸得到——結果就這塊地了,校長專用書房,起居室,健身房,衛生間,辦公地全部就這麼大的地方。

    開門之前,我以為裡面站着一群西裝筆挺的私人保镖,結果開門一看,隻立着幾隻高大神武的拖把笤帚。

    這日子還讓不讓人過了!對了,你會不會打字?能不能打"校長辦公室",讓我打印了貼在門上?" 沐垂陽啜了口茶,覺得這驚還沒有被壓下來,又喝了一口,總算能組織成完整的句子了:"我會打字。

    " 連笑把地闆擦得吱吱大叫,根本沒聽到沐垂陽說什麼。

    沐垂陽皺着眉頭,聲音大了一點:"你從今以後,就要常駐在這裡啦?" 連笑側着頭說:"也不一定,隻是思考宇宙人生的時候來一下吧。

    這兒清靜。

    " 沐垂陽手中的茶杯顫了一顫,他向前俯着身子輕聲說:"你知道這兒為什麼清靜嗎?因為這裡鬧鬼啊。

    "說着,在心裡無奈歎息自己怎麼拙劣到這個地步。

     連笑瞪大眼睛說:"所以我才過來陪你啊。

    "她端詳着沐垂陽痛苦的神色,忽然說:"你不是擔心孤男寡女共處一鬧鬼荒宅吧?你放心,你是安全的,我喜歡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類型,你對我來說太有腦袋了。

    " 沐垂陽手中的茶杯又顫一顫,他說:"我回去了。

    "又小聲加了一句,"你不要跟過來。

    "轉身走了,還順手帶上了房間的門。

     連笑一邊擦地一邊笑出聲來,她早就猜出來,廢棄校舍這些"不可思議的傳說"一定是沐垂陽用幾束光幾聲響自己制造出來的,為的就是把自己和人群隔離開來。

     是為了什麼呢?連笑覺得一定是什麼天才的怪癖。

    在她眼裡,與其說沐垂陽像個不谙世事的奇才,倒不如說他像個忘記歸路的古人。

    在這個時代,哪個人會把"明人不做暗事"和"男女授受不親"作為人生準則,隻差沒讓嶽母在背上刺上橫批"無欲無求"。

     連笑打賭,除了居裡夫人,沒有一個女生能讓他用溫柔的眼神打量。

     "萬遂又朝這邊打量了一眼耶。

    你是怎麼看待他這個人的?" 連笑枕着胳膊,心不在焉地問木欣欣,其實自己心裡早已啧啧有聲地報出答案:一個人可以帥成那樣,也不得不有點思想吧。

     木欣欣頓一頓筆,簡潔地說:"讨厭。

    "為了不讓人誤會她是在撒嬌,她又擴句道,"我讨厭他。

    " 連笑愕然道:"啊?不會吧!" 木欣欣一邊運筆飛快,一邊說話飛快:"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自大的人,以為所有女生都喜歡他,少數幾個讨厭他的,還是因為追求不到而因愛生恨。

    " 連笑說:"噓——萬遂就坐在前面耶,你聲音小一點。

    " "能夠打擊到他,是我的榮幸。

    仗着自己家裡有錢,就欺男霸女,他以為自己是混世魔王啊。

    " 連笑吓得用一隻手遮住木欣欣的嘴,但來不及,萬遂已經聽見了,他氣得臉通紅,轉頭,又憤怒又委屈地對木欣欣說: "出生富裕是我的錯嗎?" 木欣欣仰頭張狂地大笑道:"笑死我了,從來沒有富家子弟這樣自我辯護。

    " 萬遂氣急敗壞地瞪着木欣欣,木欣欣厭惡地别過頭避着他的目光。

     還沒安靜多久,冉芊晶拿着一疊粉紅噴香的請帖四處派送——當然派送不到連笑和木欣欣那裡去,她一邊發一邊囑咐道:"還是到老地方來參加生日派對。

    老規矩,都不許帶生日禮物,誰帶就是瞧不起我。

    一定準時到哦,所有女士派送香水一瓶,所有男士派送名牌運動手表一個。

    " "哼,你相不相信冉芊晶的爸媽會花錢讓卓别林複活,給他們的寶貝女兒祝……" 連笑下半截的話被吞進肚子裡,是因為她被木欣欣宛如複仇女神的模樣吓壞了,隻見木欣欣頭發都一根根豎起來了,眼睛瞪着冉芊晶的身影快噴出火光來,"啪"的一聲掰斷了手裡的鉛筆。

     為什麼?為什麼僅僅一個星期,木欣欣就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當然,她一向都是跟平民階級比較熱絡,但她并不偏激。

    記得不久以前,草根弟兄們在食堂聚餐,一邊大塊吃肉大口喝湯,一邊痛斥富家子弟,一頓飯吃得階級感情極其濃厚。

    那時木欣欣夾在其中極其不自在,她一直不肯跟他們一起振臂高呼"王侯将相甯有種乎",隻是把臉埋在飯碗裡,不得不反應時才微笑着點頭。

     而一個星期之後,木欣欣卻變得像現在疾富如仇。

    每天晚上,連笑都睡得不踏實,因為她得監視着木欣欣,生怕她偷偷穿上夜行服當女飛賊劫富濟貧。

     如果連笑知道這一個星期發生在木欣欣身上的事情,她就不會奇怪了。

     周一的升旗儀式上,副校長宣布從今以後取消淘汰考試的制度,說了些格蘭高中一向重視學生綜合素質的話。

    木欣欣站在主席台下,總覺得副校長的目光不輕不重地在自己身上烙了一下,但她一直樂觀地猜測:當時副校長說要取消她的獎學金,隻是一時情急的威脅而已吧——到底是這麼慎重的學校,既然有識人之明,也應該有容人之量。

    副校長眼看着也老眉咔嚓眼了,不至于欺負一介弱質女子。

     直到幾天前,木欣欣心才被凍得全寒。

    格蘭高中的獎學金一向是定期用信封裝着,投遞到名列前茅的學生的收件箱裡去的,當那個日子到來,同學們打開收件箱時都像等待聖誕禮物一樣欣喜忐忑。

    這天,木欣欣早早地就到宿舍外面的收件箱裡收信,摸了半天,沒有摸到那個熟悉的厚信封(她的獎學金裡還包含着生活費,比别人的都要厚一些)。

     木欣欣心裡踏了一腳空,臉上卻維持着笑容:"不會吧?"她手撐着膝蓋往裡面看,明亮寬敞,空無一物。

     清晨還沒有人起床,寂靜的宿舍走廊上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