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關燈
的年鑒往前推了一推,封面布紋裡的灰塵都被磨了出來,把對面的人嗆了一頭。

     他咳嗽着說:"我又不是當事人,你不能指望我什麼都知道。

    " "你就是當事人。

    你看照片裡這個穿不合身的呢子西服的男生,身邊一個女孩兒都沒有,好像從十八世紀就不曾笑過。

    除了你還有誰,還有那副玳瑁眼鏡,你到現在都沒有換過吧。

    " 副校長幹笑了一下,承認:"是的,就是我。

    你想知道什麼?" 連笑說:"就是我剛剛問你的問題,那個男生為什麼會被開除。

    另外這些人又為什麼被處分?" 副校長握着茶杯,指頭一下一下地敲着玻璃,雖然看着連笑,卻當她這個人是完全透明的,目光筆直地穿過她,不知道落到什麼人煙稀少的地方。

     然後,他開口啞聲說:"那麼久以前的事情,隻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其他全忘記了。

    " 連笑知道他在說謊。

    因為他閉上了眼睛,分明是讓十七年前的舞會又在眼底演繹了一遍。

    連笑不想吵醒他的回憶,試探着問:"你當年也被處分了吧?" 副校長睜開眼睛,生硬地說:"我沒有。

    " 連笑笑道:"你盡管否認吧,這事隻要一查你的檔案就一清二楚了。

    我一查下去可就沒有底了,而且尊重個人隐私也不是我的美德。

    " 她大聲歎了口氣,把年鑒重重地一合,夾在臂彎裡,站起身準備走人。

     "我被處分完全是罪有應得。

    " 連笑聽到副校長的話,又坐下了。

    她擡眼看了看副校長,吓了一跳。

     他驟然地老了,仿佛回憶十七年前的事又讓他經曆一個十七年,他很累的樣子,說:"那一年,學校裡一大半的人都得了和我一樣的處分,罪名是诽謗同學,傳播流言。

    我們很過分,下課在走廊裡說,上課時傳紙條說,放學在寝室呱呱地聊到深夜。

    校長——就是現在正校長的爸爸,親自懲罰了我們,把我們一個個叫到他的辦公室教育了一頓。

    " "他教育的内容,還包括逼你們對當年的内容絕口不提吧。

    " 副校長默認了。

    連笑繼續問:"你們當時到底說了什麼?" "一個女生,我們說,一個女生懷孕了。

    " 副校長說完之後,好像又回到了十七年前,他對一個剛來的轉學生,陰恻恻地笑着說出了這句話,然後就被拎到了校長辦公室。

    下午黃陰陰的太陽光,被百葉窗切割成一條條,沒有開白熾燈,校長擰着眉毛——有幾根眉毛伸出來,長得可怕——野蠻着眼神,說:"發誓!你一輩子不會再講起這件事。

    "當年還很瘦弱的小男孩,在肥大的制服裡分不清是在發抖還是點頭。

    副校長眼中本來流淌的粼粼水光立刻被抽幹了,他答應過的。

    不能說。

    千刀萬剮,不能再說。

     連笑掩住嘴,說:"你們怎麼能這樣誣蔑一個女生,她哭着跟家長告狀了麼?" 副校長不願再多談,簡陋地說:"當年我們說那個女生太愚蠢了,現在看起來,愚蠢的是我們。

    對了,這與你又有何幹系?你的事情全完成了嗎?還有工夫翻我們的舊賬,而且竟然讓你翻出來了。

    " 連笑追問道:"我還沒有問完,那個被開除的男學生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偏偏是他罪加一等?那個女生最後怎麼樣了?" 副校長把玻璃杯重重地往木桌上一砸,擰着眉毛——有幾根眉毛伸出來,長得可怕——野蠻着眼神說:"你的問題怎麼這麼多?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舞會的事情你策劃完了沒有?" 連笑說:"主題剛剛定下了。

    "神色忽然恍惚了,又說,"和十七年前一樣,豐收。

    " 從副校長室出來,連笑心裡百感交集——好像她真的複雜得有百感一樣。

    她不想讓沐垂陽像十七年前的女生一樣,被誤解和流言所傷。

     "啊?原來你還活得好好的?"連笑彎腰撐着膝蓋喘氣。

     沐垂陽轉過椅背,挑起眉問她:"你專程來收屍的還是奔喪的?對不起讓你白跑了。

    " 連笑又聽到他熟悉的聲音,眼圈竟然感動得紅了。

    以為在想象裡,她已經讓沐垂陽受了許多委屈,不知道吊起來打了多少回了,傷口還潑了鹽水。

    沒想到在現實生活裡,沐垂陽還和原來活得一樣帥而美。

    真的真的,一點兒都沒有變。

     連笑挺直了脊梁,說:"我是來教你寫字的。

    " 她如願以償地看到沐垂陽擺出單手遮臉的可愛動作。

     連笑說:"學手藝,找連笑。

    名師手把手,二十天出師,無效退款。

    " 沐垂陽在喉嚨裡咕咚了兩聲,連笑說:"跟你開玩笑的啦。

    " 沐垂陽才不情不願地放下手,連笑溫柔地說:"按照你的水平,起碼要一年才能出師。

    " 沐垂陽把椅背轉回去,背對着連笑說:"不好笑。

    咦,你不走嗎?" 連笑以為他要逐客,瑟縮地笑着給自己留客:"再坐一會,天色還早。

    " 沐垂陽站起身,卻不知從什麼地方變出一把椅子放在連笑身邊,他好像怕連笑點頭哈腰地感謝他,有些不自在地解釋道:"你老是伶仃地站在我旁邊,像等着我給你小費一樣。

    " 連笑坐下,心裡像燙着一個陶瓷小湯壺。

    沐垂陽專注地看着電腦,連笑無聊地在自己對面假設出一個悲憤的中年婦女,擦着眼淚顫聲道:"沐垂陽這樣純良優異的大好青年,都差點被冤枉成幕後黑手,天理何存哪。

    " 沐垂陽回頭說:"你剛才在自言自語什麼?" 連笑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大聲說:"明天就要開舞會了,隻有我一個……"她本想說"形單影隻",然後就勢邀請沐垂陽做舞伴的,但說完上半句勇氣就去了十成,隻有中途改口,"隻有我一個保安,我怕控制不了場面,你願不願意當我的搭手?" 沐垂陽頓了一頓,小聲問:"為什麼是我,而不是你喜歡的那個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 連笑沒有聽清,以為他在咒罵自己,解釋道:"我知道騙不過你,實際上,我是想邀請你當我的舞伴。

    " 沐垂陽繼續把鍵盤敲得噼啪有聲,連笑高聲喊道:"我付錢還不行嗎,時薪允許讨價還價!"